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催命符

  重新躺在床上,悦己睁着眼盯着床幔,良久,却没了睡意。
  这张床很宽敞,用的黄花梨木料。床顶上悬着一个水晶镂空天气球,床帐亦是用的寸料寸金的天青色海鲛纱,其上绣满了大片大片的墨牡丹,竟是早已失传的双面绣。
  若是普通人家,得了块双面绣的帕子都要窃喜地留作传家宝,在秦家却随随便便拿来做了床帐,且还是如此大尺寸。洪都秦家之豪奢,由此可见一斑。
  悦己酝酿半天睡意无果,干脆起了身,端端坐在床榻上,双腿盘膝,标准的打坐姿势。
  院子里已经归于平静,杜迢生蹑手蹑脚地回了他自己的屋子,半个屁的声响都不敢发出来。
  风吹草动,月季花的幽淡香气盈了满院。
  虫声微弱,间歇蛙鸣,离得远处,好似还有人在睡梦中喃喃呓语。
  悦己脑中忽然又浮现了杜迢生问她的话。
  “辛姑娘为何改了主意,愿意相帮了?”
  为何
  她为什么呢?
  那日慕耽给她盛了两碗鱼汤,言笑晏晏的模样乖巧地一如往日。
  汤里放了双花、五灵脂与苦苓。
  配合他在书阁中点的月下香与岩兰草,倒是一味好药。
  ——能让人短暂地散掉功力。
  悦己在马车上打坐了整整七日,也未完全将体内的功力恢复。
  照这个进度,估摸着她还要兢兢业业地继续打坐,将功法运转十个周天,也就是至少还需三日才能恢复完全。
  悦己磨了磨牙,好半晌,却莫名叹了口气。
  窗外月色如霜,照见秦府高门阔院,是个聚财消灾的风水宝地。
  杜迢生费尽心思将她带过来,到底是为秦家带来一线生机,还是送来一道催命符呢?
  时值五月,春光只剩了个小尾巴,洪都城却无半分被春风照拂的痕迹。夹道两旁植的杨柳才初初染了新绿,朱门大户里头栽的迎春花也像刚刚睡醒,绽开了迟来的花苞。
  悦己在房中三日闭门不出,秦予舜几次派人前来问候,悦己只推说水土不服,懒怠见人。
  她不知道慕耽究竟有什么打算,也不知道秦家暗藏什么玄机,干脆关起门来修炼,将体内功力恢复到最佳状态,日后不管遇到什么变故,总归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悦己能猜得出来,慕耽的目的绝不简单,相应的,这回的洪都之旅也绝不会轻松。
  第四日的清晨,悦己将体内功法整整运转了十二个周天,丹田暖润,气海充盈,散掉的内力一点一滴重归四肢百骸。
  悦己睁开眼,轻吐了一口浊气。
  她下了床,伸了个懒腰,像是一只餍足的猫。
  走到缠枝花窗前,悦己推开窗扇,闭上眼,深深呼吸了一口天地间的朝气。
  院中遍栽的月季花上沾满了新露,花瓣颤颤似无力,轻风拂过,露珠泫然欲坠,青草的气息扑了满鼻。
  北城的雀儿不似云边谷的莺莺燕燕叫地热闹,只偶尔跳上枝头,聊表心意般几声啾啁。
  悦己唇边弯起一抹浅弧,再睁开眼时,被眼前某个不明物体惊地一个倒仰。
  杜迢生半个身子倒吊在屋檐上,此刻正缓缓探出一张倒挂的脸,笑眯眯地冲悦己打招呼。
  “早上好呀,辛姑娘。”
  悦己:“”
  这人什么时候出现的,她竟半点没察觉。
  悦己蹙了眉:“你又在整什么幺蛾子?”
  她一大早的好心情,可不能被一张鬼脸给毁了。
  杜迢生眨巴着自己的小眼,喜气洋洋道:“我是来告诉辛姑娘好消息的。”
  “哦?”
  杜迢生却不着急回答。他不太满意自己此刻的造型,这个角度不能让悦己充分欣赏到他的美貌。他干脆腿脚使了些力,将自己的身体当成摆钟,在窗檐上一左一右地晃荡。
  ——远远望去,宛如一具风干的尸体。
  “据秦家在豫州的眼线来报,慕兄六天前就已启程赶往洪都,估摸着最迟今日下午,他的马车就能进城了。”
  说到此处,杜迢生露出一个似猥琐又似暧昧的笑:“没想到慕兄能赶来地这般快,看来辛姑娘在慕兄心中的地位果然不一般。”
  悦己微微一怔,她也没想到。
  照她的猜测,慕耽应该还会多拖一些日子,将架子摆足了再过来。
  “你做了什么?”悦己盯着杜迢生,目光尽是锐利。
  “”
  杜迢生停止了左右晃悠,他拿手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
  “什么都瞒不过辛姑娘。”他用崇拜的眼神望着悦己:“辛姑娘可还记得那日我向你讨要的发簪?拿我的碧云软剑同你交换的那支。”
  悦己自然记得,刚上路那两天,杜迢生死皮赖脸看中了她头上插的珊瑚花钿,非得叫她卖给他。悦己当然不乐意,这花钿是她戴地最顺眼的,平日里懒得打扮就拿这支花钿应付,她喜欢的东西,怎么能随随便便让出去。
  杜迢生从太阳出来求到太阳落下,又从日落西山求到月上柳梢,开价从一百两飞涨到了一万两,最后在悦己“致敬败家子”的注目礼下,满脸肉痛地解下了腰间的软剑,颤抖着手递给了悦己。
  想到这,悦己无力地扶额。
  “你拿那根簪子去威胁慕耽?”
