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神乎其神
蒙湉轻轻“嗯”了一声,抬头望向夜空中那一环斗大的蓝色光晕,目中藏着深深的忧虑。绝云岭之战举朝皆惊,可是传报回来,皇帝只批复了两个字——可嘉。没有朝议,没有密使,什么都没有。自己数次请旨北征,全都被驳了回来。无奈之下,退而求其次,向皇帝请旨招纳方术之士加持城墙,竟然也至今未果。如今天悬异象,仿佛在印证自己的担忧一般。
“义父,还是下城回房吧!”
“回防?何处需要回防?”蒙湉一脸迷惑,想明白后不由苦笑:“各地的征夫差不多都启程了吧!”
“阿嚏!”樊快感觉林子里回荡着湿寒的气流。他紧紧地蜷缩着,一双大眼左右顾盼,心中怦怦乱跳。
他从小是听着关于这个林子的故事长大的,直到现在,只要一提到黑林,他就感觉一阵寒意从心里升腾。这下可好,直接进来了。别人也许不知道,他可是听见了的,都是那个穿白衣服的混球说要走这条路的。
他身旁的身影蠕动了一下,惊得他赶忙坐起,不料早有棍棒等着,他硬生生挨了一棍,龇牙咧嘴地躺倒。
“让你睡觉你就睡觉,谁要是乱动,老子就让他吃面条!”守夜的差役攥紧了棍棒,语气虽然威风,可心里其实是发虚的,谁到黑林里走一遭不害怕?
樊快稍稍挪远一点,嘴里咕哝一句“吃面条!等老子将来回来,请你吃八百根面条!”这下可完了!真是倒霉透了,进了黑林子还不够倒霉的?偏偏自己晚上睡觉的时候是挨着这个邪门的王八羔子!
他偷偷瞄了一眼四傻子,只见他安静地躺在那,一动都不动。远处的树林里忽然传来几声低低的兽吼,轻若梦呓却还是令人毛骨悚然。算了算了!命大的富贵有千金!我不信我樊快命不大,睡他妈的!
所幸,一夜平静地过去了。
“起雾了!”不知是谁叫了一声,樊快揉了揉惺忪睡眼,只见阴沉的黑林中弥漫着一层淡淡的雾气,远处打来几缕阳光,照在雾上散成了彩虹,真好看!“哼!好看管个屁用!”樊快嘟囔着。
“起来了,起来了。该上路了!”差役们打打哈欠,将干粮水袋绑在身上。
四傻子迟钝地跟着别人站了起来,腰上的草绳一松,一块黄色的东西掉到了地上,正当他要俯身去捡的时候,一个差役一棍抽在他的背上:“快走!磨磨蹭蹭!”
四傻子收回了伸出的手,双目空洞地跟着绑在一起的人移动起来。
虽已是早晨,可是黑林中仍然昏黑如傍晚。一行人在巨木乱草中摸摸索索,不时耳畔传来一声刺耳的兽鸣,听得众人心惊胆寒。
许姓差役头前开路,一个不慎,被纵横纠结的杂草绊倒在地。跟在后面的人见眨眼间领头的就消失不见,忙倒退大喊:“有鬼!”被他一挤一惊,后面本来就惴惴不安的徭役纷纷乱窜起来,有的跌倒,有的缠在树根上,呜呜呀呀地大叫。
“一群怂包软货!这条路以前也不是没走过,怎么这次吓成这样!”许姓差役好不容易扯断腿上的乱草,爬了起来。
“大许,我总觉得这次有些瘆人。你没看见昨晚上这林子里还冒蓝光呢吗?”
大许眨眨眼睛:“什么蓝光绿光!都已经走到这里了,退回去和走出去都一样远!咱们七八十个男人,还怕什么鬼怪不成?如果耽误了日子,那可就真成鬼了!”虽然他这么说,但心里面早不知道问候萧河冷几代祖宗了。
听他这么说,大家都定了定心神,重新整编了一下队伍后向着密林深处进发。
樊快边走边踩了一下前面周柏的裸脚,正好碰上他被石头扎破的伤口,周柏龇牙咧嘴地向樊快挥了挥拳头后赶紧扭回了头,生怕被差役看见挨揍。
樊快其实心里直发毛,担心身后的四傻子无声无息地就上来把自己咬死。他想和周柏说会话,可周柏就是不理他。
距离他们不远的一株古树突然移动了一点,随后其他的树木杂草也纷纷转换了位置。一行人沉浸于自己的恐惧当中,丝毫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变化。
“咦?大许,咱们之前是不是走过这里?”满脸胡茬的差役摸了摸之前树皮上的擦痕,他记得之前自己用棍子在树上抽了一下。
大许顿住脚步,警觉地环顾四周,抓着包铁棍的手紧了几分:“警觉着点,我也感觉之前来过。我押送徭役的时候,走这一条路也不下五次了,还从没迷过路呢!”他转头向一个又瘦又小的差役使了使眼色,那个差役点点头悄悄钻向了身后的人群。
那个满脸胡茬的差役凑近大许耳边:“现在咱们可不能露出丝毫的惧怕,否则那群徭役骚动起来,咱哥几个可就麻烦了。”
大许点点头,压低声音:“没错,你招呼弟兄们一声。”
胡茬差役点点头,交头接耳地叮嘱了周围的差役。
徭役们瞪大眼睛,看见差役们低声说着什么,心里更加害怕。
大许看出了徭役们的狐疑,靠在一棵大树上,突然说:“走了小半天了,大伙歇歇吧!”
