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月亮灯

  梅子肥,山果青,水花香。
  莺儿飞,燕儿舞,蝶儿忙。
  悦己:“你认得我吗?”
  谷中照料药草的大爷憨憨一笑:“认得。”
  悦己:“那你说说我是谁?”
  溪边浆洗衣物的丫环一抹汗水:“少夫人,你是我们谷主的妻子呀。”
  悦己眉头一皱:“什么谷主,不是守花宫少主吗?”
  膳堂里烧水做饭的大娘掀开蒸笼:“少夫人,我听不懂,我耳朵不好使。厨房粗鄙,您别被烟熏着咯。”
  悦己努了努嘴:“谷主便谷主吧,那你再说说,我跟你们谷主何时成的亲?”
  山门口昏昏欲睡的护卫打起精神:“这我知道,就在一年前,这可是咱云边谷天大的喜事。谷主将夫人您从谷中的雀栖楼一路抱到谷口边的月老庙,咱全谷的人都在后头跟着呢,吹拉弹唱还撒着花,那场景可热闹了!要我说,谷主对夫人您是真好……”
  悦己掏了掏自己的耳朵,耷拉着肩回了自己的阁楼。
  “主子,昨夜已将您的话吩咐下去,底下人都是机灵的,不会出什么差错。”
  慕耽斜斜靠在椅子上,手中把玩着一枚花苞型玉佩,闻言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你下去吧。”
  暗卫退下之前,慕耽忽又叫住他:“杜家的人到了,盯紧他们。”
  “是。”
  “慕耽!”悦己急慌慌地推门进来,一脸挖掘了惊天秘密的表情:“我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哦?”慕耽配合悦己一惊一乍的语气:“什么问题?”
  “这谷中的人。从丫鬟到小厮,从侍卫到药童,不论男女老幼,是美是丑。”悦己的表情很凝重,紧紧盯着慕耽的眼。
  没听到悦己下一句,慕耽只好配合接话:“都对你尊敬有加?”
  悦己摇了摇头,缓缓开口:“我一个都不认得。”
  慕耽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一缩,面上却是若无其事:“谷中的人都是近几年才收进来的,你记忆出了差错,不认得也没什么。”
  “可是宫里的老人呢?宫主,唐叔,静师傅,还有阿蕊,桃桃,他们怎么都不在?”
  慕耽微微一笑:“我忘了同你说,噬情花没救活,母亲带了静师傅她们去了域外,想去那边找找法子,看能不能再将花种唤醒。至于阿蕊还有小桃,你这两个贴身婢女。”
  慕耽顿了顿,十分自然地续道:“你都已经嫁为人妇了,还不许人家也找着归宿?你给她们许配了人家,好几年前就将她们放出谷了。”
  “真的吗?”悦己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劲,十分怀疑地瞧着慕耽:“我怎么老感觉你在骗我?”
  “怎么会,我说的句句属实。”慕耽叹了口气,做出一副无奈表情:“师姐你丢了七年的记忆,这么长时间过去,便是阿蕊与小桃就站在你面前,你也未必认得出来,更何况宫里其它人,我记得,你可没几个熟悉的。”
  “可我认出你来了,一眼。”悦己掷地有声。
  慕耽眼角一弯,那双黑色瞳孔里倏尔闪过光亮,他笑吟吟道:“因为师姐嫁给了我,自然认得自己的夫君。”
  悦己也跟着他一起笑,只是笑地有点假:“呵呵,因为我只是失了忆,不是失了智。”
  慕耽打了个响指,像是突然注意到什么,抬手指向了屋子里从悦己进来开始就充当一件摆设的暗卫。
  悦己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这人谁?”
  “师姐不是说谷里没有守花宫旧人?那师姐好生瞧瞧,可还认得出他。”
  悦己蹙着眉头打量这裹着一身夜行衣的暗卫半晌,又半晌,再半晌。
  在将暗卫盯出一脑门汗之后,悦己泄气:“这人到底谁啊,我认不出来。”
  慕耽笑地人畜无害:“他是旭森,我的贴身侍卫,你从前最爱捉弄的那个。”
  悦己惊地倒退三步远:“旭森???”
