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阴人阴宅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样,所有人都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
  残破风灯中的暗红色火焰飘忽不定,表明时间并没有静止。阿大身后的黑色木屋轮廓中忽暗忽亮地闪着火焰,亮光一下一下地舔着窗棂。
  终于,阿大仿佛费了好大劲才突破僵直的身体,风灯摇晃几下,转身让出了进入院子的缺口。
  所有人心里都暗暗松了口气,于是在大许的带领下静静地进了院子。
  “将徭役拴在栅栏上,今天晚上派四个兄弟轮流守着。”大许的声音刻意压得好低,但在这死寂一般的院子里仍然显得有些刺耳。
  胡茬当先进了木屋,并将四傻子扔到地上,然后一屁股坐到了火堆旁边。他突然一愣,看见了屋子角落里蜷缩的母女,母亲双手紧紧抱着女儿,怯生生地望着他,他感觉自己有些失礼,便笑着道歉:“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我们是正经官差,不是强盗,千万不用害怕!”
  但他的一番话好像并不起作用,母亲仍然紧紧抱着女儿,满眼忧惧之色。
  此时屋子亮了一点,是阿大提着风灯进来了,胡茬转头对他笑了笑,阿大木然的眼睛在四傻子身上停了一下后,也没有理会胡茬,而是直接坐回了自己的床上。
  胡茬尴尬地挠了挠头。
  整间屋子并不小,却被黑暗占了大半的空间,正中放置的火堆无力地燃烧着,空气中充满了烟味,但还是让人感觉到有一种墓地的阴冷。
  大许脱下有些残破的牛皮靴,将泡得发白的脚掌伸到火堆旁烘烤。他环顾一下屋子后,也发现了角落里的母女,他记得那确实是阿大的妻女,四年不见,这小女孩已经长大一些了,如今睡熟在母亲的怀里。于是他笑着问:“大嫂,还记得我吗?”
  感觉大许的声音有些熟悉,那大娘眼中的恐惧才淡了几分,她以一种极低极哀怨的声音回答:“我,我还记得的。四年前你在我家住过一宿。”
  大许从怀里撕下几块糙米饼,取下腰上的水壶才发现里面已经空了,于是他向阿大晃了晃水壶:“大哥,咱们这还有干净的水吗?我们在沼泽地走了十多天,好久没喝过干净的水了。”
  阿大也不回答,站起来取过风灯后推门出去了。大许向胡茬使了个眼色,将水壶交给了他。胡茬会意,接过水壶大叫:“哎呀,好久没好好喝口水了。兄弟们,咱们去外边接水去!”
  看着一群差役跟着胡茬离开了屋子,大许快步走到母女跟前蹲下,急切地问:“大嫂,到底出了什么事?大哥变化怎么如此之大?你在害怕什么?”
  那大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嘴唇嚅动一下,却将目光移开了。只是她愁眉紧锁,轻轻抚摸着睡熟女儿的脑袋。
  大许起了急:“大嫂!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们好歹也有几十号人,能帮忙一定帮!当年若不是你们,我这条小命早没了。”
  听大许这么说,大娘才将头扭过来,泪光盈盈地望着他,颤抖的双唇中叫出一声“大许”。她将女儿的头轻轻放在自己盘坐的大腿上,双手紧紧抓住了大许的臂弯:“大许啊!我们……我们没活路了!”
  大许心中一凛,急忙问:“怎么回事?你们避居沼泽深处,官府也不知道。难道是强盗?”
  大娘含泪摇了摇头:“不是,强盗不会在这种偏僻的地方。是……”她突然望向黑洞洞的窗口,眼中含满了恐惧。
  大许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撞出来,糟,这下恐怕要将兄弟们葬送在这里了!
