第十九章 恩怨随心
葛叔心中正自忧惧不定,身子一阵恶寒一阵臊热,经他一压,不由叫出声来。
憨蛋也不管他,兀自将他身子扳转过来后,伸出张开的手掌,嘿嘿一笑:“葛叔,快给我酬金,我将犯人押进牢里,好赶回去喝酒!”
葛叔斜着眼,嘴向前面走着的扬老头一努:“你去跟亭长要,我不管!”
憨蛋愣了愣,不由笑骂:“这亭长来了,你就啥都不管了?给酬金这么点屁事,也得亭长亲自来?”他凑近葛叔耳边小声说,“回扣也不拿了?”
葛叔哼了一声:“新官新气象,谁知道会有什么变动。我连饭碗都难保了,哪有闲功夫来照顾你的饭碗!”转头一看扬老头已经进入了正堂,他忙屁颠屁颠地跟了过去,心想无论如何都要拍对马屁,扳回一局。
望着小跑而去的葛叔,憨蛋想起了发情的公狗。
他踹了一脚正出神望着正堂一只檐角的黑添伏,黑添伏忙收回了眼神。没办法,只能去找扬老头公事公办,估计是得等个一天。
憨蛋有些丧气,拖着黑添伏向监牢方向走去,也没有注意到,适才黑添伏所注目的檐角上挂着一方雪白的布帕。
差役们和憨蛋将徭役犯人关进牢里后,就都聚集在正堂,等着亭长安排住所。
扬老头端坐在正堂坐北朝南的方桌后,一言不发,他身前的桌上放置着一只黑漆木盒,油光发亮。这种黑漆木盒,是官方的器物,专门用来盛放官凭、官印、虎符等物。
按五行相克之说,周属火德,而秦平六国,灭周室,统一宇内,是水克火之象。因而秦属水德,尚黑,黑色也就成了官方用色。
侍立一旁的葛叔垂头丧气,两只脚尖不停地蹭着。自打进入正堂,扬老头就没和自己开过口,这下可就将他准备好的一整套经典马屁给堵了回来。
他一双眼睛左右乱转,想要竭力抓住一些什么灵感,好顺顺当当地将这套传承下来的马屁给拍将出来。可惜的是,扬老头不仅不发一言,就连一眼也不看老葛。
葛叔心一横,既然传统马屁拍不上,那就得推陈出新跳出窠臼!他蓦地抬头四顾,发现亭长桌角有一只陶杯,再看亭长脱水的嘴唇,忽然灵机一动!
心随念动,行随心动,葛叔鼓足勇气踏出一步,仿佛突破了千军万马一般。
“嗯哼!”老扬头使劲清了清嗓子,“大家都到了吧!”
这句话无形利剑般斩断了葛叔接下来的行动,他刚刚浮起来的心又沉了下去,脚步悄悄缩了回去。既然亭长开了口,自己就只能静静听着。
憨蛋双臂交叠胸前,倚着屋内立柱单脚而立,似笑非笑地看着扬老头。
感受到他的目光,扬老头面露窘态,忙伸手打开身前的黑漆木盒,动作幅度甚是夸张。企图以此来掩饰自己的窘迫。
“这黑盒子是什么时候送来的?”扬老头故作威仪,但却用力过猛。
葛叔一哆嗦,忙回答:“是昨天晌午送来的,公人说亭长您傍晚就到,我早早翘首以盼您的大驾。”他一紧张就拽出了一个文词儿,其实心里也嘀咕不知道用得对不对。
想起昨晚山中迷路,遭受各种捆绑屈辱,扬老头冷冷哼了一声。这下更将葛叔吓得面无人色,心里直骂自己混账东西,不应乱拽文词!
扬老头不再追问,站起身来,双手伸入木盒,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卷羊皮卷轴,卷轴中心由一只浇花黄铜棒穿过,显出官方凭证的威仪大气。望着这只卷轴,扬老头心中自然而然地产生愤然之感。他心中冷哼,想自己何德何能,竟然能拥有朝廷官凭!
他语音微颤:“这就是朝廷降下来任命我为南郡亭长的官凭。”他拈动手指,卷轴展开,“我来为大伙念一……”一句话还没说完,扬老头一双眼在卷轴上瞅上瞅下,瞅下又瞅上,对于这些歪歪扭扭的蛇虫文,自己是大字儿就识一个!他只认识自己扬驴子的一个“驴”字儿。
其实这笔画繁杂扭曲的“驴”字,他本来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认的,只是有一次去县衙畜棚接生,管事的无论如何都要让他将自己名字给写下来。这下难坏了大字不识一个的扬老头,无奈之下,管事人只好自己写了一遍,才让他歪歪扭扭地照着写了下来。因而,他对“驴”字倒也算印象深刻。
“这,这……”扬老头一双眼滴溜溜转动,不停给一侧的老葛使眼色。老葛还沉浸在自己的忧心当中,对扬老头戛然而止的话浑然不觉。
良久,他才抬头茫然四顾,见差役众人以及一旁的憨蛋欲笑不得,憋得面红耳赤,心下又是一惊。转头望去,只见亭长抓耳挠腮,不断眨眼。老葛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弱弱地问:“亭长,您眼睛进沙子了吗?”