  “怎么可能,他怎么一下子变地这么俊?之前不是张圆脸盘子,怎么变成瓜子脸了?你给他削骨了?!”
  新鲜出炉的“旭森侍卫”摸了摸自己的耳朵,默默红了脸。
  慕耽凉凉递去一个眼风:“哪里俊了,我瞧着跟从前没区别。”
  “骗鬼呢!”悦己突然上前,揪住暗卫的衣领,作势要将他衣服扒开,口中不住念叨:“旭森有一回为了救你受了伤,就伤在左肩膀上,两寸长的刀伤,我就不信”
  话未说完,悦己就顿住了。
  暗卫被拉扯开的白色里衣下,一道两寸长的刀疤斜斜横亘于左肩,意态狰狞地撕裂皮肉,攀过锁骨,在左心口处戛然而止。
  疤痕已变淡,一看就是旧伤。
  “怎么会”悦己喃喃。
  暗卫忙不迭地裹紧了自己的衣领,慌不择路地躲到屋中八宝阁后头,只探出一个脑袋,宛如被轻薄了的良家少女,一张小麦色的脸涨地通红:“少、少夫人,我确确实实就是旭森,男、男大十八变,您这么久没见到我,认不出来也很正常……”
  悦己看着他,这副受惊的怂包模样,倒与从前的小旭森重合了。
  “师姐,你看,我说的可没错。”慕耽慢悠悠地给自己沏了杯茶,又给悦己沏了一杯,递过去:“旭森就在你面前,你也没认出,勿论宫里其它老人了。更何况,这些年走的走,撵的撵,原先旧人也没剩多少了。”
  “撵?为什么要撵?”悦己不解。
  给悦己倒的茶她没接,慕耽也不在意,仍旧闲话家常般云淡风轻:“噬情花都没了,守花宫百年使命自然告终。既然没花要守,还留着这么多人做什么?平白像个笑话。”
  “你这说的什么话?大家都把守花宫当成家,哪有将家人往外撵的?还有,宫主不是带着花种去域外求方了,她要是哪天把花种催活了回来又该怎么办?人走茶凉,这样凉薄的做法,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宫主下的令?”悦己生了气,语气称得上咄咄逼人。
  她完全无法理解慕耽的话,在她看来,她反正是死都不愿离开守花宫的。
  “师姐,你这样想,别人未必也这样想。”慕耽神色清淡,对悦己的问话不置可否。
  一直栽着脑袋装鹌鹑的暗卫突然插话,鼓足勇气为自家主子叫屈,忿忿不平道:“是、是啊少夫人,少主说地没错,这些年少主赶出去的那些人,都是生了异心的。守花宫当年遭逢巨变,还丢了噬情花,就跟老虎没了牙一样,失了立足凭仗。那些江湖世家都落井下石来踩一脚,宫里人心涣散,少主也是没法子”
  慕耽开口:“旭森。”
  “是,属下多嘴。”暗卫刹住了口,又变回了一根安安静静的木桩子。
  悦己没理会暗卫一通碎碎念,她背脊笔直站在原地,偏着头,目光直直盯着慕耽,一瞬不瞬。
  光尘飞舞里,有细碎的亮斑打在她的侧脸上。她的表情像是困惑,又像是审视。
  “慕耽,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怎会。”慕耽执杯的手顿住,唇角却漾起一个笑,像是面对穷追不舍的小孩,没可奈何:“我就算想瞒着你,你早晚也会恢复记忆,我何必多此一举?”