和四傻子同在一间牢房的老徭役突然开口:“差老爷们,能不能赏口水喝?我,我年纪大了,实在是有些挨不住了。”
离他稍近的一个差役上来抽了他一个耳光:“你还要水?我有尿你喝不喝?”说着便解起了裤子。那个老人满脸堆笑想要避开,却被他一手扯住脖颈,其余徭役怒目而视却也无可奈何。
大许见状,走过来一把扯起了差役的裤子,怒喝:“现在是什么时候?能这么开玩笑吗?滚一边去!”那个差役提着裤子溜到了一旁。
大许解下腰上的水袋喂老人喝了几口:“老人家,其实咱们都是乡亲,你们这样,也不是我们愿意看到的。只是职责所在,才不得不如此。多担待着吧!”
老人又大口大口喝了几口水,含泪望着大许:“人生有命,还有什么指望不指望的,能多活一会是一会。”
望着走回来的大许,胡茬差役凑过来小声说:“至于这样吗?一群臭徭役。”
大许使了个眼色:“只要不出乱子,就至于。怎么小高还没回来?”
胡茬差役环顾四周,只见深深的树林中杂草飘摇,此外没有一点动物的迹象,于是挠挠头:“说的也是,这小高轻身功夫不错,按说这么一会也该摸清楚周围状况了。”
大许喃喃自语:“这可就邪门了。”
人群头顶的树枝无声地滋长,相互接触后缓缓融为了一体,逐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木盖。
“怎么越来越暗了?”胡茬差役抬头望去,眼睛却挪不开了,“大许,大许,你看!”他颤抖着指向头顶盘结的木盖。
听到他的惊叫,所有人都骚动起来,徭役们向四面八方逃蹿,却由于绳索的绑缚和脚下树根攀缠而倒地不起,纠缠成一团。
差役们也一时傻眼,不知是该逃还是该控制住徭役。
“愣着干什么?围着徭役,准备抓紧手里的棍子!逃是逃不出去了!我倒要看看这鬼是个啥样的!”大许当先一棍打倒了一个将要起身的徭役,提棍扫视四周。
所有差役忙围成一个圈,警惕着四周的风吹草动。
“狌狌狌——”一阵急促的兽吼由远而近,语调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狗。但此时明显无人认为这是一只小狗。
“狌狌狌——”声音在众人头顶响起,忽尔在西忽尔在东,“梆梆梆”,一根粗大的枯枝掉落在左前方的泥地上,途中砸到一连串的树枝树根。
所有人紧张地盯着枯枝掉落的方向,却没发现头顶亮光忽闪,一只人形生物从天而降,一把抓起一个差役的脖子之后又蹿了上去,洞开的木盖缓缓合拢。
“这,老钱不见了!”话音刚落,顿时引起一阵哗然,大家忙抬头盯着头顶的树盖。
头顶树盖突然洞开,两具尸体被丢了下来,有人避之不及,沾了满身的鲜血。
“是小高和老钱!”胡茬差役认出了他们。大许定睛看时,才发现两人的头颅扭曲,顶门开了一个血淋淋的大洞,里面空空如也。
正自惊骇时,腥风扑面,大许急忙挥棒格挡,说也侥幸,这一棒结结实实地打在了怪物的胳膊上,只听它发出更为急促的“狌狌狌”之后,向上一跃便不见了踪影。
粘腻湿滑的液体从大许脖子上流出来,他伸手一摸发现是自己的血,冷汗涔涔:“这畜牲的爪子好锋利!”
