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金日当空,万道光芒直直射下,打散了早间横亘岭中的白云。
  远处山林上腾起几只黑鸟,扑棱棱转过了山腰。
  犰狳将目光收回,落到了手中的铁枪上。铁枪沉如黑水,乌光内敛,枪头小臂长短,叶隙漏下的阳光点亮了其上错综复杂的花纹,那是只有结匈人才能锻打出的花纹。轻微的震动响应着主人的心跳,微风荡漾,黑芒翕张。
  犰狳轻抚枪刃,感觉安心一些。他回头了望隐匿在丛林中的将士,舔舔嘴唇,感觉胸腔的血液在加速流动。
  这一场战役,是他带兵的第一战,他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
  走神间,远处山涧传来一阵急促的筚篥声,那是胡人的示警。开打了!
  犰狳紧了紧熊皮腰带,舔了舔因紧张而发干的嘴唇。横起长枪,心里默默计算敌军离这里的距离。
  马嘶乱起,胡马在伏军的催逼下冲进松林。这样一来,敌人最有力的骑兵部队势必难施长技。
  随着声音越来越近,敌军也越来越混乱。
  “百夫长,现在正是冲杀的时候!”满脸刀疤的将士出声示警。犰狳置若罔闻,反而打手势让所有人俯身蹲伏。刀疤无奈,只得打手势传令。
  胡人脚步杂沓,互相推搡着擦到了犰狳部队的右翼。
  “百夫长!”刀疤战士捏紧嗓子急喊。
  犰狳做了两下手势,示意全队左移,向内收缩之后暗杀林中的敌军。刀疤脸重重呸了一下,跟着犰狳移动。
  胡人甫入松林,本来小心提防,但却并没有发现敌人埋伏。随着挤入人数越来越多,防御阵势乱了,警戒心就放松下来。他们吹了三声筚篥,是重整队形的口号。胡人勒马查勘地形,不料身旁队友却突然一个个倒下,不一会就死了四五十人。
  胡人遭受埋伏被逼入黑暗松林中,本已惴惴。此刻看到身旁同伴不时倒下,当然心胆俱裂。情急之下,只横马刀护住周身,完全忘了相互接应。
  “杀!”犰狳一声疾呼,提枪纵跃,两枪搠死两个胡人,黑芒舒张中鲜血敛入了枪身,身后军士大吼着挥剑砍杀。胡人阵势早乱,不一会便被前后夹击杀了个人仰马翻。
  黑光翕张,犰狳一枪刺出敌人后脑,抬脚踢下挂在枪上的尸体。忽见面前少年骑将正舞槊乱战五个胡贼,忙夺胡马挺枪去救。此刻业已奔出松林,地势开阔,更增长枪威力。
  胡人本来合力将骑将压制,眼看就要让他身首异处,心中暗暗松劲。一人出刀砍那将马腿,一人出刀攻那将脖颈,一人缠住他长槊,一人抬起斩马大刀猛地劈落,刀面电光乱闪,挟着雷霆破风直下。
  骑将心头一沉,知道自己今天可能要丧生贼手。于是手上加力,那条长槊更增猛势。他也不避攻击,直取眼前贼人。那人没想到这少年竟悍勇如斯,愣神间便被刺穿了脖颈。骑将将槊斜挥,尸体偏去,伤口鲜血狂喷,激射到使斩马刀的胡人脸上,他迷了眼,刀势已偏,斩断了攻马腿胡人的手臂。
  犰狳长枪也及时扫到,架开了另一胡人的刀。两人相视一笑,露出挑衅神色。
  “犰狳,今日看看是你杀得多,还是我杀得多!”
  “切,你这人倒不懂说声谢谢,可是哥哥我救了你的命!”犰狳长枪上挑,逼得眼前胡人不住勒马后退。
  “哼!谁让你乱插手的!”骑将勒马长嘶,将槊轮圆,直取驻马旁观的一个胡人。
  “不好!”犰狳心想,刚才四名胡人围攻章颔的时候,那个人立在一旁观看,自己就隐约感觉到这人不是寻常士兵。只是情势危急,无暇细想,章颔定然是跟自己耍心眼!岂能让到手的功劳溜走!