  他说地笃定,迎着悦己的视线亦是从容不迫,因为他知道,不管他说什么,悦己都没办法反驳。
  悦己实在烦透了这种一张白纸任人书写的感觉,哪怕慕耽在她一片空白的记忆里鬼画符,她也只能照单全收,半个不字都说不出来。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
  悦己的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回响,内心亦升起一种强烈的直觉——
  直觉告诉她,慕耽没有说实话。
  从她醒来到现在,慕耽一直在骗她。
  可不管悦己怎么发了狠地想在慕耽面上找出一丝破绽,这人始终神色自若,没有半分多余的情绪泄露。
  悦己忽然就想起了她十二岁那年生辰。
  那时恰逢补月教同华域武林下战帖,江湖动荡不安,宫主下令紧闭宫门,阖宫上下不得随意出入。
  悦己很是郁闷,她原本约好同慕耽出宫去看月亮,最好再看个日出,可惜唐叔跟静师傅看地紧,她压根溜不出去。
  到了深夜,悦己梳洗沐浴,一脸怨念地爬上床,嘴里将那补月教从执掌生杀的教主到倒夜香的门徒统统骂了个遍。
  悦己刚灭了烛灯,却见屋中仍有光亮,黄澄澄,绿莹莹。她一怔,猛地抬头,发现屋顶房梁处不知被谁挂了个圆滚滚的小灯笼,那灯笼里亮的却不是烛火,而是密密匝匝挤在一处的
  萤火虫?
  悦己眼睛一亮,足尖一点飞身而起,将那灯笼捞了下来,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她想了想,抓着这灯笼就去隔壁寻慕耽了。
  慕耽的房间没亮灯,黑漆漆的。悦己伸手敲了敲门:“慕耽,你睡了吗?”
  没听见回应,悦己撅了撅嘴,很干脆地推开了门。
  借着灯笼的微弱光亮,悦己瞧见床上躺着个人,盖着被子,像是已经睡了。
  悦己才不管慕耽到底睡没睡,她兴冲冲扑到慕耽床边,直接掀了他的被子将他晃醒。
  “慕耽,你怎么睡这么早,你快看看,这个灯笼是不是你送我的?”
  慕耽揉了揉眼,瞧清楚悦己的脸后,又看向悦己手里的灯笼,也不知在想什么,好半天才慢腾腾答一句:“嗯,是我送的。”
  悦己兴奋极了:“我一猜就是你,你真聪明,这灯笼挂在屋顶上,还真的有点像月亮。”
  慕耽笑了笑:“师姐说笑,萤火之光,怎可与日月争辉。不过是个小玩意,师姐不嫌弃就好。”
  悦己却又不笑了,她盯着灯笼,若有所思:“慕耽,这灯笼你哪来的?”
  “宫里可没养萤火虫,你出宫了?”
  慕耽打了个哈哈,又不自在地挠了挠头,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三个字:不然呢?
  “好啊慕耽,你自己溜出宫去玩,居然不带我?!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师姐,今天还是你师姐我的生辰,你就把我一个人留宫里?!”悦己吹鼻子瞪眼,气地头发都炸起来了。
  慕耽赶紧为自己辩解:“我这是因为,想给师姐一个惊喜……”
  悦己打断他的话:“什么惊喜?就这么个破灯笼?这玩意能亮几天啊,你带我出宫我更喜,我还能喜上眉梢喜不自胜喜极而泣!你这个想法太危险了,我必须给你改改,你下次出宫要是再不带我,我就跟静师傅告状去,让她赏你一顿板子,揍地你第二天都下不来床”
  悦己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变脸比翻书还快,前一刻还视若珍宝的月亮灯,这一刻在她嘴里已经沦落成了破灯笼。
  慕耽一直安静地聆听辛师姐的“教诲”,嘴巴闭地紧紧的,半句屁都不敢放。
  末了,悦己给自己灌了杯茶润喉,这才想起来慰问一句:“你偷偷溜出宫,没被唐叔他们发现吧?宫主治下一向严厉,要是被发现了,你肯定没好果子吃。”
  那时慕耽是怎样回答她的呢?
