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明争暗斗
一只山鹊从北边天空飞下,轻轻踏在渐渐稀疏的槐树枝上,轻鸣数声,或许是感觉不合时宜,便收了声,静静地瞧着树下的人影。
已经一个时辰过去了,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坐倚着树干一动都没动。山鹊用喙梳理了几下翅羽后,“扑腾腾”飞向了远处,树梢的残叶兀自颤动着。
树下的人动了一下肩膀,抬起头来看着那片颤抖着的叶子。他眸子像秋涧的水,纤尘不染到空无一物的境地,白皙的面容上,眉心一缕黑线反而更衬出了他的漂亮。只是,老勺把子却说这是邪魅,是祟。不过,不管他怎么数落挑衅,这孩子却没有一点反应,每次想敲打他的时候,看见他平静异常的眼睛就下不去手了。
此时,老勺把子就站在垄上望着四傻子,心里老有两个字翻腾着:惨祸。那方士没有说明其中关窍就走了,于是乎,老头整日提心吊胆,生怕这孩子有了什么可怕的举动。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插在腰间的柴刀。
四傻子苏醒之后,其实也并没有太异常的行径,就是说话甚少,人也显得没精打采。一有空闲就坐在大槐树下发呆。
老勺把子摇了摇头,思忖自己是不是多心了。
“汪汪、汪汪”,那条癞皮黄狗撒着欢跑到四傻子跟前摇尾巴。四傻子伸出手来摸摸它的脑袋,黄狗趁机伸出舌头舔他的脸颊,逗得他咯咯笑起来。这是大半个月来,第一次见他露出笑容。
四傻子一手搂着黄狗,一手支颐,忽然有些羡慕刚才的自己。一个人该有多不开心,才会羡慕开心时候的自己。自从那晚遇到许多怪事之后,他就总感觉自己心里缺了点什么,就像是被虫蛀过的果子。
“走吧,阿黄。”四傻子拍拍破烂肮脏的麻布裤子,站起身来,正迎上老勺把子的目光。老头赶忙看向天上染着晚霞的云朵。
四傻子恍若不见,径直带着黄狗走向了村子。他依稀记得,小时候的村子,人们喜欢在这个时候站在门口谈天说地,那个时候,人人家里有门,不像现在,放眼望去尽是断壁残垣。年轻人死的死,逃的逃,再也没有机会趁着夜色偷看村妇的裙底或偷听村夫调情了。
四傻子不由得吃惊,自己怎么想得这么多,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伤感之情。
“当当,当当”,村东口又响起了让人头皮发麻的锣声。
残存的村民们在断壁颓房间探头探脑,个个面黄肌瘦,双眼空洞,形同鬼魅。
四傻子忽然听见身后老勺把子大喊大叫,无所谓了,一切都无所谓了。正低头思索间,突然感觉脑袋顶上了一个软软圆圆的东西。
抬头一看,只觉得非常疑惑,这是什么东西?两条肉色的虫儿在一开一合,周围长满了黑毛。正对自己的是两个圆圆的黑孔,里面也伸出了很多乌黑发亮的硬毛。再往上看时,才发现那是两只怒目,正盯着自己。
“你瞎了狗眼吗?好路不走,偏要从爷的肚子上过!”那人一扬手,“啪”地打在了四傻子的脸上,立时肿起了一个掌印,火辣辣地疼。四傻子双眼迷迷茫茫,仍然不清楚眼前的状况。
老勺把子不知道从哪蹿出来抓过四傻子的手腕,将他扯到一边,向那人赔笑:“您大人不计小人过,这是个傻子,什么都不懂……”
“嚯!知道我们是大人还在这里聒噪!老东西,我劝你闪一边去,否则,老子今天连你一块带走!”那人一把扯开老勺把子,“哥儿几个,你看这傻子还行么?好交差吧?”老勺把子立足不稳扑在了地上。
“白白净净,”另一个人过来捏了捏四傻子的胳膊,“骨头蛮硬的,我看行!”
那人掏出绳索套到了四傻子身上,四傻子看了看倒在地上的老勺把子,又看了看四个眼前的差役,原想挣扎着逃走,一股厌倦涌上心头,算了吧,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被绑了起来。
“滚开!”带头那人一脚踢在老勺把子屁股上,老勺把子连滚带爬躲到一旁,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把四傻子带走了。
依稀听到那些差役嘴里埋怨:“他娘的,这日子没法过了,搜罗了几天,一共才抓到这么几个男丁!”