  犰狳一枪架开马刀,猛地放开双手,那枪“乌”地黑芒铺展,隐约发出龙吟之声。众胡人不由感到背脊发寒,幽幽恐惧从心底升腾。
  他们仿佛回到幼年时候,远天黑云压迫,茫茫草原,云中龙蛇吐信择人而噬,营寨烟尘四起火光接天,妇人儿童啼哭大作。一旁使斩马刀者心念不坚,狂叫几声之后,口鼻溢出鲜血,翻到马下,眼看是不活了。
  缠斗犰狳的胡人下意识挺刀刺击,脆响声中,马刀已为黑芒逼碎,就连他握刀的指骨也尽皆碎裂。十指连心,痛得他也晕死马下。
  章颔本拟一招擒下贼首,却没想到犰狳这家伙使性发狠,催动他那杆邪枪。所幸自己曾见识过这枪的厉害,忙提马闪远,闭目凝神,却导不出胸膛滞气。突听一声浑厚绵延的咆哮,竟将隐约的龙吟压制下去,他胸中不由开阔起来。
  章颔抬眼望去,只见胡人首领豹眼圆睁,边发出咆哮,边一点点逼近犰狳。他竟然不怕那枪,当真奇怪!那胡人也十七八岁年纪,头上碎辫垂下,每条辫稍都系着一只银铃,他每吼一声,发稍银铃便齐齐响动一次。
  犰狳修为尚浅,本来无力驾驭暴起的长枪,但毕竟少年心性,刚烈鲁莽,仓促之间便催动起来,不一会耗尽了精气,此刻看来,面色已然土灰。只是他双手间浮起的黑枪毕竟并非凡品,仍然不时暴芒挣扎,黑芒却在咆哮的压制下渐渐收敛。
  章颔捏紧长槊,伺机而动。身后林中传来胡人咆哮。咆哮声声叠加,回声跌宕,竟然震动山岳。这样一来,本来处于上风的长城军气势却馁了。只听刀疤脸不时怒喝斥骂,想是被砍中几刀。
  章颔忧心渐重,据报说,胡人此次行险冲关,大集重兵开攻绝云岭。总帅下令事先埋伏,只等敌人一到便尽数斩杀。只是厮杀了这么长时间,以自己估算来看,胡人的数量远远达不到探报说的“重兵”规模。他感觉很不对劲,却又一时想不明白。
  犰狳长枪光芒收尽,嗡地掉在了地上,惊得马人立而起,犰狳也被甩到了地上。那胡人缓辔而来,也不看他,对章颔道:“你,很不错。来日有缘再会!”说完一扯马辔,便奔下山去了。
  山下哮声此起彼伏,林中占了上风的胡人尽皆退却。
  章颔暗暗心惊,这看起来身份不低的胡人竟会说中原话!更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是,胡兵为何突然退却了?山下可是集着长城精锐。难道他们明知破关不成,要以死相拼?
  章颔下马扶起犰狳,横他一眼:“你可真厉害!”
  犰狳不答话,吹个口哨。不一会一只形如狸猫,七彩斑斓,头生白发的动物从树上蹿了下来。那动物脑袋顶了顶犰狳小腿,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犰狳伸手摸乱它的白发,从它脖子上取下一只小瓶,倒出一粒药丸含入口中。
  “这只梁渠你还带在身边?”章颔蹲下身想摸梁渠脑袋,梁渠突然弓腰塌背,毛发倒竖,龇起逐渐变长的獠牙。想起当初被它咬伤,自己七天不醒。章颔有些后怕,缩回了伸出一半的手。梁渠嗤了他一下,便跑远了。
  “千夫长!我整点了一下人数,死了二百三十四人,伤了五百多。”刀疤脸向章颔拱手道。
  章颔点点头,道:“我先带一个百人队下山回禀总帅,你们在这候命。”说罢,纵马而去。
  经过一场血战,众人都在树林中原地休息。
  刀疤脸身中数刀,心中气苦。看着一旁打坐休息的犰狳,越瞧越恨。明明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却处处压着自己。更让人受不了的,是他对自己的漠视。若不是你这小子处处压我一头,我早就升任百夫长了!如今一剑把你刺死,就当是你伤重身亡。于是他抽出剑来,缓缓蹑近。
  却听阿呜一声,梁渠从树梢扑下。毛发竖立,一双绿眼死死盯住刀疤脸,环护着犰狳。
  刀疤脸心中暗骂,顺势一剑斫进身旁树干。由于用力过猛牵动伤口,疼得他闷哼一声。刀疤脸暗叫倒霉,不得已怏怏而去。
  犰狳睁眼瞅去,见身旁空无一人,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突然,高亢的号角声响起,自远而近。犰狳大惊,这是长城最高等级的示警,三长两短。
  他挣扎着提枪上马,回林中招呼人马直奔山下。
  只见山涧尽被鲜血染红,尸体倒伏无数。血腥气弥漫开来,引得山中野兽竞相争食。其中有不少犰狳故旧,已然被啃食得尸骨不全。犰狳心中不忍,当即催马奔去。
  众兽受血腥刺激,已经陷入疯狂,察觉到大队人马经过,都撇下尸体,注视着活人。
  所有人都心头发毛,马匹不安地踱步低吼,却怎么也不愿往前行走。
  一人问道:“怎……怎么办?”
