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废功法
“不如何。”
慕耽很洒脱,无所谓道:“总归她也怪不了我多久。”
竹深手一僵,慕耽这平平的一句话,却像是一记重锤,将整间竹屋都砸进了万籁俱静。
寂静里,竹深问:“你体内的毒,当真没一点办法了?”
慕耽没回话,自顾自取了只空茶杯,一上一下地抛着玩。
竹深吸了口气,蓦地出手截过空中翻转的茶杯,盯着慕耽,语气郑重:“慕耽,听师兄的,现在将那门功法废了,以你的医术,兴许一切还来得及。”
慕耽蹙眉,却听竹深还在说:“我知道你担心废了功法,更无力压制体内累积的毒素。无妨,师兄可以帮你,你需要什么奇珍草药,我帮你去取,不管在悬崖深渊还是荒域险滩,哪怕是在皇宫大内,我总能想办法给你取来。现在就废了那门邪功,搏一把,总比陷入死循环求生无望的好”
这一长串废话慕耽听地不耐,出口打断:“竹深。”
与此同时,竹深也霍然唤道:“师弟!”
“”
他的眼中满是急切,额角青筋绽起,连呼吸都透着焦灼的意味。慕耽忽然就记起了八年前,贺明棫离宫的那个清晨。
那是卫思朝死的第二天,悦己抱着他的尸首呆呆坐了一晚上。
不知出于什么缘故,贺明棫与尤静,也便是静师傅大吵一架,半个守花宫的人都能听见议事厅中摔碎的杯盏声响。
慕耽没去过问,那晚旭森重伤生死未卜,他在旭森房外站了半宿。后半夜又转道去了卫思朝房里,给呆坐的悦己盖了件披风。
再见到贺明棫时,他眸中浸满血丝,望着悦己的眼神伤痛而怜惜,还有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
慕耽那时不懂,后来便懂了。
守花宫的清晨其实与黑夜无差,暗无天日的地宫只能靠议事厅巨大的沙漏来分辨时辰,还有扫洒弟子每日卯时三刻准时地敲梆打更。
贺明棫立在宫门口,火把晃荡的橘色阴影照在他脸上,张牙舞爪宛若鬼魅。他狠狠咬着后槽牙,额角青筋条条分明,空气中都像是渗透着血腥的铁锈味。
哪来的血?
他身上没有,慕耽身上也没有。是卫思朝拖着残败的身躯,拄着沉重的铁剑,一路拽着悦己逃进宫时流下的。
梆子敲响了三下。
卯时三刻到了。
贺明棫用他那双通红的眼注视着慕耽,最后给他留了一句话。
“我会给你们报仇。”
“我发誓。”
然后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直到一年后守花宫破的那一夜,他也没回来。
慕耽想,他该怪贺明棫吗?他是守花宫的大师兄,是宫主座下第一亲传弟子,却在守花宫最需要他的时候,不知所踪。
可就算他回来了又如何?结局已经注定了,谁也改变不了
守花宫火光下模糊的贺明棫的脸,与眼前竹深的脸渐渐重合,慕耽垂下眼睫,唇边却掀起一个古怪的笑。
无怪悦己这么容易看穿竹深的身份,他身上贺明棫的痕迹,实在太明显了。
“师兄让我废了身上的功法,无异于让我现在就去死。”
慕耽道:“更何况,这可是救我命的功法,怎能称之为邪功?”
“这算什么救你命?!不过是将你往死路上逼!你现在用它压制毒素,以后就是它反过来压制你!吸星禁术,之所以称之为禁术,就是因为它害人害己,百害无一利!你现在还能控制它,可等到它在你体内壮大的那一天,之前的毒素被打压地多狠,到时就会反扑地有多猛!你到底知不知道?等不了了,一刻都不能拖,我是你师兄,不能这样看着你送死”
竹深这边着急上火,连头上都要急出三条青烟。他一贯修身养性,遇什么都高高挂起的姿态,难得摆出今日这样言辞恳切的模样。
再看慕耽,眼皮子都没撩一下,油盐不进的态度,好像竹深口口声声要送死的人不是他。
“百害无一利”慕耽慢悠悠地念叨了一遍,低低一笑:“我现在还能活着,就是这功法有利的最好证明。”
竹深瞧着慕耽浑然置身事外的样子,简直恨不得将茶壶砸在他脸上。
行,既然他不怕死,那他就搬出比死更可怕的另一尊大佛。
“你自己就是医者,应当比我更清楚。古往今来,修习这门功法的武者,轻则损伤经脉,重则走火入魔,面目全非!我知道你不介意自寻死路,可你想过悦己吗?你想她也看到你变得面目可憎?你若是死了,就不怕她难过?”
“难过?”慕耽笑了笑,丹凤眼角上挑,那颗泪痣闪着细碎的光。他反问:“她会吗?”