呆了良久,老头一拳捶在土地上,仰天大哭。
这时,几个村民围拢过来,将老头扶起:“老太公啊!咱们贱民是斗不过官吏的。咱这垄头村啊,只剩下这帮老不死的骨头们,过不了几年,这就是一片荒地了。还争什么?还气什么?还悲什么啊?”
老勺把子双眼圆睁,老泪从发黄的眼睛里淌下。他知道老人们说的是实话,可是他气不过,却也没有办法。现在,连哭都没理由哭了!他挣开了众人,踉踉跄跄地走回了院子。
暮色四合,村民们如同鬼魅一样悄无声息地散了。
老勺把子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满脑子都是他死去的儿子,他的老四。早知道四傻子这死孩子迟早被抓走,当初就不让四儿替他去了!老勺把子坐起身来,月光柔和,轻轻罩在他咬牙切齿的脸上:“死杂种,平时鬼精灵,哪知道这时候就和石头一样!四儿啊!爹对不住你啊!四儿啊!”
他抱着磨得锃亮的柴刀,吱吱呜呜地哭了起来。人生一世,到底是为何而活?难道这贫困村夫,就是生来给人当牛做马的吗?
“哼!”他猛地站起来,双手捧着那把柴刀,“都是做官的不给人活路!”想到这里,老勺把子心一横,将柴刀掖进了腰上的草绳里,踏着明月走出了家门。
霈县城府衙。
“萧先生,县令大人让你晚些回家,他好像有事情要交代。”讲话的是个差役,他探进半个身子,眼睛由于不适应屋子的阴暗半眯着。
“知道了,有劳你了。”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身穿牙白粗棉长袍,正卷起广袖站在角落里捧着竹简批阅着。
这是个狭长的屋子,只有东侧开了三个小小的方格以作透气之用,现在已经时近傍晚,因而非常昏暗。
一个文吏起身,不小心蹭掉了旁边人的墨盒,墨汁四溅,周围的人纷纷避让,场面顿时乱作一团。那个差役撇撇嘴,暗骂饭桶后缩回了身子。
“芈先生,你起身就起身,怎么将老师的墨盒给碰坏了!这,这不是成心砸老师的饭碗吗?”三十左右的马脸文吏眼疾手快,趁墨汁翻溅到一旁白胖老人的衣服上之前,便以自己的衣襟接了下来。他捋下衣襟上的墨汁,赶忙取来砚台接着。
刚才起身的文吏,三十左右年纪,面容清瘦,长须修剪得整整齐齐,看来他就是芈先生。
此时他满面通红,怒视着身旁的白胖老人。老人好整以暇,眼帘低垂,轻轻敲击桌上的木简。
马脸文吏哈腰将砚台轻轻放到白胖老人的手边,还不忘偷抛一个媚眼儿。
芈先生忍无可忍:“士可杀,不可辱!我芈言是堂堂男子汉,不做玩物!”
白胖老人揉了揉自己的手,淡淡说:“我何曾辱过你?”一双眼睛只在芈言身段上打量,闪着猥亵的光芒。
芈言怒极反笑,但却无话可说。这让他怎么说?吴接身为吏事房主事,却为老不尊,时时对自己毛手毛脚。想想都恶心!
吴接重重一拍桌子,大骂:“没话说,你就给我乖乖的!吏事房不是家里,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
其余五六人除了萧先生埋头简册以外,眼见吴主事生气了,忙凑了过来。
马脸文吏放下手中的笔,摸了摸唇髭:“老师莫要生气,”他瞥了一眼芈姓文吏,又扫了一眼角落里地萧姓文吏,“整个吏事房谁不清楚,吴主事是资格最老,经验最丰,而又最得县令大人信任的老人了。我想,芈先生适才也是无心之举,对吧。芈先生?”
芈言无可奈何,只得点点头:“正是,在下只是无心之过。”
马脸文吏点点头:“如此,芈先生就向吴主事赔个礼,将你的墨盒奉予主事,大家同在屋檐下共事,本应互相礼让才是。”其余众人纷纷应和。
芈姓文吏面露怒意,捏紧了手中的秃笔。
吴接拍案而起,指着芈姓文吏的鼻子:“芈言!当日你初进吏事房,是不是我手把手带的你?共用一方砚,就是师生。你平素里随意顶撞我,不守弟子之礼也就罢了。今天你撞坏我的墨盒,找我好大的晦气!一点规矩都不懂!走走走,我带你去县令那叫屈!”