  犰狳握紧长枪,由于气力未复,指节发青,枪身振动不已几乎要脱手而出。他用力一夹战马,道:“区区畜生,我们数百人,难道怕了不成?杀过去!”手起枪落,将一只山狮钉在了地上,长枪兀自嗡嗡大响,似乎欢喜不已。
  野兽齐齐后退,引吭嘶吼。犰狳见状,豪气大增,拔起长枪催马向前。他座下马低声哕哕,却一步也不走了,急得犰狳猛拍马脖子,那马受疼人立而起,差点把他掼到地上。
  刀疤脸眉头紧锁,按住前军阵脚并不跟着冲锋,低声呼喝:“不要怂,不要动,都盯着这些畜生的眼睛!”心里只盼这些野兽害怕退却。犰狳催马不得,也只得照做。
  人兽相持良久,众人越来越慌。强抬眼皮时间长了,双目酸麻,不少人都流出泪来。一人道:“疤总队,这法不怎么见效啊!兄弟们都快坚持不下去了。”
  远处的夕阳隐没到山林中。夜风突劲,腥臭气转浓,兽群再一次嚎叫,回声远去,引得四方山涧林里的兽吼此起彼伏。
  梁渠猛地蹿到犰狳怀里,不安地蹭着他的手。又一阵腥风吹过,山顶落下一只庞然大兽,背生双翅,目如银盘泛银光,身形如虎傲王侯。
  它缓步而来,雄视眼前军队,发出一声低吼,仿佛千百只怪兽齐声嘶鸣。每个人都心口发闷头昏脑涨,犰狳怀中梁渠更是“嗯嗯”直叫。
  兽群受激潮水般涌来。
  犰狳以枪拄地纵身下马,随后一击马臀,那马飞快溜上了山。
  长枪突刺,两头灰狼鲜血狂洒中落在地上,犰狳飞快奔向谷口。那巨兽低吼两声,指挥兽群对犰狳围追堵截。一头老虎飞扑上来,虎爪猛按,犰狳缩头沉肩,堪堪避过,一个踉跄跪在地上。纵是如此,背上革甲也被利爪划开,鲜血慢慢洇了出来。
  闻到新鲜血液,犰狳周围四五只野兽发狂似猛攻,尖牙利爪堵住了他所有生路。犰狳环抡长枪削断两只兽爪,却仍然未脱险境。
  背后黑熊人立而起,开碑裂石般猛砸下来。犰狳感到顶上腥风劲起,一踢枪柄,长枪直贯而上,洞穿了黑熊的嘴头,却并没将它立时杀死,黑熊发狂乱扑乱打,周围灰狼虎豹怪兽豺貔尽皆遭难。
  绕是如此,犰狳也受到重重一拍,只觉得心肝肺腑都要喷了出来。情势危急,哪容他休息缓解,一愣神便又有几只猛兽扑来。他气力未复,此刻又受重伤,只能豁命力斗。
  梁渠猛地从他胸前环甲中蹦了出来,一连在四五只野兽脖子上咬了一口之后,跳回犰狳身前,迅捷至极。那些野兽不一会就软软瘫倒。
  刀疤戳死一只豺,攀上一块石头。放眼望去,只见满目死尸,带下来的七百多人,现在只剩下了二百来人,而且还在不断死伤。
  此时那巨兽也不再发号施令,只是横卧谷口,轻轻舔舐巨爪,玩味地观看眼前的人兽之战。直到看见梁渠毒倒几只野兽,它才直起脖子,巨眼凝视着梁渠。
