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象异生
王伯一如既往的平静:“老爷放心吧!老奴已经抹去了老爷的一切痕迹,并在床上放了赵长文的一枚发簪。”
“可是,小娘子还写了几句话。”
“那是给萧河冷写的,老奴仔仔细细地翻看过了,应该与老爷无关。如果改动过多,反而容易露出破绽。老爷放心吧!”
赵枚深吸了一口气:“但愿他别在这种时候给我使绊子。”
王伯看他还是有几分担忧,上前一步:“昨日,我将消息告诉萧河冷的时候,他因妻子的死而悲痛万分。根本无暇细想事情的真相。经过一晚,他或许会稍稍回复理智。到底起不起疑,就看他一会的表现了。”
赵枚抹了抹胡须:“我总觉得应该去他家里慰问慰问。”
王伯忙摆手:“万万不可,他深知老爷性格,此时可千万不能表现出丝毫的愧意啊!”
赵枚点点头,深以为然。忽然好像琢磨过味儿来,狠狠瞪了王伯一眼。王伯倒是面色如常,一本正经。
此时门外的差役敲了敲门:“县令大人,萧先生求见。”
赵枚看了一眼王伯,转过身面对西墙:“请进。”
萧河冷向差役点了点头,静静地迈入了外堂。王伯赶忙接了出来,笑着伸手指向隔间,示意萧河冷进去。
萧河冷苍白的脸上眼窝深陷,面无表情地走进了隔间。
听到脚步声,赵枚皱着眉头转过了身来:“萧河冷啊!这些日子苦了你了,”他拈起床头的一册竹简,“你也知道,赵长文是本县的亲侄子,我一直将他视如己出。本来我是断不会怀疑他捣鬼的,可谁成想?”赵枚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
萧河冷只是低头看着地面,一脸的哀戚。
赵枚挥了挥手中的竹简:“芈言是楚国的贵族,可楚国的旧贵族大多都被召至咸阳,在阿房宫中享受着优待。他沦落至此,任谁都不得不留一个心眼。因而,我让赵长文暗中监视他。这份竹简就是他亲笔所书的密报,其中详细记录了芈言的罪行和意图谋刺本县的计划。因而本县才能先发制人,将其抓捕。”
听到芈言的时候,萧河冷眼中光芒一闪而逝。
赵枚打个哈哈,走过来扶着萧河冷肩膀:“可没成想,那小贼自己打起了算盘,说你也是芈言同党。要我将你支走,并借机除掉你。你也知道,朝廷对于在逃贵族的责罚甚重,株连甚广。我虽然惜才,也只能暂时将你下狱。”
萧河冷抬头望着赵枚充满真诚的眼睛,不由回答:“属下明白。”
赵枚放开了他,高兴地抚掌:“你能理解,那真是太好了!本县其实一直都不怀疑你对本县的忠诚,你对霈县百姓的热忱。因而,我才派人暗访你家,但遗憾的是,发现了你夫人的尸体。”
萧河冷眼睛有些发红,一双手攥得紧紧的。赵枚感受到了萧河冷的难过,拍了拍他的肩膀:“节哀啊!都是赵长文丧心病狂!”
萧河冷用衣袖拭了拭眼泪:“属下从没怪过大人。要怪只能怪阿芸福分太浅!”
“阿芸?”赵枚暗暗咬牙,今日才知道你的名字,还是从他口中!
“阿芸是属下妻子的闺名。”
“哦,原来如此,”赵枚点了点头,“今日便是徭役发赴长城的日子了。我本意是劳烦你去送送他们,毕竟是为县里做的莫大牺牲,应该派个我最器重的人去。不过,如果你觉得不适,就罢了。”
“属下无碍,我这就去。”萧河冷转身离开了房间。
赵枚眯眼望着萧河冷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低声询问悄悄进来的王伯:“王伯,你看他像是起疑了吗?”
王伯抹了抹黄须:“老奴之见,萧河冷并未起疑。他是个聪明人,如果怀疑大人,他就不会在大人面前表现得如此冷淡,反而会极力赢得大人的信任与欢心。”
“是吗?”
“如果不是,那么此人就殊为可怕了。”
萧河冷慢慢走进了竖着高墙的监狱,阴影覆盖着整个院子,好像永远都透不进阳光。现在才觉得这个地方是那么阴森,仿佛是这个地方夺走了他的阿芸,也夺走了他一腔的热血。
眼前的狱卒点头哈腰地开门引路,与之前的态度判若两人,人情冷暖,浮俗势利,在这阴沉之地表露无疑。
听见开门声,一班徭役心惊胆颤,紧张地望着牢门口的白影。
萧河冷正了正嗓子,面对这个故地,他发现自己嗓子有些干:“各位乡亲,是时候上路了。”
牢房中人并没有动,狱卒用力一敲木栏,大声骂起来:“一群懒鬼,都他娘的给老子动起来!谁动得慢,老子就请他吃一记棍子!”