见此情景,倒地的徭役抱头缩颈,吓得一动都不敢动,只有四傻子眼神空洞地坐在那里。
一众差役心中极为忐忑,站在这里,无异于等死,但若逃跑,没有同伴依靠恐怕死得更快。
空气中弥漫着尸体的血腥和沼泽腐叶的潮气,他们周围的树木还在生长,发出低低的嘎吱声,加上大家粗重的呼吸声更是平添了一种栗然。
许姓差役虽然惊骇,可毕竟经验老到,出声呼喝:“点火烧树!”
一众差役听到这话,尽皆恍然大悟,忙拿出火石火刀来刮擦。但是,也许是森林里潮气太重,无论怎么费力,火把上也只是冒出几缕黑烟。
“大许,这……”胡茬差役有些急躁,举着火把给许姓差役看。
就在众人忙着打火的时候,头顶的木盖再次打开,那怪物身影一闪,竟是直接奔着大许过来,大许手上猛地擦动火石,腾地一下,火把着起了火焰。他紧接着朝风声抡过去。
“狌狌狌——”那怪物物急忙又蹿到了深林中,听它急促的叫声,应该是吃痛不小。
大许捂着举着火把的手腕,鲜血滴滴落在地上:“我包里有些火油,你们都涂在火把上。”
差役们忙取过火油涂上,点燃了火把。也许是受伤了,这段时间,怪物倒是没有出现。
大许向众人点点头,示意大家放火烧树。虽然知道密林纵火,火势若成,可能会形成冲天大火,但生死关头,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下策。
胡茬差役当先举起火把向一棵树点去,只听见头顶的木盖传出了“嘎嘎巴巴”的碎裂声。
密密麻麻的枝叶缠就的树盖表皮涨开,露出了昏暗中不辨颜色的树茎脉络,一滴稍显粘稠的树液滴落,打在了胡茬差役的火把上。胡茬差役虽然被那阵碎裂声刺激得有些头皮发麻,但并没有停下动作。
突然,他头顶的树盖炸裂开来,一大滩树液落了下来,不仅打灭了他的火把,也将胡茬差役拍倒在地。
一时间,树盖各处纷纷炸裂,一大滩一大滩的树液落了下来。空气中那种树液的腥味浓得穿不透。树盖下的人自然无一幸免,全都被砸倒在地。倒是原本倒在地上的那些徭役免去了被拍倒之苦。
一时间,树液黏身,腥味扑鼻,火把悉灭,恶兽暗藏,几人想要站起,却发现粘在身上的树液粘性很大,连甩多次也只是甩下了一点。
他们头顶的木盖再次愈合,残留的树液悬挂着缓缓滴落。
他们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深深恐惧,如果这时那畜生再出现的话,就等着眼睁睁被屠杀吧!
风轻轻地吹过脸颊,却寒透了背脊。
“你教他的那个,是什么?”前方不远的树林里突然传来一个娃娃的声音,奶声奶气,听了说不出的舒服,只是在这恐怖气氛的压迫下,让人感觉不真实。
“没什么。那是点石成金的基本法门,你学不会。”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传来。
“略略略,你明明是不敢教我!”
“那你说说,我为什么不敢教你?”男声有些急。
“你怕我变出好多钱来,买好多糖,不给你吃!”
“哈哈哈……”男人突然放声长笑,震得众人耳朵生疼,头顶木盖上发出一阵急促的踏步声。
“那畜牲在头顶!”差役们异口同声地说。只是不知远处的那两个声音是人是鬼,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呦——”一声长长的鹿鸣响起,大许眼前的树木突然分了开来,一头与牛大小差似的白鹿踏了过来,白鹿的背上驮着一个头发胡须蓬乱发油的老头,老头抱着一个梳着俩抓髻的小娃娃。
“狌狌狌”!也许是因为树木被分开,那只怪兽发出了满含怒意的叫声。
那老头却眉开眼笑,低头对小娃娃说:“阿良,这次试试我教你的画图法!”
那小孩点了点头,从怀里取出四只白色的石子,分别向自己周围投去。那些石子落在地上后嗡嗡响动不已。
众人头顶树盖潮水般分开,两条直直的树枝插向娃娃,那娃娃恍若不见,伸出细小白嫩的食指在空中笨拙而认真地画着什么。就在树枝堪堪插到娃娃身前时,那四枚石子嗡嗡大响,娃娃也画上了最后一指,树枝像是遇上了无形的墙壁,无论如何都突不进娃娃身前三尺,只是沿着墙壁向上窜去。
那怪物“狌狌狌”一阵急吼,攀着伸出的树枝冲向了娃娃,娃娃也并不惊慌,伸指轻轻在空中一点,那两条树枝寸寸碎裂,怪物发出惊恐的尖叫后,掉在地上不断挣扎,却仿佛被无形的绳索紧紧束缚一样。
此时大家才看清了怪物的样子,一身白毛,除了嘴头突出像狗以外,就是一只猴子。
“你看,我抓了只小猴!我能养着它吗?”娃娃欢呼雀跃。
老头摸摸索索取出一只破旧油亮的革袋,松开口向着怪物一兜,那怪物便不见了踪影。他小心地系好革袋后,又塞回了怀里。然后伸出满是泥垢的食指点了一下娃娃的小鼻子:“不可。万物性灵,非人力可强为,除非,它认你是它的主人。”
“那它认我是主人吗?”娃娃闪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
老头咧嘴而笑,露出一口黄牙,随后将嘴猛张到能吞下娃娃脑袋那么大后虚空一咬:“它想吃了你!”