  “是点心小径的大仙,有一日忽然给我家的托梦说,我们和人家做了十多年的邻居,也没有拜会拜会,大仙有些不高兴。我们就有些害怕,第二天一早,阿大就将院子里养的所有野兔野鸡都带去了小径。我提心吊胆地等到了中午,才看见他……看见他……”讲到这里,大娘满脸恐惧,一双手抓得大许生疼。
  大许出声安慰:“没关系的,这里很安全,我们所有人都会保护你们!”他虽然有些不信什么大仙,可是总感觉心里有根弦悬着。刚才看见阿大的样子,他就隐隐感觉到不对劲,只是已经走到这里,实在不能再动摇大家。
  缓了好一会,大娘才接着说:“我看见他浑身是血,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地回来。最可怕的是,他对此却一无所知,只是告诉我,野兔野鸡全都暴毙。后来他就好多天卧床不起,一天比一天苍老憔悴,我担心坏了。直到三天前,他突然坐起来,一言不发地就走了出去,怎么叫也叫不住。半天以后,他回来了,呆呆的,只是……只是,告诉我一句话……”她开始抽抽嗒嗒地哭起来,“他说,要把草根儿送给大仙做祭礼。”
  大许心头一震,看着睡得正熟的女孩,她现在八九岁年纪,瘦弱的脸上一对细眉皱着,仿佛得了一场大病。
  “我死活不同意,就跟他争执,可他再没跟我说话,我就揪他,哪知他力气特别大,一把就把我摔出了门外。我冲进屋子,紧紧地抱起草根,发誓不让他带走我的女儿。”她轻轻拢了拢草根干枯的头发,“可是从那天起,草根就一直像这样睡在我怀里,没有醒来过。”她忽然抬起充满惊恐的眼,“我,我能感觉到!我女儿正离我越来越远!”
  这时门外脚步声响起,大许赶忙坐回了原来的位置。阿大提着风灯走了进来,木然地看了妻子一眼。
  “有劳阿大大哥了!”大许站起来拱拱手。
  阿大面上一呆,随即又回复了木然,走到床边躺下了。
  此时胡茬带着差役们进了屋,大大咧咧地走到躺在那里的四傻子身旁,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拆开放下,里边是厚厚一摞饼。他撅下几块碎饼和着水灌到四傻子嘴里。四傻子缓缓地咀嚼后吞了下去。
  “哈哈哈!你还别说,真奇怪。这人虽然晕倒了,但倒是不忘吃东西!”此时暂时能够在干地上休息,胡茬才有闲心好奇起这个问题,他定定地盯了一会四傻子,又撕下几块饼喂给四傻子。
  夜风带着几分潮气吹了进来,胡茬一个激灵,回头发现是麻子脸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昏黄的火光照着他一张略显紫黑的脸。
  胡茬有些不满:“你他妈堵在门口干啥,你看你那一张屁脸!冻成那个死人样了,还不赶紧关门!”此时他面有怒色,更增几分霸道。
  麻子脸盯了一会胡茬,静静找个角落坐下了。胡茬口中骂了一句,起身关上门后,揪过大许身旁一个烘烤鞋子的差役钻进了缝去,他看见大许愁眉深锁,拍了拍他肩膀:“大许!还在担心明天的事?放心吧!咱哥几个福大命大的,不是刚逢凶化吉,大难不死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等着瞧吧!”
  大许看着胡茬一脸的豪气,挤出了一个微笑。
  看大许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劝慰而开心,胡茬叹了口气,捡过一只木棒,摆弄起了火堆中的炭火。他忽然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母女,感觉有些不对劲,低声问:“大许,你觉不觉得这一家人有些古怪?他们是不是刚刚正在吵架?”
  大许有些发愣:“为什么这么说?”
  “你看那大嫂抱着孩子在那藏着,很怕她男人。哦,那大哥是不是哑巴?一句话也不说。”说完自己不由一笑,哑巴怎么吵架,靠屁么?
  大许扫了一眼因为劳累呼呼大睡的差役们,拍了拍胡茬的肩膀后起身出门去了。胡茬知道他有话要说,于是嘴里边叫“大许等等我,我也尿急”边冲出了门。
  屋门阖上的一刹那,阿大一骨碌坐了起来。
  大许瞧了一眼早已沉沉入睡的徭役们,带着胡茬拐进了小屋旁的一株树下漆黑的影子里。
  “实话不瞒你,老胡。四年前,我差点在这里丢了小命。”大许从怀里掏出一块圆圆的事物交到了胡茬手里,“你也知道,我四叔是个能人,沛城谁有个魇症鬼祟的,都找他祛邪除灾。但说实话,那些都是小毛病,毕竟人群聚在城里,哪能遇到什么特别邪的祟。但光靠给人祛邪,人家最多不过请他一顿饭或送几条肉干,对于家里的状况也改善不了哪去。所以他才决定出来押送徭役,趟趟这些大路。这一干,就干了十多年。他知道这活凶险,所以一辈子都没娶亲,因而就将我视如己出,教我些皮毛,偶尔也带着我出来趟趟路子。
  “四年前也是遇到了大雨,周围的水泊都连成一片,成了大湖泊,这片草原也剩下不到现在的一半。如果耽搁下去的话,难免会延误时期。因而我们决定直接走这条小路碰碰运气。
