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道珍重

  “你的意思是,你主子我不够有实力,所以话才比你多?”
  卫思朝忙单膝跪地抱拳:“属下不敢,若惹主子不快,还请主子责罚。”
  悦己笑了笑,一把将卫思朝拉起来,又顺手将他外衣撕扯开,小手揭开药膏封口,亲自抹了药膏给他肩膀上药。
  “动不动就吓成这样,整天求着别人责罚你,你是不是有什么心理疾病啊,不被人罚不舒坦?”
  悦己瞧着卫思朝涨得通红的耳垂十分有趣,她伸手捏了捏思朝紧绷的背脊,啧啧称奇:“思朝,你在害羞吗?有什么好害羞的,我才这么点大,静师傅说我连女孩都算不上,顶多算个女娃娃。再说了,我又不是第一次看你打赤膊了,你身上该看的不该看的我早就看光啦,你现在才害羞,是不是有点晚了?”
  卫思朝半个字都没回,决心要在哑巴这条道上走到黑。
  悦己也不指望他说话,她又叹了口气,摇头晃脑地感慨:“唉,慕耽说的没错,你果然是个难得一见的斯文人。心思这么单纯,连你主子挨一挨碰一碰都要脸红,以后要是遇到什么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你不得直接被迷晕了。我觉着吧,江湖险恶,不适合你。等你到了年纪,我就去求宫主把你放出宫,你好好地娶个良家少女,你耕田来她织布的,应该也不错。”
  卫思朝这下不敢不说话了,他猛地抬头望着悦己,一张脸瞬间血色尽褪,连嘴唇都吓白了。
  “主子,属下曾发过毒誓,这辈子都会做主子身边的影子,主子在哪我便在哪。若要属下离开,只有一个可能——”
  “便是我死。”
  悦己睁着眼,眸子里清澈地倒映出少年一张干净的脸庞,眉目周正,稚气未脱,可棱角却分明。
  她抿唇一笑:“逗你的,别当真。”
  可老天却从不跟人开玩笑,说出去的话便如泼出去的水,那个词怎么说来的,一语成谶。
  悦己十一岁那年,跟慕耽两个带着各自的小弟偷偷溜出宫,却在回宫的路上暴露了身份,被一伙不知来历的人盯上了。
  谁都知道守花宫里藏着大宝贝,可没人知道这神秘莫测的地宫究竟在哪。好不容易遇上几个自称守花宫人的小屁孩,听对话其中两个小孩身份还不低,这如何不让这些闻见了腥味的恶狼兴奋。
  卫思朝那时十五岁,在寻常人家中,父母该操心哪家的姑娘适宜结亲了。
  他一路护着悦己逃回宫,身上被砍了多少刀已经记不清,可他性格贯来如此,哪怕失血让他下一秒就要栽倒,连孰敌孰友也分不出,他就一直死死拽着悦己衣袖,闭紧牙关,见人就挥剑,到死也一声不吭。
  那一晚旭森为慕耽挡了一刀,伤在左心口,离死神只有一步之遥。
  而悦己的武功跟慕耽之间差着两个旭森,卫思朝面临的压力可想而知。
  他到死前最后一刻,悦己抱着他哭地哑了嗓,他却谨记着下属的本分,连给她擦眼泪,都怕自己手上的血弄脏了她的脸。
  他用了老大的力气,在怀里掏出块尚未被血迹污染的绢帕,擦了擦手,然后轻轻抚上悦己的脸。
  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唤了她的名。
  “悦己,别哭了。”
  “以后别再偷跑出宫了,外面很危险。”
  “好好照顾自己。”
  “不要难过。”
  “”
  卫思朝最后还说了什么,悦己已经记不太清。她只记得他最后一句话——
  “能够保护你,我很高兴。”
  悦己将自己锁在房间一个月,整整三十天没有踏出房门一步,甚至连床也没怎么下。
  她整夜整夜地做噩梦,梦里卫思朝浑身是血,站地离她远远的,看她一会儿,然后转身就走。
  悦己追上去,可她不管怎么卖力地奔跑,怎么大声地呼唤,卫思朝的背影总是越来越模糊,最后只剩一个小黑点,隐隐约约的,像他眉骨的那颗痣。
  悦己已经知道他为什么叫思朝了。名字是他父亲取的,他的母亲为了生他难产离世,父亲怕他长大忘记母亲的恩情,便给他取名思朝。
  朝卿,是他母亲的名字。
  可笑她还常常取笑他的名字缺乏男子气,悦己想,她真的是个混蛋,蠢而不自知。
  慕耽在这一个月每天都守在悦己屋子里,也不同她说话,自己拿了卷书,静静地坐在一边翻看。
  倒像是从前卫思朝陪在她身边的样子。
  “慕耽,我从来没为他做过什么,他到底为什么要舍身救我?”
  “要不是因为我,他本可以不用死的。”
  “静师傅曾经说,情义二字珍贵,承他人三分情,必得还之七分恩。可对他有恩情的是守花宫,又不是我,他怎么笨地连这个都不懂?”