“就是,我看你是在耍公子脾气!你可要知道,楚国早灭国久矣,如今,这可是大秦国的土地!”马脸文吏朝芈言扬起鼻孔。
一时间凑过来的众人纷纷迎合赵吴二人,数落芈言的不是。
芈言怒火中烧,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啪”地一声将笔折成两半。
一只墨盒被轻轻放到了吴接的桌子上,一下子打断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看着崭新的松木墨盒,吴主事也有些惊愕。要知道,虽然自从焚坑之后,天下再无人敢以文人儒者自居。但是凡是从事笔墨之事者,都将墨盒视为自己文运所在,又怎么肯轻易奉送给别人?
“吴主事,赵先生,芈先生,诸位先生。适才,赵先生也提到了,咱们同在屋檐下共事,难免有龃龉,但总的来说还是得相互礼让才是啊!否则,传到县令大人那里,谁的脸上也不好过啊!”萧姓文吏将墨盒捧起奉到了吴接面前。
吴接鼻子里挤出个“哼“字:“传到县令那里又如何?也是时候请县令来整肃一下这吏事房的规矩了!”
“是是,吴主事老成持重,办事想事,总是比我们这些后辈要牢靠深远得多,为县令大人省却了不少麻烦。也正是因为如此,县令才特别地倚重您,才会让您指导我们,规正我们的过失。”萧姓文吏嘴角挂着一抹浅浅的笑意,双手向前推了一分。
吴接看了看芈言,又看了看众人,一把接过了墨盒:“人老了,脾气免不了大些!你们要知道,我是真心为了你们能增长些才干!些许小事,何须劳烦县令大人?罢了罢了!”
马脸文吏斜睨着萧姓文吏,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吴接打断:“赵长文,算了。”
“可……”赵长文有些气不过,吴接却摆了摆手,跨出了屋子,赵长文赶忙跟了出去。
“老师为何就这么算了??咱们盘弄芈言有三年多了,今日正是逼他入帷的时候!怎么让萧河冷两三句话就摆平了!”
吴接捻了捻花白的胡须,眯起了眼睛:“萧河冷这小子今天提醒了我。我虽然与县令过从甚密,但终究是主仆,不能事事都依仗大人。”况且,这公事房是自己所辖,若是摆不平,岂不是证明自己无能?吴接看了赵长文一眼,将后一句话咽了回去。
“难道就这么算了?这也太涨萧河冷的气焰了!”
“哈哈哈,你忘了我们是干什么的了?身为刀笔吏,一字,可决人生死!到时候,生死关头,我就不信他不从我!”吴接扬首步出了县衙,赵长文一头雾水,狠狠地盯了一眼吏事房。
时过申牌,吏事房中只剩下芈言与萧河冷两人。芈言搁下了萧河冷借他的笔,对萧河冷作了一揖:“多谢萧先生出手助我解围。”
萧河冷忙丢下简册,扶起了他:“芈先生哪里话,你我交际虽少,但萧某却倾心先生风骨已久啊!”
“不敢,不敢。在下一介贫寒之士,无德无能,如何当得起。”
“先生哪里话,男儿立身处世,正应和先生一样有松柏之性才是!”
芈言定定地望了一会萧河冷,红着眼睛躬身一揖后走出了房门。
萧河冷静静站定在府衙的院子里,眼睛渐渐眯起来,感受着这一方天地飘荡的清风,领略着其中的古朴风景、醇厚气味。虽然,这里已经不如孩提时那么热闹,但是人少了,清风苍云、一石一木,反而更添韵致。
只不过,境由人生,肮脏人多了,再清雅的环境,也终究难逃被糟蹋的命运。
他转过头望向芈言消失的拐角,觉得芈言就像是府衙门口蹲踞的石狮子一样,沉静却含着不可测量的浩气。总之,这人绝对不像看起来的那么木讷。
想到这里,他忽然轻轻笑了一下,他笑自己不自量力。凭自己这点浅薄器识,竟然度量起别人的器量涵养。
于是,他抬头观赏起了天空,天空总是让人心静,让人有洒脱豁达之感。
他向来认为自己是洒脱的人,行自己认为所当行,敬自己认为所当敬。
萧河冷缓步踱至县台门口,轻轻叩了一下门环。
“是萧先生吧?快请进来,县令有事要忙,吩咐您等待片刻。”一个黄须老人打开了房门,作了个请的手势。
萧河冷作揖行礼,迈入房门:“有劳王伯了。县令大人真是公务繁忙啊!”