  “那天是个中午,我们来这户人家家里补充了些水便直接闯进了那条点心小径。阿大大哥热心肠,劝我们不动,于是就自告奋勇说要帮我们带路。
  “那里终年大雾弥漫,就像整片林子都着了火冒出的烟。四叔刚一踏进林子,就叮嘱我们不要说话,打起火把。可是,那里的空气太潮湿了,根本就打不着火。我那时候脾气暴躁,一把将火把火石扔到了雾里,就在那时候,我忽然注意到那团雾就像活物一样地抖了一下,我停住脚步端详半晌,觉得可能是我眼花了。
  可是,就在我准备跟上大家的时候,我分明听见耳边响起了一声冷笑,就像夜枭的叫声,就在我的耳边。我转头看去却只是白蒙蒙的雾,等我再回头的时候,队伍已经不见了,脚步声都没有。我开始害怕,于是轻轻喊了一声四叔,我听见我左前方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嗯”。我以为是四叔的声音,于是一大步迈了过去,脚上突然感到一阵寒冷,然后是膝盖,肚子,胸口。我明白我是掉进了水中,我努力地上浮,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浮不起来。我焦急起来,大声喊着四叔。奇怪的却是,我人在水里竟然能自如地呼喊。
  “然后我感觉肩膀特别疼,就像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剜着我的肉。我眼前突然黑了,什么都看不见,朦胧中听到了一声兽吼,却辨不清是什么野兽。等到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我发现自己躺在这间木屋里,四叔有些焦急地守着我。是阿大大哥救了我,他提了那盏风灯,隔一会就点一下人数,发现少了我后,赶紧返回来找我。他告诉我,我是中了瘴气的毒,”大许摸了摸自己的肩膀,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坑坑洼洼,“还好只是腐蚀了肩膀就得救了。大嫂从院子里摘下一些叶子嚼烂帮我敷上,这才算捡回我一条小命。”
  胡茬在黑暗中摸着那个圆盘,有着金属的冰冷质感,其上的镂空花纹细密繁复:“后来呢?你们怎么过去的?”
  大许深深吸了一口夜间的冷气:“第二天,阿大大哥将他养的鸡和兔都杀了,取出油脂厚厚涂在了我们的火把上。四叔嘱咐我们每人找一块布,用水浸透后,捂住口鼻。我们以为这样就可万无一失了。可是,还是有几个兄弟永远留在了那里,尸骨无存。”他伸出右掌,黑暗中,胡茬发现他少了三根手指,断口处就像被火烧过。
  “听你这么说,这阿大大哥不该像今天这么冷漠啊!”
  “你们出去以后,大嫂告诉我一些情况,我猜阿大可能是中了蛊。”
  “中蛊?”胡茬有些吃惊,他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认真地说这两个字。
  大许警惕着四周的风吹草动:“我资质平庸,加上四叔并不想让我走他的老路,所以也没教我解蛊的方子。只是,我偶尔也听他闲聊时提到过中蛊的表现。”
  胡茬越听越糊涂,心里只想去大许他妈,有些不耐烦了:“你他娘的说点能听懂的话行不?我这越听越糊涂了。”
  大许并没有理会胡茬的抱怨:“大嫂刚才说,点心小径的大仙给阿大托过梦,让他去点心小径献祭。他去过小径之后,整个人都不一样了,而且要将自己的女儿献祭。”
  “献祭?”胡茬背脊的汗毛竖了起来,他还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同宗的人举行的那场献祭,为了平复家中守护灵的愤怒,他们活活将一个三岁的女童开膛破肚。直到现在,胡茬都害怕三岁的小孩子。
  “我推测,大仙什么的都是假的。四叔曾告诉过我,鬼是一种心上的感应,而妖则是灵兽仰仗人力而形成和维持,真正能蛊惑人心的,除了极少数的灵兽之外,大多都是妖类和术士。虽然说,点心小径确实邪门,但我不相信其中居住着什么大仙。”
  “照你这么说,可能是妖或是术士?”
  大许点点头:“这地方荒无人烟,而这家人也是不久才接触到那东西的。因而,我猜不是妖,更可能的是,这附近来了一个术士,很厉害的术士。”
  “那我们该怎么办?”
  大许抬头看着黑暗中轻微摇动的树木枝杈,心想如果四叔还活着就好了。他向胡茬苦笑一下:“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条路很凶险。”
  胡茬白眼一翻,这不是屁话!不凶险你拉老子到这边来磨叽?
  大许挠了挠头,摆出一副窘迫的表情:我只知道,种蛊的人死了,蛊有可能会解。”
  “你的意思是,把那个术士引出来弄死?”胡茬觉得大许的脑子简直有些不可思议。要杀一个术士?