  “我要是他,我才不会这么拼死相护。就算要救,也会量力而行。让我身上被砍几刀又怎么了,我不怕疼的,他怎么这么实心眼,连削我头发的那一刀都替我挡了”
  “慕耽,”
  慕耽放下了书卷,安静地抬起了眼,一双眸子漆黑而镇定,让人无端想起山间古刹中的晨钟暮鼓,悠远而宁人心扉。
  “你会的。”
  悦己一怔:“什么?”
  “若你是他,你也会如他一般拼死相护。师姐同他,是一样的人。”
  悦己听地好笑,唇角勾起半月来第一个弧度,却是讽刺的意味:“我跟他一样?我怎么会跟他一样,他只长个子不长心眼,我早说了他的性子会吃大亏,现在好了,应验了。以后也不用吃亏了,吃我给他烧的纸钱就行”
  悦己说着说着,唇角又死死地抿起来,那笑便比哭还难看,像是笑,又像是哭。
  慕耽不欲就此多说,换了个话题:“师姐,药凉了,该喝药了。”
  悦己皱眉,翻了个身背对慕耽躺下,嘟囔:“我要喝什么药,我又没受伤。该喝药的那个已经被我给埋了,再也喝不了了。”
  “师姐受惊过度,加之肝郁伤神,情志不舒,故而惊梦连连。师姐若是不想再做噩梦,最好将药喝了,好好调养身子。”
  悦己捂住自己的耳朵,将头埋进被子里,嚷嚷:“你别烦我,我做噩梦也是我活该,是我应该受的。而且这梦也没什么不好,我还能在梦里见到他,跟他说句对不起”
  慕耽站起了身,端着药来到悦己床前,在床榻边坐下:“师姐何必这么逼迫自己。生死有命,思朝曾与我说过,他出生那年便有路过的老道替他算了一命,言他本在娘胎里就该夭折,他的母亲用自己的命数为他挡了劫难,可这只能缓一时之急。老天写下的运道摆在那,谁也更改不了。”
  “五年前,若非守花宫从时疫中救了他,他早就同他父亲一起,踏上了黄泉路。现今又从老天爷手中多挣了五年,我猜他心中也无遗憾了。”
  悦己猛地将被子掀开,一挥手打翻了慕耽手中的药碗。汤药淋漓洒在地上,舞出的图案宛如那晚追着她与思朝的黑衣杀手一样狰狞可怖。
  “什么没有遗憾?他怎么会没有遗憾,他才十五岁,人生还有那么长,他还没来得及去守花宫外的天地看看,还没将静师傅给他的剑谱练到第七层,甚至还没遇到他喜欢的姑娘!我说过的,等他长大了,我会给他找个好媳妇,跟他一样,长得好看,话不多的”
  悦己的一双眼珠通红,像是一只气狠了的白兔子,眸中布满血丝,又顷刻被晶莹的泪珠占满:“你不用拿这些神神鬼鬼的事唬我,你往日从来不信这些的。明明是人的过错,何必强怪到老天爷头上”
  慕耽淡定地从床墩上拿过布帕,先捞过悦己的手擦拭干净,再揩掉自己身上沾染的药渍,这才注视着悦己哭肿的一双眼,语气平平道:“若能让师姐心里好受些,这些天命气数之论,师弟愿意相信。”
  悦己怔怔地看着他,明明只是个小屁孩,还没她的床柱子高,可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总莫名给人老成持重之感。
  这半个月她已经打翻了不知道多少碗药了,听说这些药都是慕耽亲手熬的,可浪费也就浪费了,慕耽从未跟她生过气。
  “这些玄虚之言暂且不论,可我说他心中没有遗憾,却是真的。”慕耽在桌案上重新盛了碗药,又回到悦己床边坐下,将药碗放在床墩上纳凉。
  “若有一日,我身陷险境,师姐可愿为了救我,付出性命?”
  悦己呆愣,想了想才回答:“你是我的师弟,又是守花宫的少主,我拿命救你是应该的。”
  慕耽微微笑了笑,唇角一勾,不很明显。
  “倘若师姐真的以命相救,临死前,可会怪我?”
  悦己:“”
  她有些明白慕耽的意思了,低垂下眼睫,闷闷道:“我若要怪你,为何还要去救你你是想说,思朝不会怪我,他丢掉性命也是自己心甘情愿”
  “正是。”慕耽低低叹了口气,他这幅模样,配上他尚带几分婴儿肥的脸颊,倒有些反差萌。
  “若是为了自己想要守护的人,哪怕是死,又有何可抱憾。”
  “师姐与其躲在这里自怨自艾,不如振作起来,多学些本事,以后也好为他报仇。”
  “静师傅说要重新给你选个侍卫,师姐可要去看看?”
  我曾嫉妒他,也曾羡慕他,可到了现在,只剩感激他。
  我终归,也会走上同他一样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