王伯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萧河冷环顾四周,只觉房间布置甚是奇特。
从屋外看来,这间公房并不甚大,但进入其中却发现空间非常宽阔。屋内未设一桌一椅,放眼望去,靠墙的乌木搁架上陈设着各色的钟铭鼎彝、黑陶彩陶器皿,西侧靠近隔间的摆驾上放置着四把古剑,剑柄花纹朴拙,锈迹斑斑,却都用细腻的鹿皮藏着。
由于未经许可,萧河冷不敢进入西侧隔间,但见其中摆放了不少竹简,看着那一摞摞的竹简,萧河冷就仿佛见了饵的鱼,在房中走来走去,实在是想进去畅读一番。
申牌已过,阳光渐渐转红,软软地散在了东墙上方。萧河冷张望院子,并无一个人影,不知县令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隔间里的竹简静静地摆在壁架上,散发出几许微潮的木香,萧河冷一抚掌,快步踏了进去。
进入隔间,才发现其中空间更大,萧河冷挠挠头,觉得匪夷所思。
在外间向里张望,只能看尽书架一角,步入其中,才发现整个隔间是一间卧房,横陈中央的是一张可供十人躺卧的梨花木大床,床栏上的花纹紧实细致,四只床柱上是四个姿态各异的丰腴女像,举手投足间散发着勾魂摄魄的魔力。
萧河冷血气方刚,忙回转过身,心想实在不该进来。不料抬头看见了面色铁青的县令。
“大人,我看见了这些竹简,读瘾难耐,因而闯了进来,请大人降罪。”萧河冷满面通红,低眉垂首,担忧县令会误会自己。
县令眯着一双狭长的眼睛,嘴角紧绷,本来梳理整齐的头发有些杂乱,看起来更增十分怒意。他盯了一会萧河冷后,突然放松下来,伸手牵起了萧河冷:“你这是哪里话?本县岂是那种做事藏头露尾的人?无妨无妨。”
萧河冷张张嘴,想解释一下,忽然发现可能越解释越糟。
县令伸手指了指书简:“这些竹简,都是我数年来在泗水郡搜刮来的。其实,算是我的私人所藏,只不过,朝廷禁止藏书,因而我才将其摆入公房。既然是公房,自然是对公人开放的,你以后但入无妨,”他看了萧河冷一眼,指了指那张大床,“那张床,是我办公之暇休息用的。本县身体胖大,不耐久坐,因而置床一张。另外,就如同你萧河冷嗜书一样,本县有嗜,嗜媚。”县令此时神色及其淫荡,不住口地笑了起来。
萧河冷却心中渐紧:“人有好恶,本是常情。萧河冷有幸,能与大人共谈爱好。”
县令点点头,指着萧河冷:“这样太好了!你我可以共享所爱嘛!人生于世,知己难求,若君为知己,本县决不负君!”
萧河冷猛抬头看着县令,但见他似笑非笑,不知是认真还是戏谑。他忙陪笑:“大人于书册,想必领会甚深。萧河冷小子,愿执师礼以聆听教诲。”
县令“嗯”了一声,引着萧河冷进入堂内,恢复了威严:“萧河冷,你进入吏事房半年了。本县查核功绩,知道你做成了几件难事。本县很是欣赏你的才干。吴接老朽了,本县也得考虑培养新的人才。”
萧河冷忙躬身行礼:“萧河冷资历尚浅,吏事房中人才济济,赵先生是吴主事的弟子,芈先生行事严谨,他们都比属下来的合适。此外,吴主事年富力强,精明干练,我们全靠他点拨呢。”
县令不置可否,踱到剑架前,伸手摸了摸最上边的一把铜剑:“这把剑很普通,但又不普通,你可知道为何?”
“这把剑要比其它剑细长。”
“你可知原因?”
“属下不知。”
“此剑是秦剑。是本县当年随着始皇帝征战所用的战剑!”县令猛地抽出了长剑,轻抚着残破的剑刃,锈迹斑斑,“想当年,举国皆兵,真是,好雄壮啊!”他幽幽地叹,仿佛又回到了金戈铁马的峥嵘岁月。
萧河冷静静地站在一旁,也感觉到了那把剑上传来的血腥气。
县令随手插回长剑,脸上重又漾出了笑意:“人人都知你萧河冷谦逊。无论如何,眼下确有一件大事需要你去做。”
“请大人吩咐。”
“上边又下来征夫令了。但是人数太多,要三百人。虽然,本县可以动用关系有所减免,但毕竟国事为重。所以,需要你一展长才,征够数目。”
萧河冷呆立当场,谁不知道,霈县连年天灾,征兵又勤,如今好多村庄都已破败,别说三百。就算一百,都很难征齐。萧河冷有些踌躇:“大人,霈县天灾严重,男丁本少,况且,眼看就到农忙时节了……”
“怎么?还没开始着手便要推脱?”县令拔高了声音,震得萧河冷耳朵嗡嗡响。
萧河冷无可奈何,只得行礼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