  大许摇摇头:“不不不,引出来咱们也打不过。我是想试试能不能找出阿大身上的蛊巢,看看能不能散掉。”
  胡茬这才长出一口气:“你吓死老……我了!你说吧!你说咋办,咱就咋办!”
  “我交到你手中的是个青铜镜。”
  “镜子?”胡茬摸来摸去也没发现这个圆盘哪里像个镜子,触手处,两面都是雕花。
  “这不是照人的镜子,更确切地说,这是一面让你能看清真实的镜子。”
  胡茬抬头仔细地瞧着黑暗中的大许:“想不到你还有这种宝贝玩意儿!”
  大许上前一步,凑向他耳语:“情况太过离奇,我毫无把握,因而不敢惊动别人。一会我们进去,你滴一滴血到镜子上,将其扔进火里,你就能看见应该看见的东西。如果有什么异常,你向我使眼色,我们合力将他制住。”
  “为什么要我来看,你不是比我懂吗?”
  大许并没有回答,而是忧心忡忡地向北方看了一眼。
  看大许没有理会自己,胡茬只得接着说:“然后呢?”
  大许语气有些犹豫:“我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散了他的蛊,实在不行……”他轻轻抹了一下胡茬的脖子。
  胡茬起急:“这怎么行?他……他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哪!”
  大许沉下声音:“如果散不了蛊,他无异于行尸走肉,况且据大嫂说,他已经在害自己女儿了。”
  胡茬咬咬牙,从牙缝挤出一个“好”字,随即捏着大许的肩膀问:“明天怎么办?”
  大许望着从屋子窗格中透出来的火光,眉峰聚起:“就看今晚如何了。”
  纵然外行如胡茬,也明白大许这句话的含义了。点心小径绝对比傍晚大许说的更可怕,而且其中很可能还藏着什么山精鬼魅,这座屋子里的阿大也很有可能与其中的鬼祟大有关系。胡茬再次拍拍大许的肩膀:“说穿了,干咱们这勾当的,都是亡命徒。就算就这么完了,我老胡也不会怨你半点的!”
  大许横了他一眼:“胡说什么?一个都不能少!”
  火堆上的焰由黄色转成红色,贴着木炭的那层蓝焰渐渐扩大,屋子里又冷了几分。
  “阿嚏!”一个差役翻了下身又进入了梦乡,不规则的阴影里,一双暗淡的眸子在静静地盯着四傻子,后者一动不动。木床突然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那双眸子暂时被吸引了过去。
  蜷缩在角落里的母亲打了个哆嗦,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再次躺下的阿大。
  阴影中的人突然站了起来,朝着四傻子僵硬移动。只见四傻子仍然昏迷着,嘴角残留着一块饼渣。那个人突然出手揪住四傻子胸膛,“啊”地大叫一声,将他一把扔到了墙上,四傻子口喷鲜血,洇透了胸前的破衣服。
  听见叫声,屋子里的差役们警觉地翻身坐起,一阵阴风吹过,火堆上的火焰被风逼得一低,大家定睛看时,只见阿大伸直双臂掐住了一个同伴的脖子,正是麻子脸。其中一个十七八岁年纪的差役忙上前抓住阿大的肩膀劝和,却感觉一股阴冷透过指尖传了上来,他牙齿打颤:“阿大大叔,是我们不好,打扰了您休息。您别怪他了。”
  听到“阿大”这两个字,阿大眼中浮现出一阵迷茫,放松了手。麻子脸后退几步,挣脱了阿大的双手后,又坐进了阴影里。阿大感到手上一空,眼中的迷茫又为木然挤走,转过头来,一个巴掌将那少年打得扑倒在地。一众差役顿时怒火如沸,纷纷站起来要和阿大理论。
  此时听见叫声的大许和胡茬赶了进来,看见屋子里的混乱局面。大许向胡茬使个眼色,胡茬会意,一闪身蹲到了火堆后,用力擦破指尖将鲜血抹上圆盘,扔进了火里。
  大许清了清嗓子,扒开人群:“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他掐住麻子脸的脖子,还打了小跳蚤一巴掌!好歹咱们也是官差,怎么能受这种欺负?”
  大许侧过身子,向阿大拱手行礼:“如果咱们兄弟有哪些让您不满意的地方,您直接讲出来。也让大伙明明白白,不要犯了您的忌讳。”
  火焰中的青铜圆片发出毕剥之声,胡茬眼睛里浮现出了一层恐惧,不禁“啊”地叫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