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摄心术
房内暖意融融,一股甜腻的芳香扑鼻而来,悦己扇了扇鼻翼,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屋子里或坐或站了七八个侍女打扮的女郎,皆着一袭粉纱,其中五个正扭腰摆臀,在屋正中的光洁地板上踩着乐点,跳一曲极考验身段的绿腰舞。剩下几个则跪坐在大堂之上,吹的吹弹的弹,尽心尽力给这屋子制造一点背景音乐。
悦己的目光穿过屋中缭人眼目的几个舞女,直接看向屋子最里头的那两人。
靠窗的贵妃榻上卧着一个女人,穿着一身镂金丝钮牡丹花纹叠纱长裙,头上亦簪了一朵娇艳欲滴的新鲜绿牡丹,整个人活脱脱一牡丹精转世。
这女人生地很美,螓首蛾眉,柔情绰态,只露出半张侧脸,就将这满屋子的花蝴蝶全比了下去。
悦己只打量了她一瞬,随即转过眼神,看向书案上伏着的那个男人。
洪都的春风虽然来得晚,但到底是来了。天气已经开始升温,护城河里冻了一个冬日的寒冰也已然消融,悦己今天出门的时候,只穿了两件薄薄的春衫。
可眼前这个伏案作画的男人,身上裹着厚厚的狐皮大氅,一袭白色暗绣银纹夹袄,连脖子上都搭着油光水滑的貂毛围脖。悦己光是看他一眼,都觉得自己脑门上应景地热出来两滴汗。
“你是何人?”总算有粉衣侍女发现了悦己的存在,停下舞步,出声喝问。
悦己没答话,淡定地往屋子里走,模样悠闲地仿佛在逛自家菜园子。
几个侍女纷纷上来拦她,也不见悦己如何动作,那些侍女只觉得自己面前人影一晃,再一看,眼前已没了悦己的影子。
闹出了这样大的动静,里头两人再视若无睹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白衣公子终于从浑然忘我的入画境界里脱出来,抬起了头。
悦己瞧着他,发现他竟长了张娃娃脸,琼鼻秀目,丹唇外朗,尤其是那双瞳仁,竟比女子还要水润。以悦己的审美来看,这张脸堪称玉雪可爱。
悦己观察娃娃脸的当口,娃娃脸也在打量着她。那双水润的眼珠乍见悦己容貌时陡然放光,那光芒之灿烈,大约等同于悦己见了满屋子的金银珠宝。
“额间一朵凌霄花”公子晓喃喃开口。
悦己皱了眉,第一千八百次觉得自己额上这朵鬼花碍眼,随便拉个人都能一眼道破她的身份。
却听公子晓继续道:“敢问姑娘,可是春满阁中的小花主——凌霄美人?”
“”
悦己一张脸顿时黑如锅底,公子晓却完全没觉得自己的推测有错,还接着往下说:“没想到春满阁竟藏着凌霄姑娘这样的大美人,比之牡丹姑娘也毫不逊色,不,岂止——”
“看来在下这趟来洪都,当真不虚此行。”
一直躺在榻上闭目假寐凹造型的牡丹姑娘睁开了眼,双眸迷蒙带水雾,顺着公子晓的目光看向悦己,却被悦己的容色晃地失了语。
女子看女子,总能看出些与男子不同的地方。眼前这红衣女子耀目地仿如一团火,她出现在这方窄小暖阁,就好似周围的空气都烧了起来。偏又不热,一双清泠泠的眼珠看过来,只让人觉得燥——口干舌燥。
一瞬间,牡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吉光片羽般的四个字——喻日擒华。
这个词仿佛就是为眼前女子量身打造,牡丹在洪都城中以容貌之盛而受捧于万千恩客,谁见了她不夸一句国色天香貌,可今日见了悦己,牡丹生平第一次产生了自惭形秽之感。
倒不是说她的皮相不如悦己,而是骨相,更甚是女子眉目中暗藏的魂相。
公子晓这几日老在她耳边叨叨什么美人神韵,见之忘俗。她之前不懂,今日见了这女子,却好似有所体会。
悦己要是知道,这位春满阁的大花魁已经在心里不动声色地把她夸上了天,一定不会介意跟这样好眼光的人拜个姐妹。
可她今日的目的不是来看美人。
公子晓张嘴就送了她一个花姑娘的身份,悦己当然得礼尚往来:“看来你就是那个卖画的小白脸,幸会幸会。小女子单姓辛,名悦己。公子莫要认错人了。”
卖画的—小白脸—
公子晓身为万花楼的楼主,忽有一种自己混地很惨的错觉。但他有个职业病,见了美人,尤其是握笔的时候见了美人,脑子就转不过弯了。
此时他人坐在书案前,手上抓着羊毫笔,案上还有刚铺好的广宣纸。天时,地利,人和。因而公子晓大度地没跟悦己计较,反而敏锐地抓住了悦己话中不是重点的重点。
“月季?原来是月季姑娘。”公子晓恍然,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在下便觉得奇怪,凌霄如何衬得上姑娘的容貌。凌霄善攀附,花的寓意便不好,且这花的模样,衬姑娘到底寒碜了些。”
“月季就很不错,月季乃花中皇后,恰恰配得上姑娘。”
悦己:“”
她面色古怪地望着公子晓,自言自语:“这娃娃脸原来是个傻的。”
虽则她自己也不喜欢额头上这朵破花,但也容不得他人指摘——
“登凌九霄,乘风直上,我觉得凌霄很好。”
公子晓微怔,牡丹姑娘这当口回过了神,柔声曼语道:“晓公子,这位姑娘可不是咱们阁里的姐妹,公子莫要随便认人,惹恼了人家。”
悦己转过头,觉得这位美人瞧起来也挺顺眼,搭个讪不亏:“你叫牡丹?”