  犰狳背后一阵恶寒,抬头正遇上那双白光巨目,不由后退一步,委顿在地。梁渠虽然害怕巨兽,却仍然低低吼叫护着主人。
  犰狳与远处石头上的刀疤对望一眼,均感觉这次是凶多吉少。只听巨兽发出一声长啸,所有野兽都舍弃了人而相互残杀起来。惨烈程度更胜刚才,黏血四溅,肠肚乱飞。剩下的人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士兵忍不住这腥臭惨烈“哇”地吐了出来。
  轻云闭月,月光经过薄薄云层的散射后,轻柔得如同女神的指尖,却抚不透谷中的血气。
  野兽残杀殆尽,最后只剩下一只白斑猛虎,浑身浴血,傲立尸山,迎着巨兽咆哮。巨兽缓缓踱到白虎面前,白虎俯身低伏,明明是一头毫无人性的恶兽,此刻却让所有人都感到它的虔诚与庄严。
  巨兽凝视着它,伸出粉红的舌头轻轻舐了它一下,白虎轻轻“呜”了一声,如果这是一个人的话,必定能看到她低眉垂首,满脸祥和。
  巨兽张口轻轻叼起白虎,对着残兵闷吼一声,展开双翅飞过了山岭。劲风激起,刮得众人面庞生疼。
  良久,刀疤吐了口唾沫,道:“糟!咱们已经被这些畜生阻在这里四个时辰,不知道长城如何了!”众人这才想起午间长城的示警,忙整顿物资兵器。收拾停当后,一刻不停地赶发长城。
  时值初冬,众人翻岭赶路,只盼快速到达。也是天不凑巧,后半夜间,彤云密布,竟密密匝匝下起雪来,顿时满山斑白。
  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身上铁甲碰撞,更显清脆。他们都是强征的壮丁,经过生死一战,心神已竭,再逢这凄苦霜天,更是悲意填膺,全军尽皆哽咽。
  犰狳终究是少年人,跟着总帅长大,并不理解士兵的苦楚。加之第一次出征便惨败挂彩,心里窝火。回身指着士兵破口大骂:“还没死呢!哭什么丧!胡人也许现在就在猛攻长城,你们在这里哭哭啼啼,等于是自认败局!等打退了胡人,全把你们斩了!”
  一个士兵怒道:“胡人也罢,秦人也好,总不会对贫苦百姓有半点好处!我们在这里戍守边疆,不过是落得个冻死饿死,病死累死。又有什么区别。”
  犰狳大怒,提枪便刺,“当啷”一声,却是被刀疤用剑隔开。
  “怎么,你想反叛吗?”犰狳戟指着刀疤的鼻子。
  刀疤摸了摸剑上的缺口,徐徐道:“现在敌人是谁,当务之急是什么?你就算把我们都杀光,又有什么用?总帅问起来,你要怎么回答?”
  犰狳低头不语。
  刀疤道:“你看看身后数百个将士,他们哪个不是英勇血战,满身伤痕?他们哪个不男人!思乡之情,人皆有之。谁人没有喜怒哀乐?这有错吗?”
