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稀里糊涂

  皎白的月悬在天侧,轻柔的光芒洒在绵延漫长的山道上。
  山道上走着长长的队伍,每个人脸上都爬满了疲惫。
  走过的一路上,差役们都在讨论白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好多人都看到江水分开,钻出来一个人影,之后大许等人的船就被托到了半空,之后如何,江面的人不得而知。但大许低头赶路一声不吭,他们只好将想问的话咽了回去。
  大许拖着四傻子,沉默地向前走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已经不在乎。
  四傻子重重地喘息,每次吸气都感觉肺部刺痛不已。他双腿酸软,又一次倒在路上,泥土钻进鼻腔口腔,带着一股山林中独有的清新潮湿味道。
  大许无奈,只得将他扶起绑在自己的背上。
  看着大许悲痛难掩的表情,四傻子低低说了句多谢。徭役们心中气愤,无不对四傻子怒目而视,尤其是与他有仇怨的樊快,更是重重向地上吐了口浓痰。
  “大许,很晚了。咱们找个地方歇脚吧!”见大许仍然没从伤痛自责中恢复过来,一个差役提醒他。
  大许点点头:“转过山脚,有一处开阔的平地。”
  那差役皱皱眉:“不会有什么野兽袭击吧?”
  “这片林子很平静,没有猛兽。”
  费了好大的劲,几个差役才将七十九个徭役紧紧绑在了一起。
  远离徭役的火堆旁,差役们气喘吁吁,取出水壶干粮来吃喝。
  大许将四傻子绑在靠近自己的一棵树旁,失神地盯着跳跃的火焰。
  刚才提醒他的那个差役递给他一块干饼:“大许,咱们得合计合计。虽然心里边难受,但我们确是失去了好多弟兄。”他看了看一个个蔫头耷脑的差役,心中也有些泄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现在是差役累,徭役们也累,差役怕,徭役们也怕。”
  大许木然地嚼着饼,过了很久才回他:“你是说,怕咱们几个人制不住这群徭役?”
  差役重重点头:“对!”
  其他徭役也相继点头说对。
  大许咽下最后一口饼后,起身将四傻子从树上解下来,一把拖到了徭役们跟前。
  本来累极虚弱的四傻子已经睡着,经他粗暴一扯,登时惊醒,连带着身上的伤处都疼痛不已。紧接着,大许重重一脚踏在了躺倒的四傻子腹上,四傻子只觉得魂魄都给踏了出去,他眼睛大睁着,疼得呼吸不了。
  大许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一脚踹得飞出很远,摔在地上。四傻子心中又悲又怒,一口气堵在胸口晕了过去。
  其余差役明白了大许的意思,纷纷搬拳抬脚,将四傻子打得醒来又昏,昏了又醒,不到片刻便气息奄奄。大家担心再打下去会要了他小命,这才收手。
  旁侧观看的徭役们不明就里,这下也不怨恨四傻子的特殊待遇了,只觉得后背发凉。
  只有樊快一人意犹未尽,心情激动之下,脱口而出:“打死他!打死他!”
  这下正中差役们的下怀,当下质问:“是谁在叫喊?”
  樊快知道自己可能惹了麻烦,忙低下头来,大气也不敢喘半下。
  夜风从树丛中飘鼓,差役又问了一次:“是谁在叫喊?说出来,否则,我们可乱打人了!”
  徭役们心中紧张,低头犹豫,临近樊快的几人抬起头来张口欲言,却听一人喊说:“是我!”
  樊快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周柏!
  差役们懒得再解绑在一起的绳子,拿起棍子朝周柏的脸上、手上、身上狠狠捅了下去。周柏惨叫,皮肤撕裂,伤口的血液渐浓。
  又几棍捅下,鲜血飞溅到了他两旁的人脸上身上,包括樊快。
  樊快低下头,他感到周柏的血火一样烫,瞪起的眼中不自觉淌下热泪。他一咬牙:“刚才喊的是我!你们别打他,打我!”
  差役们看着泪流满面的小孩,一棍子便捅了下去,毫不留情。打得樊快脑子一懵,鼻腔鲜血汩汩流下。
  “官差大人,他俩还是孩子啊!”一个老徭役实在不忍,出声哀求。
  “胆子大的人越来越多了!”一个差役上来一巴掌将那个老徭役打得口角绽裂。
  差役们棒打脚踹,浑身冒汗。三个人也同四傻子一样被打得神智不清,瘫软在别人身上。
  只是这期间,所有徭役都低垂着脑袋,仿佛木人泥塑。
  大许提起浑身是血的四傻子,死狗一般地扔到徭役们跟前:“我那些死去的弟兄如果不是因为保护你们,现在还好好地活着!”他声音哽了哽,强行压下了悲伤,“不要以为我们人少了,就管不住你们了。我告诉你们,你们尽可以试试,有种的就都起来,把我们全杀了。否则,如果有一个人,记住我说的,如果有一个人不见了,我就全把你们宰了!”他声音凶恶,满面煞气。
  大许不再管这些徭役,自顾自坐回了火堆旁,告诉跟着坐过来的差役们:“三天喂他们一次干粮,只要活着就行。”
  差役们纷纷对他竖起了大拇指:“果然有你的!”