  杜迢生呵呵陪笑,眼珠子心虚地乱瞟。他可不会告诉悦己,他还随信物友情附赠了一封伪造的血书。
  悦己简直要冷笑了,慕耽正愁没借口早日启程,遇上杜迢生这个自作聪明的蠢货,想瞌睡就给慕耽递了枕头,当真是他的好兄弟。
  悦己啪地一声就将窗户给关上了,杜迢生猝不及防,碰了一鼻子的灰。
  他愁眉苦脸地从屋檐上落下来,站在悦己窗外犹豫了会,再三思量,又叩响了悦己的窗户。
  “辛姑娘,我的好消息还没说完呢。除了慕兄的事,另外还有一件,辛姑娘一定有兴趣。”
  悦己没搭理他,她自顾自回到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浓茶。
  “杜某之前在小菰城与辛姑娘提到的公子晓,辛姑娘还记得吧?就是画百美图的那个万花楼楼主,我曾对辛姑娘说他在洪都一带出现,此言并不作假。据杜某打探来的消息,他最近就住在洪都城的春满阁里,为阁里的姑娘作画。”
  悦己没回话,杜迢生也不计较,仍旧自说自话说得兴高采烈:“这可是个好机会呀,公子晓的踪迹向来飘忽不定,连万花楼人都时常不清楚他们楼主的行踪。这回能在洪都城里遇上他,辛姑娘可千万别错过。”
  悦己将茶杯往桌上一搁,扭头朝着窗户道:“你同我说这个做什么?”
  当然是来献殷勤的。杜迢生自认为已经摸透了悦己的心思,乐颠颠地答:“辛姑娘那日在马车里,不是同杜某提了一句,要当天下第一美。杜某可是一万个支持,当晚就吩咐了下去,满洪都地搜寻公子晓的藏身之处。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叫我给找到了,辛姑娘你收拾收拾,一会我就陪你去春满阁”
  悦己不耐烦地打断他:“当天下第一美,跟找这什么公子晓,两者有什么关系?”
  杜迢生一呆,难道没关系吗?
  “辛姑娘可能不了解,那百美图是公子晓所画,百美榜亦是万花楼所出,是以要当天下第一,找公子晓作画就是必不可少的过程。届时以辛姑娘的美貌,无需多言,万花楼自然会重新评定这百美榜”
  悦己道:“杜迢生,你俗不俗?”
  杜迢生:“?”
  “要做天下第一美,只需要具备一个条件。”悦己一派高人风范,对杜迢生提出的法子十分不屑:“哪用得着这些有的没的,俗不可耐。”
  杜迢生虚心求教:“小生愚昧,不知道辛姑娘指的条件是”
  紧闭的窗户里安静了一瞬,就听悦己清脆的声音传来,掷地有声的两个字:“自信。”
  杜迢生:“”
  这个话题算是说到头了。他原本是想着这三日都没在悦己面前刷好感度,眼见着慕耽就要来了,悦己的态度可不能模棱两可。
  所以他一大早就蹲在悦己屋顶上,就等着这位姑奶奶睡醒,将公子晓的消息打包送给她做人情,到时也好让悦己在慕耽面前为秦家说好话。
  杜迢生满心以为悦己得了消息会眉开眼笑,哪想到这位祖宗压根不领情。
  不仅不领情,还送了他一个俗字。
  杜迢生蔫头搭脑,对着窗户门干瞪眼。重重叹了两口气,正准备回去再想想其他讨好悦己的法子,眼前的琉璃窗扇忽然轻轻一动,从里面推开了。
  杜迢生眼睛一亮:“辛姑娘?”
  悦己站在窗户里头,一袭红衣鲜艳如火烧云。
  “虽然你的提议不靠谱,不过本姑娘今日闲的无聊,跟你去那什么公子待的青楼逛逛,也不是不可以。”
  杜迢生面上愁云一扫,喜笑颜开:“好好好,辛姑娘有兴致便好,在下这就让人去安排。”
  悦己咳嗽一声:“我找他不是为了画画。”
  杜迢生很配合:“嗯嗯。”
  “我是有别的事让他做。”
  杜迢生猛点头:“自然。”
  悦己:“”
  她瞧着杜少爷这个二傻子半晌,心中一阵无力,挥了挥手赶苍蝇一般将他赶走:“让人端早饭过来,吃了饭就去找他。”
  杜迢生一听,作势就要从窗户外爬进屋:“我也没用早饭,正好同辛姑娘一道。”
  悦己嘭地一声又把窗扇合上了,留了一个字:“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