被狱卒这么凶神恶煞地一吼,徭役们这才慢腾腾地挪了出来。
狱卒在一旁清点人数,突然一把揪开一个徭役冲进了牢房。萧河冷向里张望时,只见他提溜着一个瘦弱的男孩走了出来。他记得这是那个夜间咬人的孩子,他告诉自己他叫四傻子。
狱卒一把将他扔到地上,劈头盖脸一顿乱棍,说也奇怪,他虽然满脸痛苦,却是一声不吭。
萧河冷伸手抓住了狱卒的肩膀:“行了,把他打死了,就会又少一个徭役。”
“是是,还是萧先生想得周到,是小人鲁莽了,”狱卒转向四傻子,收起了满脸的堆笑,“你个狗东西!要不是萧先生庇护你,今天非让你蜕层皮!让你浑水摸鱼,趴在地上不动!”
萧河冷大踏步走出了黑暗污臭的牢房,比起黑暗脏臭,狱卒的那张迅速变化的脸皮更让他受不了。
负责押解徭役的二十个差役已经在院子里整装待发了。看见萧河冷走出来,其中一人上前请示:“萧先生,您看咱们是走城东还是走城北?”
“城东?”萧河冷猛然记起芈言嘱托自己去城东密林中十五里寻找那个小孩。
差役上前拱手:“城东地势平坦,走起来容易,但却有一片方圆三四十里的密林。城北地势崎岖,水泊众多。”
萧河冷指了几个差役去将徭役每二十人绑成一队,回头对那个差役说:“去城东吧!”
阳光从头顶浓密的树叶中洒下,为地面上由于树叶堆积而产生的厚厚腐殖质打上了一层闪闪的光点。金色的光芒仿若神迹,在暗沉的林间垂下了一条条的光带,空气中弥漫着微微的潮湿气味,其中夹杂着些许的腐臭。一行人上午出发,时近晌午才走进这座林子。
此时所有人都在抬头看着那一条条打破阴影的光带,面露赞叹。
萧河冷站进阳光中,伸手去抚摸那些沐浴在光华中而微有暖意的尘埃。与造化相比,人实在是太肮脏渺小了。
“萧先生,此地已远离县城,要走出这座林子,最快也得三日。您请回吧!”领头的差役抹了一把额间的汗珠。
萧河冷怔了一下,随口问他:“许大哥,这座林子里,是不是有一座古庙?”
姓许的差役面露惧意,嘴唇白了一白。其他人听到萧河冷的问题也都转过头来看着萧河冷,眼中不无责怪之意。一时间,除了远处的树梢上偶尔渗出一两声细细的鸟鸣外,整个林子静得可怕,就连风好像也消声敛迹了。
“怎么?萧某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吗?”
许姓差役摇了摇头,有些为难:“听说萧先生是丰邑人,但凡是霈人,按理都应该知道那个地方。”
萧河冷面现苦笑:“在下自小便随师父修学,直到去年才回乡。”
“哦,原来如此。在这密林之中,小人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先生千万要远离东北方向,慎勿进入林子中心!”许姓差役左顾右盼,声音压得极低。
见他说话藏头露尾,萧河冷也就不便再问,只是拱了拱手:“如此,萧某告辞了。祝愿各位一路顺风。”萧河冷路过四傻子时,无意间瞥见他盯着自己,目露狼戾之色,不由心中一紧。
看见萧河冷看向自己,四傻子连忙将目光转向了地面。
萧河冷心中暗道奇怪,却也并未停留,沿着原路向县城行去。
差役们目送萧河冷的身影消失于茂密林丛,心中都松了一口气,于是打起精神催促一干徭役向着北方前行。
萧河冷从一株粗大的古树后转出身子,确定一行人走远之后,向着东北方向的古庙快步而走。
如今只剩自己一人,林子就显得更加寂静阴沉了。