  “咱们明天该向哪个方向走?这山路曲曲折折,如果不是你,大伙早就迷路了。”
  大许感到累极了,声音虚浮:“过了长江,就是南郡地界。明天晌午应该就能赶到南郡亭,到时候咱们可以休息休息。”
  差役还想再多问问大许关于南郡亭的事。
  大许却又回复了适才的悲伤表情,怔怔地出神。他心里清楚,其实大家的死与徭役并无关系,但是无论如何都要带着剩下的人完成这趟差事,这是老胡和小跳蚤的希望。残忍就残忍吧!
  这片山林不同于霈县东的黑林,虽然植被茂密,树木丛生,却有欣欣向荣气象,不像黑林的死气沉沉。
  软风沾面,有着浓浓的草木气味。千万不要再遇到什么妖魔鬼怪了。
  “是谁在那里?”差役的叫声打断了大许的思绪,他自然而然心里狂跳。
  只听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分开蒿草树枝走了过来。前面一人身影直挺,后一人弯腰跟随,仿佛被前者牵引拖拽。
  还未看清人影时,差役们早提棍在手,凝神戒备。
  “够了,不要再走近了!”差役厉声呵斥。
  那两个人影应声止步。前一人影高高举起双臂,貌似无意间扯动了后者的脖颈,后者发出一声低低的咒骂。
  “我手上什么都没拿!我是正经人,不是强盗逃犯,”他指了指身后的人,“他是逃犯!不过他现在手中也什么都没有。”
  大许推开站在火堆前的一个差役,火光照亮了前方一小块土地,也照亮了站在那的两个人。
  只见站在前头的那人皮弁束发,上身挂着一件铁甲背心,腰上悬着一柄短剑。他右手手腕缚着一根拇指粗细的绳子,绑在后面一人的脖子上。后面那人身上衣服破烂,有几处伤口,披头散发,面目犹自凶恶狰狞。
  “你们究竟是干什么的?”大许稍稍放松了手中的包铁棍。
  那人张张嘴,踏前一步,差役举起棍子对准他:“我说了不要再前进一步!”
  那人嘴角一撇,露出一副无奈的神色:“我说了,我是正经人,我也没有要和你们打架的意思。”
  却听他身后那人插嘴说:“都说了你不像好人了,人家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你了。”声音阴阳怪气,似笑非笑。
  前者左手一按腰上剑柄,剑鞘上挑,后面那人顿时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看见他手握剑柄,差役们立马严阵以待,举起了包铁棍。注意到差役们的举动,那人觉得好笑,又再次将手举过头顶。
  “夜深了,我带着这个人在山里迷了路。走来走去,看见这里有火光,就走了过来。我没有歹意的!”那人语气很诚恳。
  他身后那人再次插嘴:“都说了人家不会相信你了!你会相信一个身携利器夜闯别人营地的歹人吗?”
  前者右手一拽绳索,后者被拽得前扑,前者早伸出手肘,撞上了他的脸盘。闷哼声中,后者鼻血喷涌而出。
  “我不让你说话的时候,你就不要说话,你他妈的听懂了没有。”前者揪起了后者脖子上的绳圈,威胁着他。
  后者不阴不阳地笑了起来,配上面部纵横流淌的鼻血说不出的怪异,毫不惧怕。
  前者一把将他揪到了身后,对大许说:“我是一个游侠,现在在为南郡太守抓捕通缉犯。”他指了指身后的人,“他叫黑添伏,是方圆五十里的大强盗。我们明天要赶去南郡亭。”
  南郡亭?怎么这么凑巧?差役半信半疑,提棍走近来打量两个人,黑添伏眼睛斜睨,满是鲜血的嘴角上扬,向他露出了一个嚣张的笑容。
  “你叫什么名字?”
  穿铁甲背心的人挠挠头:“还是不说了吧!总之你相信我,我没骗你!”