娃娃撅起小嘴,别过了脑袋,看样子是不理他了。
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眼前的这两人绝对不是正常人类!
老头轻轻将娃娃放在鹿背上,双手一撑,蹦到了地上后,将白色石子一一捡起滑入了破烂的大袖子里。他拍了拍脏污得看不出原来底色的袍子,搓搓裸露在外的胸膛,慢慢走近愣在那的差役和徭役,一个一个地瞧着,仿佛在为自己挑选晚餐。
“这位老神仙,我……我们,多谢您……”大许此时反倒语无伦次了。
老头一扭头,凑近了他的脸,厉声说:“谢我什么?”
大许咽了口唾沫,此时才发现老头长了一双碧色的眸子:“多谢,多谢您,救了我们的命。”
老头朝着他哈哈大笑,臭气扑来,大许不敢躲避,一张脸涨得紫红。
老头伸指捻了捻大许的头发:“你眼力价倒不错,认得我是神仙!”盯了他一眼之后,又去挑人了。
娃娃打了个哈欠,想起了什么:“你说,那个小孩能活下来吗?”
老人撅起屁股来,弹了一下差役的脑门,大声说:“能遇到我,他福大命大,一定能!再说,我不是将这林子的妖魔赶跑了吗?”
“哦,”娃娃伸手攀着伸出来的树枝:“万一再回来呢?”
老头脏脸一板,跳转过身:“我赤松子打跑的妖魔,怎么可能还敢再回来!”
娃娃看老头动了真怒,撅起了嘴,去数白鹿的角上有多少分岔了。
倒是其余众人,听老头自称是赤松子,又惊又疑。赤松子是神仙,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众人从小就听家人讲起的赤松子是一个丰神俊逸满身松香的美男子,怎么可能是这样一副邋遢相?难道这老头修仙练道时疯了?这倒是极有可能。
“是了!就是你小子!”赤松子突然撅起屁股发出大叫。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赤松子一只手捏着四傻子的脑袋,翻来转去地端详着。四傻子双眼猩红,面目狰狞,嘴角还流着鲜血,不断张口想咬赤松子。而他身旁倒下的樊快肩头渗出一大滩血迹,已然不省人事。
刚才所有人都凝神应付那只猴怪,却没注意徭役中有个人发了疯,再看四傻子面相狰狞,不由后怕,此时差役忙上前去检查樊快伤势。
赤松子眉头紧皱,张开五指印上了四傻子的额头,只感觉他额头上有东西在缓缓移动,邪气十足。
赤松子闭目凝神,面上闪出红色的光晕,将四傻子缓缓吸起。四傻子拼命挣扎,伸出手来又打又抠赤松子手臂,赤松子却浑然不觉,一脸的神圣庄严。
此时坐在鹿背上的娃娃也感到十分好奇,趋鹿走近观看。只见黑气布满四傻子面庞,他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
赤松子手上加紧,大喝一声:“闪开!”四傻子双眼翻白,张口大叫,甚是凄厉,口角泛出白沫。
一众差役忙拽着徭役们离开,此时他们才发现四傻子已经将手腕粗的绳索绷碎。
此时众人分明听到了天上呼呼作响,头顶的树叶树枝受到强力压迫尽皆低头弯腰。赤松子面上红光转盛,空着的右手手指翻动,在空中指指点点画着什么东西。只听“啵”地一声鸣响,以赤松子为中心拱起了一道淡淡的光幕,一旁的人从没看过这种奇景,不由呆住。
狂风从天上向着赤松子直接贯下,受到光幕反弹后向四周狂扫而过,瞬间摧折了方圆数丈的粗壮树冠。阳光从滚滚的云层中射下,仿佛金色的绸带垂到地上。
木屑夹杂着落叶雨点般落在众人的头上肩上,胡茬差役避之不及,被一根粗枝砸起了好大的一个包,疼得他不住咒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