牡丹姑娘含笑,一举一动柔媚入骨:“正是。”
“这名不适合你。”悦己道:“要是能改,就改改吧。”
悦己倒不是觉得这位花魁配不上牡丹“人间第一香”的名头,她只是忽然想起,某个人的名字谐音。一会这人估摸着也会来这,若让他知道艳冠洪都的第一名妓也叫牡丹,脸色大概不会好看。
可惜牡丹姑娘又不知道悦己心里的弯弯绕,她面上一僵,下意识地沉了脸:“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一个心高气傲的美人要接受这世上还有比自己更美的人,这已经很难了。如今这个更美的人还要当你面打击你,要能忍就是难上加难。
牡丹姑娘当然忍不下这口气。
“姑娘一个外人,是如何入我春满阁的?我春满阁虽然好客,却也不是什么人都接纳的。姑娘一未递拜帖,二无引路人,奴家更是与你不相识。贸贸然出现在这,奴家称你一句不速之客,不过分吧?”
美人就是美人,生起气来也轻声细语,不像是发怒,倒像是撒娇。
悦己听地精彩,没想到现今的世道,连进青楼都要递拜帖了,她实在孤陋寡闻。
她笑眯眯的:“不过分不过分,美人怎么说都不过分。”
悦己在自己怀里掏了掏,竟掏出一朵含苞待放的小黄娇——刚刚在楼下花圃里顺的。
她伸手,将花递给牡丹:“送你的。”
牡丹姑娘怔在当场,实在摸不清这女子诡异的行事作风。她瞧着悦己调笑含情的一双美目,竟莫名其妙红了脸。
悦己道:“美人可是嫌我的礼物寒酸?”
牡丹有些踟蹰,看了眼公子晓,低眉顺眼地接过了悦己手中的鲜花。
——要做一个大度的美人,要有气量,有气量才有气质,有气质才能入公子晓的眼,才能让他把第三遍画出来
牡丹脑子里乱七八糟思索这些的时候,悦己又道:“好极了,既然收了花,就是我的人了。你乖,先出去,我同这位晓公子有话聊。”
悦己一双眼儿黑潼潼,像是吸人心神的黑洞。牡丹被这双眼迷地七荤八素,稀里糊涂一点头,从榻上起了身就往外走。
行至门口,悦己还贴心地用掌风给她开了门。
门外春风如絮,丝丝缕缕,吹起美人衣上襟带。站在这门口,好似站在悬崖峭壁,有飘飘渺渺的风从周身涤荡而过。
牡丹陡然清醒。
她刚想转过身,就听公子晓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沉沉的,像压抑着什么。
“莫回头,出去吧。”
牡丹顿住脚步,犹豫了半晌,朝身后的侍女做了个手势。几个粉衣侍女得了指令,跟在她身后鱼贯而出。
不过片刻,暖阁里只剩了书案前坐着的公子晓,还有霸占了牡丹姑娘贵妃榻的悦己。
沉默了良久,二人都没有主动说话。
瑞兽香炉中缭绕着某种不知名的香料,只掺了一点,味道却腻地吓人。悦己曲起右手食指,指尖轻轻一弹,以指风将房中紧闭的窗户弹开。
公子晓终于没沉住气,率先开口。
“江湖上的传言果然不虚,辛姑娘手段不凡,连摄心术这等秘术都通晓,在下佩服。”
悦己装地很谦虚:“不过领略一点皮毛,摆不上台面的玩意,不值一提。”
公子晓道:“都言辛姑娘神出鬼没,不知今日特地来寻在下,所为何事?”
他已经思考这个问题半天了,从认出悦己身份的那一刻就在想,想到现在也没想出个结果。他从前跟这位辛魔女可没半分交集,跟她那传言中的心上人也是井水不犯河水。想来想去,公子晓脑袋都想破了,也没想出什么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