  他又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悦己记地很清楚,他那时也同现在这样,面无波澜,不动声色地答她——“怎会。”
  “我很小心,没被任何人发现。”
  悦己略放下心,忽然动了动鼻翼,狐疑道:“我怎么好像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慕耽很淡定:“许是师姐来葵水了。”
  悦己:“”
  她恶狠狠给了慕耽一个爆栗,抓起灯笼就下床走人了:“小小年纪,没大没小,什么混账话都敢往外冒。”
  然后第二日,她便听说了。
  慕耽溜出宫的事被宫主抓了个现行,就像她恐吓慕耽时所说的那样,被按在凳上狠狠打了顿板子。
  她昨夜闻到的血腥味,是慕耽伤口渗出的血迹
  悦己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覆下来,遮挡了眸中的情绪。她的口吻很淡,淡地像一杯白开水。
  她说:“没有便没有吧,总归我除了信你,还能信谁呢?”
  说完这话,悦己便不想再待下去了。她今日在谷里转了大半天,拿同样的问题追着谷里的人问了好几遍,企图得出一些与她失去的记忆有关的线索。
  可惜那些人个个都像智力有问题,一问到关键的问题就一问三不知。
  悦己问了一天,只问的胸闷气短,嘴角都快磨起泡了也没问出什么有用的来。
  到现在,她可以确定慕耽有事瞒着她。可他不愿意说,她也懒得再问。
  她累了,想睡觉。
  悦己没再管慕耽的反应,面无表情地扔下一句“我回房休息”,就拉开门走人了。
  临走前,她又看了一眼木桩子“旭森”,对他冷冷一笑。
  暗卫被她这一声冷笑吓地毛骨悚然,待人走地看不见了,才抚了抚心口,犹犹豫豫地问慕耽:“主子,少、少夫人看起来心情不大好?”
  慕耽也笑,眼中却无半分笑意:“任谁被骗了心情都不会好,无妨。”
  暗卫挠着脑袋,没听懂,但也不敢再问下去,只好另外起个话头:“主子,您刚刚跟少夫人提到的旭森”
  他左肩上的疤痕自然是假的,今早慕耽心血来潮,扔给他一堆易容材料,嘱咐他给自己弄个假疤痕。他当时还莫名其妙,没想到是为了这一出。
  这真是,暗卫思忖,主子真乃神人也。
  “你很机灵,不错。”慕耽端起桌上的白瓷茶杯,向地上撒了半圈茶水。
  地面上出现了半圈嶙峋水渍,慕耽垂下眼,淡淡道:“既然顶了他的名,就代他好好活下去吧。”
  “”
  暗卫沉默半晌,道:“属下遵命。”
  日光已经变地黯淡,青山染红,飞鸟还臼。夕阳洒下的余晖里,有人执了一壶酒,半卧于窗沿,对影独酌。
  有风拂过他耳畔,掀起他束发玉带。他一声浅笑,对着阁楼外空无一人的山林举杯,将壶中酒倾洒大地。
  “这杯酒敬你——”
  “过不了多久就下来陪你,勿念。”
  旭森为他挡过两刀。
  第一刀斜斜划过左肩,深可见骨,却险险停在了心口处,避过了要害。
  大家都说这小子是个命大的,得祖上庇佑,逃过一劫,日后必有后福。
  旭森自己也这样想,跟宫里每个人炫耀,说阎王爷不肯收他的命,以后定能福寿绵长。
  第二刀,挡在七年前的那场火光里。
  秦家独门锻造的子母刀,慕耽躲过了一把,还没来得及庆幸,第二把子刀紧随而至,毒蛇吐信般对准他的心脉,阴险地露出它的獠牙。
  他想,躲不过去了,死就死吧,同母亲死在一块,也好。
  慕耽闭上了眼。
  ——那把刀最后插入了旭森的心口,血溅三尺,一击毙命。
  “少主,快走”
  慕耽愣愣地一抹脸上溅的血,抱着旭森挡在他面前的身体倒在地上。
  这个总是笑嘻嘻替他领罚的少年,同他一起长大,昨天还抓耳挠腮地帮他出主意哄母亲高兴,今天就躺在了血泊里,眼睛再没有了焦距。
  悦己当然认不出来。
  真正的旭森,埋在了地宫废墟里,早就死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