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无情恼

  杜迢生着急忙慌地开始抠喉,一边惊恐地嘶声质问:“你你你,你给本少爷吃了什么?!”
  慕耽笑地温文尔雅,悠闲地拢了拢袖子,道:“不是说了么,我云边谷的人一向大方。看在你我交情的份上,本谷主倾情解囊,送你一枚云边谷特制的避酒丹,服用之后半年需得滴酒不沾,否则”
  杜迢生已经听地要哭了,抖着嗓子道:“否则怎样?”
  “否则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散些内力罢了。”慕耽轻描淡写,点尘不惊。
  散内力?!这还不叫大事,你知不知道内力有多难修炼!
  杜迢生简直气地跳脚,又意识到什么,追问:“那我若是这半年内喝了酒,等酒醒了,散去的内力会不会回来?”
  悦己翻翻白眼,上前拍了拍他的肩,看傻子一般叹息道:“想什么呢,我云边谷怎么会出产这种粗丸劣药,药物功效要做就做到极致。散去的内力?当然不会回来。”
  “”
  其实倒没这么苛刻,内力散去后自行打坐两个时辰,体内气息运转一个周天,丢掉的内力还是会恢复的。
  不过慕耽看着悦己眉飞色舞骗傻子的模样,识相地没有开口。
  杜迢生已经彻底绝望地垮了脸,蔫头蔫脑地宛如一株苦黄连。
  其实就算散去的内力能恢复,他也是不敢喝酒的。江湖中事波云诡谲,谁都要时时刻刻保持实力最佳状态,你在床上躺地好好的,说不准就天外横祸,从屋顶上破入一个刺客,或者从床板下蹦出你的仇敌,这时要是体无内力束手就擒,那你离棺材也不远了。
  他杜家虽然甚少沾染江湖恩怨,但也不代表就没仇家。更何况江湖上脑子有泡闲的无聊的人这么多,没准就遇上什么怪人要硬拖着他切磋,到时候刀剑无眼的,没仇也能结成死仇——他死那种。
  悦己还在那夸夸其谈,气不死人不住嘴:“杜公子,你这什么表情?你知不知道这避酒丹市面上要价几何?二百两银子才一颗,慕耽眼都不眨就送给了你,你都不感动?”
  “慕耽也是为了你好,怕你自制力不够,又喝了马尿去调戏小姑娘。遇上我这种脾气好性格佳的,那是你好运气。若是遇上小肚鸡肠又实力雄厚的,指不定你哪天就交代给自己这张破嘴了。”
  杜迢生皮笑肉不笑,天地可鉴,他杜家位列江湖五大世家,这世上也没几个人有这胆子敢来教训他。
  “再说了,你一个大男人何必这么扭扭捏捏,小家子气。不就一点子内力嘛,不值当多少钱,哪里抵得上酒肉穿肠过的美妙滋味。我们混江湖的一向豪爽,内力散了就散了,重头再练不就是了。”
  杜迢生:“”
  他闭了闭眼,深呼吸一口气,觉得自己再待下去可能会在此竹林上演一番生死搏斗。诚然他并不觉得自己能打得过悦己,更何况旁边还站着一个阴险毒辣的慕耽。
  “辛姑娘,慕谷主,天色已晚,想必二位也都累了,杜某不敢多加叨扰,这就回我的别院了。”杜迢生难得不苟言笑,看来是被悦己一通幸灾乐祸气地狠了。
  临走前,他又看了悦己一眼,顺带看了慕耽一眼,脸上表情意味难明:“辛姑娘,今日能够结识你,是杜某的荣幸。想必我们很快还会再见。希望下次见面时,杜某还能有此幸运,与辛姑娘同穿一色,共赏烟霞。”
  话说完,不等悦己对他的话作出回应,杜迢生就赶紧抱头鼠窜了。
  月光清冷,投在竹林里只得稀稀拉拉几束,衬地这林子幽暗昏惑,杜迢生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了踪迹。
  慕耽默默放下了撸起来的袖子,转而问悦己:“师姐怎么知道那避酒丹卖二百两银子一颗?”
  “我瞎编的。”悦己眨眨眼,惊奇道:“不会真有这么贵吧?”
  随便一编就能编中,慕耽轻笑:“虽说没有二百两,但也差不离了。”
  “这样啊,如此说来”悦己揉着下巴:“那我们谷里赚钱应该很容易,大夫这门职业当真很有前途。”
  慕耽眉梢一挑,又见悦己打了个哈欠,挥手道:“我困了,回客栈休息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悦己的困意一半是真的,一半是装的。身边都没旁人了,她与慕耽单独相处,悦己在这南风院乍见到慕耽的那点心虚又回来了,生怕慕耽逮着这个教育她。
  怪了,她居然用了怕这个字眼。
  慕耽没说什么,只唤了银翊过来。
  “旭森,你去问一问这南风院的老板,师姐欠他们多少银子,今日便还清了罢。”
  悦己一听这话,困意全消:“干什么?!”
  银翊吓地一个打跌,就听悦己接着道:“我凭本事欠的银子,为什么要还?”