哄堂大笑突然爆发,几乎要揭起屋顶,就连一直凝神苦思的大许也不由摇头苦笑几下。
扬老头羞窘交迫,一把将卷轴扔到了老葛身上:“你来念!我,我嘴疼!”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气得吹胡子。
老葛被打得一哆嗦,弯腰颤颤巍巍拾起卷轴展开,颤声读起来:“玄水彰德,火运清息。上天选圣,命在始皇。南郡亭长缺,着南郡无肠邑止村扬姓驴子补。始皇帝盖印。”
扬老头长长吐出一口气,抬起眉毛:“我老头,就是扬驴子。”他环顾一众差役和憨蛋,“现在你们总信了吧!”
“信了信了!我早就信了,”憨蛋递给他一个眼神,“不然,我也不会请您帮那个小忙啊!”
扬老头瞪了他一会,慢慢说:“答应你的事,我记着呢!”
“那就好,那就好!多谢亭长!”憨蛋站起身来,躬身一拜。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再催反而可能惹恼老头,憨蛋也就不急开口索要公凭。闯荡江湖这么久,憨蛋与人相交,向来是一言九鼎,当然也不会怀疑别人。
扬老头摆摆手:“诸位公差远来舟车劳顿,老葛,你去找几个人安排几间房子给他们住。”
老葛一激灵:“好嘞!就算他们不在,我也……”话还没说完,就被扬老头挥手赶了出去。
此时端坐堂上的扬老头,全然没有了昨晚的油腔滑调不修边幅。虽然仍然蓬头垢面,但办事雷厉风行,看来,这人确实有两把刷子。
大许向前一步:“亭长,在下许大,是霈县押送徭役的公差领路人。我们从霈县出发,一路上行来两月,并未延误日期,也没有丢失徭役。”
扬老头眼睛在仅剩的几个差役身上转了几转,出声询问:“怎么就只有这么几个公人?”
“一路上遇到不少危险,二十个差役死了十几个,这才护得徭役们周全。”大许语气平淡,仿佛讲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扬老头倒是吃了一惊,从座上站起身走到大许跟前,握住了他的手,肃然说:“苦了各位了!我刚到任,没法提供给你们太贵重的物品。但是一顿好饭,我还是做得了主的!”他眼睛一转,补了一句,“如果缺了徭役,我也可以提供给诸位一个人。”他手指指了指适才老葛站过的位置。
别人听了最后一句话,最多以为是句玩笑。但大许却心头大震,有一瞬间,他眼中甚至现出一抹明显的恐惧。
看着老头平淡如水的老眼,大许琢磨不定他的心思。他是因为讨厌老葛而给自己暗示,让自己助他除掉他呢,还是因为猜透了自己的心思而出言警告呢?
肩头交错,老头步出正堂。
老葛一走出正堂就小跑起来,他实在太想弥补自己在老扬身上犯的过错了!其实,他二人是同村,自小就相识。后来,自己阴差阳错地被秦军征为兵卒,随着秦人去攻打郢都城。几十年过去了,他到现在仍然记得那闪着刺眼光泽的黑甲长剑、大弓长枪,如海如烟,如雨如雪。
秦军马蹄如雷,横展天际的黑色旗帜随风猎猎,遮天蔽日奔涌而向群山间的那座孤城。
楚军几乎没有交战,就败了。听说国君站在城墙上看了一眼,就纵身跳下了高高的城墙。
老葛安安稳稳地回到了家乡,高高兴兴地做了一个守吏,当然是秦国的守吏。老扬从那时候起,就没有再和他说过一句话。
有一次,老葛看老扬生活清苦,整日为畜牲奔忙,于是背着他谋了一份公职。兴冲冲去找他,发现他刚刚为邻居家的母牛接完生。本以为自己顺水推舟做的好人情,没成想,老扬用他带来的官凭擦完血手之后就丢进了火堆。老葛除了愤怒,更多的则是鄙视。自那以后,只要见老扬一次,他就羞辱他一次。
老葛做守吏做了几十年,就羞辱了老扬几十年。看着老扬从起初的愤怒,渐渐变为了木然,最后成了现在的嬉皮笑脸。老葛并没有感觉到出气的快感,反而有一丝淡淡的惆怅。
谁知道,他今日成了亭长!他明白自己为什么惆怅了。原来,他一直都将不愿为秦出力的老扬想象成了另一个自己。今天他害怕老扬报复之余,内心深处满含着失望。
老葛为吏半生,他其实知道自己这时候该离开这个地方了。但,没有了这个身份,他还是他吗?他有执念,所以他想弥补,他想生存。哪怕向老扬下跪请求,他也愿意。
看见内园的正在搬动假山假石的几个人,老葛停下了脚步,气喘吁吁。
那几个人穿的确是南郡亭署役服束没错,可是,他一个都不认识。老葛使劲揉了揉眼睛,那几张陌生的脸并没有因此而变得熟悉起来。
“你们,是谁?”老葛嗓子哑了。
其中一个署役放下了正在挪动的假山,发出一声很响的砸地声。
“葛叔,小吴他们都回家收秋去了。我们是同村儿的,来替他们的班!”小伙子笑起来就像冬天的阳光,身材也相当粗实,看起来是实打实的庄稼汉。
老葛点点头,问:“你们熟悉这亭署吗?”