  “告诉我你的名字,我才可以相信你。”差役不容他含糊。
  那人无奈,只好嚅嚅嗫嗫:“我叫憨蛋。”
  “什么?”差役一愣。随即听见周围爆发出了轰然的笑声,其中尤以黑添伏笑得最响。
  只听黑添伏说:“我说你抓我的时候怎么不敢通名报姓,原来如此……”声音戛然而止,自然是又遭到憨蛋的殴打。
  经过这么一闹,浓浓的紧张感淡化不少。大许向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可以坐在火堆旁取暖。
  憨蛋也不客套,就要带着黑添伏坐过去,却被大许以包铁棍拦了下来。憨蛋面色有些愠怒了:“你这是什么意思?戏弄老子?”
  大许指了指他身上的短剑:“先把武器交出来,等到你走的时候再还给你。”
  憨蛋怒目瞪着大许,只觉得这些人莫名其妙,这柄贴身短剑几乎从来就没离过身,怎么能这么随随便便地交给这些人!
  大许凛然逆视着他,以示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差役们静静地站在大许身旁,捏紧了包铁棍。
  一旁的黑添伏双手交叠胸前,饶有兴味地看着两人。
  夜深露重,树上一滴冷露滴在憨蛋头顶,凉得他一个激灵。他塌肩摆手:“罢了罢了!给你就是。”解下腰上短剑,没好气地摔给了大许。
  众人围坐在火堆旁,相对无言,一时间,场面有些窘迫。
  黑添伏突然凑近火焰,伸出舌头来,如同舔香喷喷的鸡腿一样舔了几下火焰,然后以一种挑衅的目光看向差役们。
  差役们感觉胸口一阵恶心,这个人绝对是脑子有病!
  憨蛋脸一板,一把将他揪倒在地,随即笑着对差役们说:“这火挺暖和哈!”
  废话,火不暖和冰暖和?差役们冷面相对。
  火焰在众人中间跳跃燃烧着,映的人脸忽明忽暗。
  黑添伏坐了起来,伸出舌头一点一点将嘴巴周围的血迹舔净,再一次向众人露出了挑衅的目光。差役们脸色渐渐阴沉下来,眼看就要乱拳加之。
  憨蛋一声咳嗽:“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们是押送徭役的官差。”
  憨蛋眼前一亮,伸出大拇指:“我听说敢不远万里押送徭役的人都是不怕死的汉子啊!”
  听到不怕死,大许神色一黯:“混口饭吃罢了。”
  不料憨蛋接下来一句话差点让大许当场蹦起来将他掐死:“你们死了多少人了?”
  众差役皆怒目而视,大许冷冷说:“你亲人都死绝了?”
  憨蛋愣了愣,不明白他问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你怎么知道?”
  大许一声冷笑,不再理会他。眼前这个憨蛋确实够憨,应该是那种不通人情世故的主。
  一个差役突然开口说:“你说你是在替南郡郡守抓捕通缉犯?”
  憨蛋连忙点头:“对呀!对呀!”
  差役向其他差役递个眼色:“能不能看看你的凭证?通缉令总有吧?”
  憨蛋欣然允可,伸手入怀就要取出凭证。不过,摸摸索索半天都没有取出来,差役们面容渐渐凝重。
  他突然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一脸戒备神色,高声叫喊:“谁在那里!”
  问话的那个差役并没有动,而是盯着憨蛋,以及此时跪坐而起的黑添伏。不过,憨蛋并没有说谎诈唬差役。很快,他就听到了悉悉簌簌的分枝披草声。
  只听一人怒骂着:“他奶奶的,这是个什么破地方!屁大点地方,咋就走不出去了?”
  众人纷纷转头去看那个人,憨蛋一下扑到大许身旁,拖得黑添伏一头栽进了火堆。黑添伏惨叫连连,急忙爬了起来,眉毛全部烧光,头发也焦了大半,这次也忘了投出一个挑衅的眼神,还好大家都没看他。
  憨蛋抓住大许臂膀,带着哭腔恳求他:“大哥,你把剑还给我吧!这人万一是歹人,咱们可以联手对付他呀!”
  “你为什么这么怕这个人?”
  憨蛋连连摇头:“我不认识这个人!我是怕他和我抢我的犯人!”
  “没关系,我们可以帮你,你放宽心吧!”适才问他要凭证的差役回过头来对他说。
  刚走过来的那人看见火堆旁这么多人在同时盯着自己,先是一愣,随后狂喜:“终于见到活人了!”他张开双臂想要奔跑过来拥抱每一个人。
  “站住!”大许喝止了他。
  火堆前的一个差役自动让开,火光透出,照亮了那人。那人身穿粗布短打,须发有些凌乱,但头发好歹还簪在头顶。看起来像是个上山砍柴的老樵夫。
  他见众人充满戒备地看着自己,噗嗤笑了出来:“各位,你们咋这么怕我老头嗫?”