  “”
  天色熹微,将明未明。霜白的月华褪去,竹林中笼了一层薄雾,青翠的叶片上滚动着圆润的露珠,风一吹来,摇摇欲坠。
  林中草舍,有人对窗独坐,窗外的凉风与天光一道闯进来,拂在他的脸上,掀起一抹竹叶香。若有扫洒小童路过此处,可以很容易瞧见这人眼下一层青黑,应是一夜未眠。
  竹深手中拿着一卷画轴,画纸泛黄,应该有些年头了。
  画上画的是一丛修竹,卧于冬日嶙峋山石畔。叶片苍翠染雪,山石憨态可掬,作画之人明显笔触功力不足,甚至称得上有些拙劣,但胜在落笔灵气十足,简单的竹子跟假山也能画的活灵活现。
  画卷右上角还提了两行小字——
  高枝已约风为友,密叶能留雪作花。
  这是悦己十一岁那年,亲手绘画,送他的生辰礼。
  “大师兄,你为何这么喜欢竹子,除了绿色还是绿色,又不能开花,多单调啊。”
  十八岁的贺明棫好笑地揉了揉悦己的头:“谁说竹子不能开花了,只是寻常见不到罢了。”
  悦己来了兴趣:“大师兄你见过?竹子开花是什么颜色啊?”
  一向博览群书的贺师兄难得有些迟疑了,竹子开花,他也没见过。
  “约莫还是绿色。”
  “那有什么看头?这花还不如不开呢,真没意思。”悦己十分不屑一顾。
  贺明棫觉得自己有必要教育一下这位师妹,咱做人不能这么肤浅,现在就这么形式主义,以开不开花鲜不鲜艳来衡量花草的价值,发展下去就会以貌取人,长大了很容易被人模狗样的小白脸给拐跑的。
  “悦己,不如你先跟我说说,你为什么喜欢月季?”贺明棫和颜悦色地起了话头。
  悦己两眼一翻,觉得这个问题十分愚蠢:“这还不简单?因为我叫悦己啊,与月季差不多么。再说了,月季开花好看,娇娇媚媚的,衬我。”
  贺明棫有些头痛,为什么悦己一个十岁出头的小丫头片子,整日就把自己往妖艳的造型凹。正常这个年龄的少女,思想不都很朴实么?
  贺明棫循循善诱:“所以,你喜欢的,只是月季这个名,而不是月季代表的那朵花。归根结底,你喜欢的只是你自己,不管什么模样的花冠上了月季这个名,你都会对它高看一眼,是不是?”
  悦己托着双腮,闻言思考了一阵,笑了:“大师兄,你是不是想说我对月季的喜欢,是叶公好龙流于表面?我并不是真的喜欢月季,因为我压根不懂这朵花的内涵,我口中的喜欢,对真正喜爱月季的人士,简直就是种侮辱,对不对?”
  “”
  贺明棫一阵沉默,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但由悦己自己说出来,似乎太不留情面了些。
  贺明棫只得干干一笑:“师妹真是聪慧。”
  “哧。”悦己笑地更大声了,回廊上都能听见她欢快的笑声,让人光听声音便能想象出女孩眉梢眼角天生的恣意。
  悦己边笑边道:“大师兄,我喜欢我自己,有什么不对吗?”
  贺明棫忙道:“自然没什么不对”
  悦己挥挥手打断了他,示意贺明棫乖乖坐好,她的话还没说完。
  接下来,悦己利用自己的歪理邪说,对贺明棫进行了一番“反教育”,一大段强词夺理说下来,直说地贺明棫怔然发忡,哑口无言——
  “有人慕松竹高洁品质,有人爱梅兰傲骨清姿,他们将自己的喜爱寄托于花草的品行气韵,很有深度,很不俗套,我懂。”
  “可问题是——不过就是花花草草,又哪来什么品行气韵?说到底都是闲人自说自话,一番臆想罢了。”
  “你说红梅不畏风雪凛冽,故而夸它有骨气,可换个角度想,梅花在夏日就开不了,我是不是能说它畏惧曝烈阳光,是个孬种?”
  贺明棫:“”
  好像有点道理,至少他一时半会找不到话来反驳。
  悦己还是在笑,这回笑声里还掺了些得意,她把玩着桌案上的紫竹笔筒,漫不经心道:“所以说,这些人对花草的喜欢,来自于他们强行赋予花草的品性,他们的喜欢,不过也是一腔自以为是,同我喜欢月季的名,又有什么区别?更何况——他们的喜欢,到底又能维持多久呢?”
  “我就不同了。本姑娘只要一日不改名,就会多一日地喜欢月季;一辈子叫悦己,就会一辈子对月季青眼有加。我的喜欢——不问深浅,但求长久,这样不好吗?”
  “不问深浅,但求长久,这样不好吗?”
  “大师兄,我喜欢我自己,有什么不对吗?”
  少女巧笑倩兮,顾盼生辉,一张小脸在守花宫终年的烛火映照下,仿佛永远不会凋谢。
  竹深轻声道:“很好,很对。”
  她从来就聪明,应是看穿他的身份了,却也贴心地不戳破。
  竹深又想起慕耽给他传的话。
  ——“师姐看似心大,其实比谁都敏锐。她若是不拆穿,只是因为她愿意陪你演下去罢了。”
  ——“既然如此,你还要瞒着她多久?”
  ——“瞒到她不愿意演为止。亦或者,瞒到我死那天也不错。”
  ——“你这样,何苦?”
  ——“师兄,我只愿她一直干干净净,清清白白。这些染血的仇恨与算计,她不喜欢,我也不想污了她的耳。现在这样,就很好。”
  竹深站起身,行至窗边。日头已经升起来了,晴空无云,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近八年颠沛流离,他如丧家之犬四处奔逃之时,他被人追杀无处可安身之时,他隐姓埋名决定敛去一身锋芒之时。
  他想起悦己的话,给自己取名竹深。
  贺明棫想,若他一日不改名,应当也会一日复一日地喜欢青竹。
  竹深瞧了眼桌上慕耽寄给他的信,只写了四个字,简洁明了——
  “棋已入局。”
  竹深将信纸捡起来,投入茶炉中烧了。
  他轻叹口气,也不知在说谁。
  “多情总被,无情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