她吃了噬情花。
她会吗?
竹深蓦地语塞,胸口一堵,憋闷地有些喘不过气来。好半天,他才涩着声音道:“她会不会难过,不是你一番臆测就能决定的。你若不肯听我的,我便将事情告知于她。悦己的话,你总该听的进去。”
慕耽搭在袖中的手指微微一蜷,眼尾半眯,嗓音冷地出奇:“竹深,别忘了你的身份。”
你的身份,是守花宫的罪人。而慕耽,是守花宫的主子。
空气一瞬安静下来,竹林中鸟雀啾啾不休,用嘴喙梳理着被雨打湿的羽毛。
“师兄有闲心在这担心我,不如先想想自己。别忘了,将悦己掳去秦府的主意,可是你给杜迢生出的。”
慕耽换了副口气,闲闲道:“杜迢生也不是傻子,等我将秦家的事了了,他回过头一细想,定会发觉你的不妥。你若不想届时被他缠上,最好早做安排。”
“”
竹深深吸一口气,捏着茶杯的手指节发白。慕耽挑起半边眉梢,琢磨着自己之前那句话是不是说地太过了。
最后却见竹深将那口气吐了,面上情绪收敛一空,又回到了那个清清冷冷的竹公子。
这位竹公子拉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问:“不知少主有何吩咐,属下愚昧,还请少主明说。”
慕耽对他这态度没半点不适应,下巴矜贵地一抬,伸手往西一指:“域外,补月教。”
“你让我去域外?”
竹深皱眉:“你知道我同补月教的关系,就不怕我就此归顺,一去不回?”
“让你去那自然是有事要做。”慕耽不以为意:“若你想留下来应付杜迢生,也随你。”
竹深的手指在几案上磕了磕,道:“杜迢生你不觉得这位杜家少爷,同悦己的性子有些相似?”
慕耽想也未想:“不觉得。”
“”
“至多六月,杜迢生就会反应过来。在此之前,你最好将你这茅草屋收拾了,同你那些宝贵竹子好好告个别,然后即刻启程赶往域外,路上不要停留。”
慕耽坐起了身,正襟危坐,露出了他踏进这屋内第一个正经表情。
“至于你到时还想不想回来,无关紧要。要紧的是——”
“你别忘了你的母亲,是如何死的。”
竹深的母亲,也就是贺明棫的静师傅,尤静。
同守花宫阖宫上下的人一样,死在七年前的宫乱里,让那场大火烧地渣滓都没剩下
茶水已经煮沸了,茶香氤氲地满屋都是。
静默中,竹深掀了衣袍,改跪坐为躬身。
双手抱拳,头颅半叩。
——“谨遵少主令。”
四月二十八,天阴,豫州洪都。
时值傍晚,打从城南风风火火驶进一辆华盖马车,车盖四角缀着云纹白玉铃铛,随着马车晃荡叮当作响。铁力木的车身上刻画着大片的祥云图案,生动逼真,这车仿佛要一路驶到天上去。
城里街道上的百姓远远见了,忙不迭地退到道路两旁,生怕自个挡了这马车的道,被那车上坐着气势凶狠挥舞马鞭的车夫,一个不注意就给掀飞咯。
白色祥云图案,乃是洪都第一世家——秦家的徽志。
悦己在车里晃地浑身不得劲,车厢里虽然边边角角乃至木头缝里都用松软的棉布包裹了,但每逢道路崎岖或者转弯,悦己总要被颠地找不着北。在马车里呆了这么多天,悦己的腿脚都快酸地不是自己的了。
好不容易进了城,道路平坦一些,新换的车夫估摸很想显摆自己的驾车技艺,斗志昂扬地将马鞭舞地密不透风,马蹄哒哒哒哒好似催命,悦己的心肝脾胃都要颠出来了。
“杜迢生,你赶着投胎不成?这都进城了,你能不能稍微有点世家公子的气派。知道的,你是赶着去秦家救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约了哪家姑娘私奔!”
这一路杜迢生都跟亡命之徒一般,将原本需要十五日的脚程硬生生缩短了一半,快马加鞭地赶路,就怕一个动作慢了,慕耽的人追了上来,还没摸到洪都的城门边,就把悦己给带了回去。
那岂不是前功尽弃?杜迢生把这个道理跟悦己掰扯一讲,悦己心里在翻白眼,表面还是配合着他演出,通情达理地表示可以接受。
不然,悦己要怎么对他说,哪怕你慢慢吞吞以龟速匍匐前进,路上赏个花踏个青乃至睡十天半月都没关系。慕耽会十分耐心地等着你把人带回洪都,他到时再捎上一干小弟,杀气腾腾地来洪都“追妻。”
说了他信吗?做戏要做全套,悦己忍了。
等慕耽追来了,看她不弄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