虽然举目不见青天,但此时萧河冷却感觉到了林子的空旷与孤寂,仿佛一位活了数百年的老人,自己的亲人朋友全都死亡殆尽,孑然一身地苟活在天地之间,那种感觉是多么的孤寂。就如同,如今的自己。
萧河冷举目望去,眼前除了厚厚的叶层,便是粗壮盘结的巨大树根,偶尔一两滴阳光从头顶渗入,也是转瞬即逝。没有野兽的痕迹,也很少听到鸟鸣。他忽然一顿,只见眼前的一片空地上散落着一些破烂的黑色甲衣和几把长长的铜剑。走近一看,才发现满地的血迹几乎快与腐叶融为一体。
此处必然发生了一场恶斗,也许是芈先生也未可知,奇怪的是,只见血迹衣物却不见尸体。萧河冷的心怦怦乱跳,他开始担忧那个困在古庙中的男孩。这座诡异的林子,眼前的场面,最终都引着萧河冷去思考那个差役的话——这个古庙,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萧河冷快步奔了起来,他不知道为什么,直觉告诉他必须在天黑之前离开这里。
随着离丛林中心的距离变短,萧河冷明显地感觉到空气也变冷了。眼前的阴影突地一浓,他抬头望去,只见一面破败的墙壁立在浓郁的树木之后,其上裂纹横生,与地面连接处破了数个大洞,萧河冷透过破洞张望,里边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
他一路上向差役旁敲侧击地询问,已经大体知道了芈言的情况。好歹结识一场,故人遗孤无论如何都要解救。更何况,自己作出了承诺,却连黄玉都弄丢了。上午在牢房中,他也不是没找过,只是哪还有半点踪迹。一路上询问了一些徭役,他们却面含愤懑,闭口不言。
想到此处,满心愧怍,于是他头皮一硬,钻进了破洞。
进入破庙,只见房梁断裂,斜斜地耷拉下来,顶得一侧房顶砖瓦碎裂落了一地。地上沟壑纵横,尘土仿佛遭遇大风吹过一般,不均匀地在平地上堆积着。庙门好像被什么巨大的东西砸过一样,墙面坍塌,已经封死。靠近北墙上,无头的泥像直直挺立,看得萧河冷背上汗毛竖起。
萧河冷四周乱转,只见庙宇中央的大坑中,一把剑静静地躺在那里,其上挂着丝丝缕缕的黑色布条。
他跳下大坑,只觉一股腥臭气直冲顶门,赶忙拖着剑跳了出来。
庙宇中的空气虽然滞闷,但此刻在萧河冷看来说不出的清新。他找遍了每个角落之后,心中渐冷。看这庙中的情况,恐怕那孩子是凶多吉少。一声清鸣,萧河冷将剑抽出一半,只见靠近剑格处的剑脊上刻有一个“言”字。
“果然!”萧河冷又羞又愧,忽然想起了牢中芈言的严肃凝重,他不由伸手入怀,哪还能找到天智玉的影子。
“也罢!芈先生,萧河冷这就谢罪!在那边给你赔礼。”他冲出破庙,向霈城北部的断崖奔去。
萧河冷连日来的委屈苦闷伤心愤恨在跌跌撞撞的奔跑中一股脑涌上心头。
起初他还感觉得到双足疼痛,肺鼓欲裂,到后来,萧河冷什么都感觉不到了。眼前越来越黑,眼泪鼻涕扑得满脸都是。
终于,他将手中的剑一把扔到了断崖之下,扑倒在地失声痛苦起来:“阿芸!不要走,不要走!师父,徒儿知错了,徒儿知错了……”他指尖深深抠进了土里,有些崩裂了,鲜血混着泥土。
泥土沾满了他的脸颊发梢,那件干净的吏袍也脏了。
此时夜幕降临,天际闪闪的星子汇聚成一条分叉的银河,冷冷地注视着山头上那个扑地痛哭的身影。人事多变,世事沧桑,天高地阔,一个人、一颗心又能装得下几斤几两的悲痛呢?