  听了刀疤一席话,数百伤兵个个面含悲戚,紧紧抿着嘴唇。那人道:“疤总队,不要再说了。如果百夫长觉得不解气,将我一枪刺死便了。不要牵连众位兄弟。”
  犰狳哼了一声,也不答话,向岭下赶去。
  远方突然红光一闪,巨大的紫心赤火如同一颗朱砂落入黑色的水波,一点点漾开。随后,轻不可闻的裂声响起,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响。所有人都感觉后背发寒,想叫些什么,大脑却一片空白。
  “啊!”犰狳倒拖长枪,状似疯狂地向那片火光跑去。完了,完了!他跟着总帅在长城从小长大,看着这座坚城一点点变长变高,这里是他的家,是他的信念,更是他一生的依托。
  众人失魂落魄地奔了一阵,堪堪挨到火焰下方。赤火熊熊,燃在原本漆黑的城墙上,噼啪碎裂之声不绝于耳。巨大的火焰炙烤得方圆数里土地焦黄,映得周围亮如白昼,大雪经过火焰蒸腾化为蒙蒙水雾。
  众人不过站了一会儿,头发便着了火,忙向远处跑去。不一会儿,脚下一绊,才发现满地横七竖八的尸体。
  空气中焦臭的气味弥漫,众人感觉呼吸困难。
  “这……这……”二百来人立在缭绕的水雾中,慌乱不安,背后烈火又催逼他们不断前行。
  又跑了一会儿,雾气转薄,空气也渐渐凉快。前方地势隆起一座土丘,隔着土丘传来喊杀之声。
  马嘶声起,一匹胡马马镫上拖着半截残尸奔过山丘,迎面踏来。犰狳长枪一拄,翻身上马,一脚甩落尸体。那马本在惊吓之中,扬蹄乱蹦,但犰狳牢牢趴在马背,随着它的摆动不断调整位置,不一会便将其制得服服帖帖。
  此刻刀疤已然领着众人翻过山丘。犰狳拍马跟上,目之所及,只见刃染霜血,马踏乱尸。黑衣黑甲的长城军与白衣裘袍的胡人兵混杀乱战。双方前仆后继,拼死相搏,竟不曾退让一步。
  纵使少年气盛如犰狳,面对如此惨烈的战场,心下竟也有了半分怯意。他扫视乱军,不由寻找总帅身影,只盼义父安然无恙才好。
  突然白影一闪,只听一声哑吼,正是章颔在恶斗日间所遇的胡人少年。
  只见一捏长槊,一拈长刀,槊影森森处处点敌要害,刀光点点招招致人死命。章颔早已身中数刀,鲜血淋漓,仍勇斗强敌,胡人白袍尽染,血迹斑斑,却悍勇更甚。
  只看得犰狳气血上冲,拍马跨阵,举枪冲杀。胡人避过长槊,环绕长刀接住了犰狳黑枪。犰狳虎口剧震,心中更是惊讶,不料此人力气这么大!忙与章颔对视一眼,凝神接战。
  章颔此时全身湿透,汗水流出,更是杀得伤口疼痛不已。此时犰狳上阵,稍觉轻松,但仍不敢大意。这胡人身怀绝技,力大无穷。那柄长刀更是怪异,刀身之长堪比枪棒。他使起来非但不累赘,反而如手臂一般灵活多变,令人防不胜防。
  胡人看了一眼犰狳黑枪,似是有些忌惮。横起豁口连连的长刀,采用守势。
  三人品字排开,拉开架势,却谁也没有先行动手。
  犰狳猛夹马腹,双臂舒展,黑枪一转便弹向胡人身上。此时犰狳气力不足,以巧力使枪反而更增威力。
  胡人看黑枪来势迅猛,右脚脱镫滑入马腹,躲过一击。却不料章颔长槊早到,刺中他肩头,他闷哼一声,放脱坐骑,在地上连滚数滚才止住冲势。
  章颔犰狳见他放脱坐骑,忙驱马追杀过来。胡人少年左肩中槊,钝痛不已,血流不止,手臂已废。只右手挥刀在马下翻滚躲闪,一时之间竟也不落下风。