那几个人同时点头:“上午逛了个够!”
“好,你们去收拾收拾屋子。”上午就来了?自己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署役们互相递个眼色,起身向厢房方向走去。老葛不放心,紧随其后。
“葛叔,不用劳烦您了!我们都知道在哪。”
“没事没事!我反正闲着……”一句话没说完就听到前院传来老扬的吼叫。
“还有喘气儿的没?有就放个屁!”
老葛心中一凛,以折足之姿小跑过去。
“亭长,您有什么吩咐?”
老扬头看都没看他一眼:“公差远来辛苦。去宰几只官鸡杀头猪,犒劳犒劳他们。”
“这……”老葛有些为难。
“都是我的意思,有什么事,我担着!没一点担当,难怪你只能做一辈子看门的!”
老葛知道这是老扬在报当年的仇怨,心中又气苦又悲悔。他更怕的是,到时候上面怪罪下来,自己被推出来担罪过。担心归担心,事既然吩咐下了,也不能不做。
“是,我这就去。”
屋门敞开,午后的阳光灿然入户,漂浮在空中的尘土浸在阳光中也沾染上了淡淡光辉。
几个署役倒是在很认真仔细地打扫房间,认真到就连床底下都仔仔细细地打扫,每扇能开的窗都开了个遍。
老葛推门而入,惊破了署役们的认真,一个署役霍然站起,顶倒了一只陶壶。
陶壶落地,碎成了数片。
“葛叔,都是我不好,这怎么办?”署役有些起急,一张脸涨得通红。
老葛瞟了一眼碎片:“打扫了不就行了。来几个人,去杀五只鸡,宰一头猪。”
“我们几个去吧!”窝在老葛视野盲区的三个署役走过来,自告奋勇。
“你们知道畜棚在哪吧?”
带头的署役有些懵:“不知道,恐怕还得劳烦葛叔给带个路。”
老葛皱皱眉,从几人的缝隙往里望,发现并没什么异常。他挪动脚步,那几人也相应挪动脚步,跟着他走出了屋子。但老葛心里总觉得不太舒服,好像不是他带着这几人走出屋,而是这三人将自己簇拥出来的。
走出厢房的小院子,四个人正好遇上迎面走过来的憨蛋。
看到憨蛋,那三个人好似是故意往老葛身后挪动少许,老葛并没有发现。憨蛋只是瞥了他们一眼,然后对老葛笑了笑就径直走向了监牢方向。
“这就是畜棚了,自己去抓鸡捆猪吧!弄好以后抬到厨房就行了。”站在畜棚口就闻到阵阵的臭味,老葛捂着鼻子讲完话,火烧屁股似的走了。
剩下的三人相互对视,眼中倒是有些兴奋。
大许为四傻子单独要了一个房间。此刻他静静地望着床上的四傻子,想起面对蜃怪的致命一击,是这孩子挺身而出,为大家挡了下来。
他知道他身上的黄玉是宝器吗?大许断定他并不知道,否则,这一路上遭受毒打时,只要像一些术士那样晃一晃黄玉,大家不都得烟消云散?说实话,大许心里是有些感激这孩子的。
昨天动手打他,也是出于无奈。虽然心里清楚这孩子并不会用那块黄玉,但万一被逼急了,就像面对蜃怪时催生出了黄玉奇光,大家不都得死?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他打得晕厥。
黄玉,大许手中掂量着这块布满血丝纹理的黄玉,心中总感觉很恶心。这东西,或许本来就不应该为凡人所有。因而,这孩子才会备受苦楚,也因而,一路上大家会备受苦难。
那个神仙赤松子,一上来就找到了这孩子;那个红发术士,一上来也找上了这孩子。大许现在都有些怀疑,阿大一家的那个法阵,是不是也是隐在林中深处驱出蛇雾的那个人为了得到这块黄玉而布下的。他不知道的是,那个人与红发人本就是一个人。
老胡和小跳蚤的死,大许一生都无法释怀。他除了自责之外,多少也有些憎恨引来祸端的人,自然而然的,他将这个人看成了四傻子。
如果除掉祸端,那么后面的旅程兴许会轻松不少。但只要失去一个徭役,所有的差役都要遭受族刑。为今之计,就是除一个人,补一个人。昨晚看见黑添伏的时候,大许有些想要和憨蛋谈判要人的冲动。