  看着老头笑起来龇牙咧嘴的滑稽样,众人面面相觑。但经历这么多事之后,越是面对这样的人,就越是不敢掉以轻心。
  老头见众人依然凝神戒备自己,神色忽然有些古怪,手伸到背后,翻起白眼。
  众人见他如此怪异动作,莫不是又要发动什么术法,当下心中害怕。
  “哈哈哈哈哈,”憨蛋的笑声此时特别不合时宜,“这老头真有意思,这么多人面前抠屁股!”
  老头见这人戳破自己举动,尴尬一笑:“我老头就不信,你们屁股没痒过!”
  这下老头反败为胜,轮到憨蛋不好意思了。差役们一时僵在那里,既笑不出来,又没办法认真戒备这个没脸没皮的老头。
  “大半夜的,你在这里干什么?”差役终于找到了话题的正确打开方式。
  老头突然面色一板,破口大骂:“这他妈的就是个屁地方!老子从晌午就进了山,转来转去,现在还没走出去!”
  “又一个迷路的。”憨蛋适时总结。
  差役们看看火堆旁的两个人,又看看远处的老头,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三个人是一伙的。
  憨蛋瞧出了差役们的心思,忙解释说:“我不认识这老头,我真不认识。老头,你不认识我吧!”
  老头眯着眼睛瞅了他片刻,突然说:“我认识你!”
  差役登时分出一半棍棒对准了憨蛋二人,憨蛋急得跳了起来:“你这老头怎么张口就说瞎话呢!”
  老头捋捋胡须,好整以暇地说:“你不就是二驴家的那头傻驴吗?年前,我还给你接过生呢!”
  憨蛋破口大骂:“放你娘的狗屁!你才是傻母驴!”
  大许此时心情烦杂,越来越不明朗眼前情况,开口询问老头:“你是干什么的?”
  这时老头又缓缓地捋了捋胡须,感觉有些做作:“不瞒诸位,我老头是南郡亭的新任亭长!我此行就是要赶去上任的!”
  又是南郡亭,这三个人莫不是一直躲在暗处偷听刚才的谈话吧?
  “有什么凭证?”
  老头摇头晃脑:“没有!我老头为啥要给你们凭证?我就是想来这烤烤火,求你们给我指指路。”
  大许眯起眼睛:“没有凭证,就请你离开这里。”
  老头急了:“这土地又不是你的!我老头在方圆数十里给牲口接生几十年了,也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牲口!”
  “老头,你说什么?”差役们一拥而上,围住了老头。
  憨蛋拉着不再嚣张的黑添伏坐回了火堆旁,笑嘻嘻地看着他们争斗。
  看着眼前手拿棍棒的差役,老头吓坏了:“哎呀!哎呀!哎呀!”一连三声哎呀之后才抓住了话头,“我老头,就是个给牲口接生的,这说习惯了,习惯了。不是要骂人的意思!”
  差役们又上前一步:“那你就离开这里!”
  老头急得直拍大腿:“我能去哪里!我老头哪都找不到!我老头不知道咋就惹到了各位过路神,给老头指条路吧!”他一个挨一个地向差役们作起揖来。
  大许沉声说:“你没法拿出凭证来,我们实在不敢留你在身边。”其实这老头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但是之前发生的一系列变故令所有人都风声鹤唳了。
  老头咬咬牙:“我老头自己真的找不着路了!我是南郡亭长也是真的,只要到了南郡亭就能证明我没瞎说。”
  毕竟明天也是要去南郡亭的,如果这老头真是亭长,困在山里,明天就不好述差了。大许有些为难,沉吟不语。
  老头也是个急性子,一指那些被绑在一块的徭役,“把我也像那样绑起来,总能打消你们的疑心了吧!”说到最后,老头都带了哭腔。
  差役们互相看了一眼,都觉得可行。当下两个差役就将老头手脚紧紧绑了起来,扔到火堆旁边,老头哼哼直叫。可怜老头年过六旬,还得受这无常之苦。
  憨蛋扯了扯老头胡须,老头瞪眼张嘴想要咬他的指头,哪能咬到!
  “这可是这些兄弟们的特殊礼待,老头你可赚到了!”憨蛋边扯他胡子,还边说风凉话。
  烧光了眉毛,焦了一半头发的黑添伏对着老头再次露出了挑衅的目光,舔了一口嘴角的黑灰,甚是享受。不料老头憋在嗓子眼的一口浓痰正愁没处安放,遭他刺激,正好吐出落在了黑添伏的嘴角。
  这下可好,黑添伏舔也不是,用手抹也不是,原本生着眉毛的横肉乱跳,再也没了半分挑衅与嚣张。
  “我他妈打死你个老东西!”黑添伏双拳如锤,朝着老头子捶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