  章颔犰狳屡屡想刺他死地,每次不是要刺中对方马匹,便是打在对方兵刃上面。章颔大急,一纠缰绳,那马人立而起,猛地踩落,想要将胡人活活踩死。
  电光火石之间,一杆硬箭斜刺里射中马颈,劲力不消,竟将章颔连人带马射翻过去。
  犰狳忙回头接应,却见一胡人大汉驱马奔来,挥阔刃斩马大刀直取犰狳。犰狳下意识横枪接战,腕上一沉,座下马立时跪倒口喷鲜血而死。随即他只觉胸闷气短,腕骨折断,疼痛难当。
  章颔见状,忙抬槊来救,那大汉也不移动大刀,只轻轻一翻便将章颔长槊压下。二人心脏狂跳,均知死期将至。
  却听那胡人少年“啊”地一声,那大汉突然放脱二人反身而去。定睛看时,才发现胡人一直在谨守一处。那处围坐四个身穿黑色羊皮的胡人,俱都面容枯槁,眼球突出,他们双手伸出,手心仿佛烧红的金属一般,四双手围拢的是一团赤火,幽幽绽在空中。
  此刻其中一人背插一杆长枪,口喷鲜血,堪堪毙命。那团赤火突地变大,其余三人须发皮衣燃着,惨叫连连,不一会就化为了灰烬。
  那杆长枪一抖,一身穿黑甲,斜披黑貂织锦战袍的中年将军已绰枪在手。他面色如常,眉目清秀,一点胡须着于颔下,显得甚是精悍干练。
  “义父小心!”犰狳双手已断,以肘关节架枪横扫低落。虽然凶悍,但也仅足自保而已。他看见胡人大汉舞刀冲杀中年将军,忙急得大叫。
  中年将军勒定战马,挥枪硬接大汉一刀,心中已对敌手实力有了计较。当下凝神运气,放松了手臂。
  那大汉见敌人竟能硬接自己一刀,目露赞许,勒定战马以中原语道:“你,很不错。将军蒙湉,我听过的。银枪,我也听过的。很高兴,和你打。”
  那中年将军正是长城卫戍军总帅蒙湉,蒙湉轻抚枪刃,缓缓道:“阁下便是大单于禽离,果然好威风!”长枪一挑,“枪名,河套!”
  禽离听他要将河套握于己手,放声大笑:“城墙,我烧破了,长城,我的!”山丘后方此时应声传来一声巨响,蒙湉大怒,运枪直挑禽离脑袋,禽离不避,拍马直冲蒙湉。
  两相交击,金铁齐鸣。两人勒马回转,又一次拍马对冲。如此猛攻猛打一连十数回合,双方竟难分伯仲。
  两人额头见汗,微微喘息。禽离嘴角扯起一抹笑意,以胡话对一直在他身后掠阵的胡人少年道:“穆寒!带人冲城!”
  穆寒一声呼哨,口口相传,胡人舍了原阵,从侧翼避过长城军,直扑山后缺了口的城墙。
  蒙湉急命章颔围堵,胡人冲势甚猛,一时哪能截住,将士纷纷死于长刀马蹄之下。此时禽离大刀迎面劈来,蒙湉弹枪转挑他手腕。却见他手腕一沉,生生将八十斤重的大刀以腕力竖了起来,不仅避过蒙湉一击,还将他枪杆勾在刀柄之下。
  蒙湉既惊又佩服,手腕一抖,巧劲发出,长枪如龙,就势击在禽离生铁胸甲上。铁甲崩裂,插入禽离胸口。
  禽离大怒,大刀陡转,要旋掉蒙湉头颅。蒙湉抖枪直刺圆心,禽离放手,大刀直直甩向蒙湉,此时他不及回枪防守,舍命猛刺禽离。
  鲜血飞溅,马嘶长起。二人此时互换位置,禽离伸手拔起插在土中的斩马刀,耷拉着的左臂鲜血一大颗一大颗地落在雪地上,白雪渐渐消融。
  蒙湉口角挂着一抹鲜血,当胸长长一道伤口,铁甲碎裂鲜血淋漓。
  章颔眼见堵截不住敌军,随即会同其余千夫长避开锋芒从斜侧冲杀。胡人侧翼无防,抵敌不住,顿时被截为两段,长城军左右分开,意图将前后两段敌军团团围住。敌军也不甘示弱,连忙冲突向外,然而此刻长城军绞杀之势已成,哪容他们冲突得过?