万物生而赴死,死而又生,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一个圈罢了。几万年的辰星冷月,依然不带着一丝感情。
良久,萧河冷缓缓站了起来,抬头迎视着漫天的星辰,今夜无月,是自杀的好日子。
萧河冷自打见到阿芸尸体的时候就起了轻生的念头。只是答应过芈言要照顾孩子,便勉强忍耐下来。如今自己有负所托,他心如死灰。
初秋的树木带着一丝寒意,伸展的枝杈向他张开了怀抱。萧河冷步子一迈,坠下了山崖。
山风从耳畔疾速划过,摘下了萧河冷系在发上的发扣,他一头黑发如水一样泛了起来。他只觉得自己越坠越快,越坠越快。他眼下的树木枝叶也由模糊而清晰,就在他穿过山腰的第一层树木时,时间仿佛凝固一般,在离死亡越近的时候,他反而越落越慢了。
“每个人都是天上的一颗星辰,总有属于自己的宿命。”萧河冷脑海忽然响起了苍老的声音,那个清朗中正的声音。
“师父!”萧河冷有些害怕了,害怕死亡。置身虚空中,比孤独更深一层的孤独结满心头。无助,恐惧,慌乱。
“哧拉拉”,萧河冷感觉撞断了无数粗壮的树枝,身上的衣服好像也被扯碎了,被树枝挂出的伤口火辣辣得疼。随后,他胸口衣服一紧,下落之势减弱,身子竟微微弹起稍许。停了一瞬后,“喀拉拉”木头再也支撑不住他的重量,从根部断了。
在身下林木的阴影急速撞向自己时,萧河冷双眼紧闭,心想,死亡如此接近的时候,竟然有落水的感觉,喘不过气!他只觉鼻子胸口胳膊膝盖狠狠地撞上了地面,生疼。
过了很久,他才缓过来。萧河冷挣扎坐起,胸口气血翻涌,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他又喘息片刻后,开始检视自己的伤势,发现身体上只是擦伤扭伤后,不由松了口气,至于脏腑倒也无所谓了。从那么高的悬崖跳下来,不仅没有粉身碎骨,就连骨头也没断一根,真是老天都不允许自己轻松地解脱。
“哈哈哈哈……”他仰天大笑,他这哪是求死?求死何处不能死?一瞬间,往事纷纷涌入脑海,师父、阿芸、县令、芈言等等。
萧河冷感觉大脑如同山风一样清凉明白,芈言的剑就静静躺在他身旁,他一把抓过来:“人生苦乐,不死一次,哪能体味啊。”
就在这时,幽幽蓝光从天幕垂下,映得整个世界都柔和了许多。萧河冷猛地抬头望向星空,握着剑的手不住颤抖。
数百里外的楚地,一个流落街头的顽童望着星空出神时也看到了这令人心生畏惧的天象。
万里之遥的塞北苦寒之地,两个白衣裘皮的少年刚从父亲的大帐中出来,抬头看见了那幽幽蓝光缓缓罩上大地的神奇景象,愣在冷风中许久未动一下。
咸阳宫,钦天监。蓝光入户,正眯眼打盹的一个少年从木椅滑落地上,他揉了揉睡眼,忽然看见了奇怪的天空:“师……师父!”连滚带爬地跑进了里屋。
老者挟着一卷厚厚的皮质卷轴气喘吁吁地奔跑在宫道上,由于出来得急,竟然忘了搭上宫车。守卫正殿的卫士忙掣剑在手,想要将眼前的狂徒斩杀。
“且慢动手!是老夫啊!”老人急急刹住了脚步,此时已是脸色发白,汗流浃背。
正殿高高的大门口,立着一个紫袍的无须中年人,他一双凤眼略施极淡的粉色,细长直挺的鼻子仿若冰雕玉砌,双唇红润如同两颗樱桃轻轻碰在一起。他斜睨了一眼宫阶下的老者:“是李司天啊!我猜您也该来了。”他挥了挥手。禁卫让出了一条路,李司天连蹦带跳地跨上了漫长的台阶。
李司天走到中年人跟前,不自觉地矮下了身子:“见过赵府令。”
中年人扶直了他的身子:“李司天折煞赵皋了。且容通禀陛下。”
李司天咬了咬稍显干裂的嘴唇,心中忐忑不已,不知道自己此见皇帝能不能全身而退。他不由瞥了一眼天空,心里边又凉了几分。
“李司天,陛下召你。”赵皋身影一闪而没。
李司天除下了脚上的鞋子,踏着小碎步进入宏阔的大殿阶下,只见距自己极高极远处的丹阶尽头,端坐着一个瘦削的人影,他瞧不真切。
愣了一下之后,才想起行三拜九叩的大礼。然而那个人影连动都没有动一下,直到他的膝盖开始疼了,赵皋才慢慢走过来扶起了他,并示意他直接奏事。
“禀皇帝陛下,臣钦天监司天正仪李如,适才观天星象,发现一颗妖星渐渐现出。查阅历代留下的司天典籍后,终于在这本商代前期的《星义正录》中找到了相关记载。此星名为苍狼,绽蓝光,斗大,目不可全见,可见其一环,”李如咽了口唾沫,抬眼瞟了一眼皇帝的身影,见皇帝并未回应,“与荧惑交相出没,主乱象。据记载,上次出没为一千二百年前,悬天时长为十年。臣,拜伏陛下万岁!”
这深深一躬又是良久,李如感觉老腰真的已经错位了,只是比老腰错位更让他担心的是,皇帝会不会突然将自己拖出去腰斩。
赵皋静静站在离李如不远处的廊柱间,见始皇帝稍稍挺了挺腰背,他忙走过来扶起李如:“李司天,陛下已经知道了。请回吧!”
李如有些憋屈,可是看见赵皋如花的笑容,实在不敢说些什么,鞠躬行礼后快步趋出了大殿,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极高极阔的大殿门口,一身紫衣的赵皋关切地望向皇帝,只见皇帝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