后来扬老头的出现,打断了他酝酿许久的想法。再后来,看见黑添伏怒砸老头,他明白这个人不是大家能制得住的,而扬老头又说自己是亭长。这个绑人的打算也就暂时打消了。
直到今天看见认错亭长的老葛,大许觉得此人是最佳的选择。首先,他只是一个看门人,可有可无。其次,他年纪老迈,就算死在外面,大家也不会奇怪。消失了,也不会引起太大的反应。最后,他非常糊涂,认错亭长。也可以看出扬老头并不待见他。
唯一不能确定的,就是扬老头的态度。不过,事已至此,只能冒险行之了。大许将黄玉塞进四傻子怀中,推门出去。
“什么?”差役将原本很大的声音压得很低,“你要掉包?”
大许凝重地点点头。
“你,你知不知道这要是被查出来,得有多大的干系?而且,虽然他是个徭役,虽然他会死在长城。可,可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啊!”
大许皱着眉头,环顾围着他的差役:“你们知不知道,长江中的那个红发人,是冲着他来的?”
众人表情一愕,这个还真没想到,一个小孩怎么会招惹到那么厉害一个魔头。
“这小孩身上有一件凶器,那红发人是冲着那件凶器而来的。”
差役相互对视:“那也用不着杀人啊!把那件凶器扔掉不就行了?”
大许苦笑一下:“你们以为我在船上的时候没有试过?那块黄玉就像能感应人心一样,只要我一有扔它进江的想法,它就会震动不休。”大许伸出那只缺了三指的手掌,之间掌心有一块拇指大小的淤青,“这是我要扔那邪玉时,邪玉从我掌心吸我精血留下的痕迹。”
“这么邪门?”
大许语气坚决:“到底是我们因为这个孩子死在路上可以接受,还是孩子为了我们全部活着到达长城而牺牲可以接受。弟兄们,自己掂量,我听你们的。”
面面相觑之后,差役们一下狠心:“杀孩子!”
“好。今晚入夜,咱们就派两个兄弟去监视葛老头。瞅准时机就将他打晕捆起来,然后藏到亭署外面的小树林中,咱们明天一早起身将他带走。”
大家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那孩子由谁杀?”
大许倒吸一口气:“我的主意,我来造孽吧!”
老葛拖着步子从畜棚向门房走,觉得自己有些落魄。他抬起头来,看着这亭署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与自己息息相关。他虽然只是个门吏,但也像是这座亭署的管家。
当年,这里哪有今天这么宽敞气派,还不就是几间土坯房,一圈小篱笆。这座院落,那是自己一次又一次去县里郡里请示,一个豪强一个豪强地说服,最终才凑来人力物力,花了五年时间起了这样一座大院子。
就像他说的,他觉得这座亭署其实才是南郡的门面。因为南来北往的官差,来南郡,首先是要到南郡亭歇脚。南郡虽然不如昔日繁华,但门面上也不能让人给看扁了。
正因为老葛为这座亭署花了那么多心血,历任亭长对他也算礼敬有加。
“或许是欠人的仇怨吧!”老葛仰天浩叹,如果当初自己能机灵点,也许就不会被抓去打仗,也许老扬和自己也不会决裂。生活虽然苦一点,但至少心里能舒坦。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忽忽半生,除了这座带不走的院子,什么都没留下。
看着老葛垂头丧气的样子,远处的老扬皱起了眉头。活到这个岁数,什么都忘了,只是心里头有股子倔劲儿,就是想让他明白,仰人乞食,总会全部还给人家。
一只秋虫过早地开了嗓。老扬和老葛同时抬头,想起了小时候跑到冬涌河畔捉蚂蚱的日子。那几条烧蚂蚱腿,他们至今都记得。
憨蛋头枕手臂靠在老扬身后的廊柱上,瞅着眼前一近一远的两个老东西,觉得他们俩,其实一样的孤单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