  胡人兵马被越绞越紧,内部人马无法接战,外围士兵抵抗不了长城军的连番枪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穆寒眼望长城缺口,心焦如焚,纵声长呼,竟是唱起了歌。长城军听不懂歌词意思,但觉曲调慷慨激昂,尽情悲壮。
  胡人应声而和,声震山河,视死如归,都挺刀猛扑。长城军包围阵法虽精,但终究少些悍勇气,在经受了数次豁命猛攻之后渐渐松散了起来。
  此时胡人中一半边秃顶的大汉拍马浴血,舞起长刀,连杀十数长城将士。章颔等人觑他凶猛,若不立时结果了他,恐怕三军为之气夺。忙赶上迎战,却不料那人越斗越勇,不一会便打得十数千夫长丢盔弃甲。章颔一槊抡空,被大汉瞅准时机一刀斩落马下,那大汉踏马而来,意欲补上一刀。
  此时穆寒已然带人突围,朝着缺口疾冲。长城将士齐齐堵在跟前,要用人墙来挡敌人的长刀。
  雪越下越急,朝霞如火焰一样烧遍整个天空,满地将士们的尸骨已然蒙上一层白雪,鲜血凝固结冰变成黑紫。
  蒙湉与禽离又缠斗数合,仍然难分高下。胡秦两军战势胶着,禽离心中焦急,再拖下去,己方人困马乏大为不利。
  禽离按下大刀去砍蒙湉马头,却屡屡被他长枪挑破,心中一急,揪起马头,硬逼得坐骑倒退十余步。
  蒙湉观他面色由黄转青,知道来者不善,忙凝神静气,准备接战。
  禽离刀柄猛击心口,“噗”地喷出一口鲜血,吐到了阔刃斩马刀的刀刃上,他五指轻抚,神色庄重,口中念念有词。
  劲风突起,禽离须发皆张,斩马刀嗡地一响,蓝色电光纵横交错布满其上。禽离举起大刀夹马直奔蒙湉。
  空气被斩马刀的劲力压缩退散,蒙湉感觉呼吸有些不畅,双手平举白金长枪,他目光如电,枪身泛起白色光华。
  “啊!”大喝有如霹雳,惊得几只啃食残体的尸鹫扑楞楞刺入血色弥漫的长空。眨眼间,禽离大刀迎面斩下,蒙湉举枪硬架,初时只感电光灼人并不沉重,时间一长他金枪也随之电流涌动,双手辣疼,直感到通体酥麻头发上竖。蒙湉面上紫气一闪即逝,闭上了体内经脉。
  禽离见伤不了他,手上青筋暴起,羊皮大袖丝丝破裂。蒙湉手上如山压下,忙通起经脉,强忍着灼痛硬撑长枪,却不料座下战马呼呼两声,猛地跪倒地下口鼻溢出鲜血,眼看是不活了。
  蒙湉跨下失去支撑,无处借力,向前跌堕。禽离双眼充血,见状心头大喜,压刀直取蒙湉。蒙湉背上铁甲破裂,一股焦臭之味泛起,他并不慌乱,肌肉紧绷,身子一沉一转避过要害,禽离刀锋陷入他肩膀,同时长枪顺势一转将禽离从腹部直剖到胸腔。
  禽离抽刀不得,一声惨叫,如断线风筝一般被挑飞起来。胡人见首领生死不明,忙弃了章颔招呼人马来救。
  穆寒红了眼,扶起父亲,大叫“阿爸”。禽离气息奄奄,早已失去意识。秃顶胡人大喝道“穆寒!快撤!”
  穆寒忙拾起禽离流到地上的肠子招呼大军回撤。
  蒙湉抽下肩上的大刀掷去,大刀破风而来,将穆寒身边的一个胡人从头到脚切成两半,鲜血飞溅。
  “戎狄杂种!你们听着,长城不是一道城墙!长城,是我蒙湉!是我蒙湉帐下的十万英雄!是这些陈尸冰天雪地的大秦英魂!将士们,杀啊!”蒙湉挥枪直指。秦军一围而上。
  胡人失了主帅,军心大乱,经蒙湉声震山岳地一喝,更是推推搡搡人马杂沓,有些逃得慢了,被追赶的秦军斩杀。朝阳升上东山,天地熠熠生辉,紫色的鲜血一大片一大片地凝聚在雪地上,惨叫之声比夜间更让人头皮发麻。
  蒙湉斜倚长枪,望着被赤红异火烧了一个大窟窿的城墙,心中恐惧越来越浓,眼前突然一黑,栽到土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