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断牵扯
温枕闲抱着悦己坐在床沿,小心地偎了偎她身上的绒被,垂下眼睫:“你想要什么?”
慕耽顺着他的动作看了眼被床褥裹成了只粽子的悦己——他名义上的师姐,有些想笑。
“我要什么你都肯给?”慕耽眼里迅速架起了一把算盘,双眼亮闪闪地开始计算温家产业价值几何。
“倾我所有。只要你能救她。”温枕闲口吻很淡,却没什么犹豫。
他再次用手探了探怀中人的脉搏,这一路他已经重复了这个动作数百遍。
脉搏仍旧微弱,近乎只有一线。像老牛推车,沉沉缓缓,要等很久,才能等到间隔的第二次跳动。
但好在,还有这么一线。
“那好,你去将南浦甘家甘棠绑来,用来折抵你的诊金。”慕耽计算完毕,大手一挥。
温枕闲抬起了头。
一阵沉默。
“何意?”
酒州温家的大公子,对南浦甘家的少家主痴心一片,爱而不得,这是整个江湖都传遍了的话本。温枕闲作为这个话本的男主角,自然也清楚地很。
“听闻她乃至阴之体,做我的药人应该不错。”慕耽满不在乎地抛出理由。
他久未出谷,可也知道自己这位师姐在外面干了什么好事。
温公子对甘小姐屡次英雄救美,好几次搭上了自己半条命,可惜仍不能抱得美人归。
这位温公子听起来似乎很惨。
但江湖中没多少人同情他。
因为还有比他更惨的。
——辛魔女。
温公子追着甘小姐满世界跑,辛魔女就在温公子屁股后头追着一起跑。漂漂亮亮一姑娘,又是跟着温枕闲跳悬崖,又是跟着泡冰河,现在还添了项吸毒业务,把自己整成了只活僵尸,真是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都这样敬业了,还只能在人家的故事里混个女配角,慕耽听到这个江湖传闻的第一天,就克制不住地在房里笑了一整夜。
笑完了,就是更加不能克制的恼怒。
他的师姐。
他小心翼翼守护了这么多年的姑娘。
她不想见到他,没关系。
她想出去闯荡,他亦不阻拦。
他可以乖乖在谷里等她回来。
可她怎么能?!
慕耽无法描述温枕闲将悦己抱到他面前时,他的怒火到底有多鼎盛。
他恨不能将抱着她的这个男人千刀万剐,剁成肉酱全扔后山做花肥。或者干脆挫骨扬灰,连渣滓都不要剩。
可心里同时又升起一股隐秘的喜悦。
她回来了,哪怕是以这种方式,她到底是回来了。
既然如此,让她吃过苦头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温家与甘家乃是世交,我无权为了自己的私欲,伤害不相干的人。”温枕闲很快给出了答复,不容分说:“换个要求。”
“无权?”慕耽玩味着这两个字,笑了:“是无权,还是舍不得?”
这些正道人士真没意思,看他对师姐那装模作样的作态,他都要错以为传言里温枕闲一腔痴情错付的女主角,是他师姐了。
没想到一句话便试探出来。
温枕闲没回答他的话,只重复:“换个要求。”
“换个要求,只怕你更加承受不起。”慕耽嗤笑。
温枕闲凝视着悦己的脸颊,用手将她的发丝别至耳后,淡淡道:“只要是我有的,我便给得起。”
“那行,照我们云边谷的规矩,以命换命。”慕耽用下巴指了指床对面的药架子,好整以暇:“喏,看见没。那里搁着七七四十九种毒药,全是见血封喉的佳品,吃了就倒,绝不耽误事——你随便选一瓶吞了罢。”
温枕闲顺着慕耽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只大致扫了一圈,他便点头。
“好。”
他的命本就是她给的,还回去也是应该。
慕耽诧异地一挑眉,有些摸不清他这个好字是真是假。
温枕闲复又低下头,这次看了悦己很久。久到慕耽眼中的阴暗几乎要压不住。
“我只给你一盏茶的时间,不,半盏茶。半盏茶过后,你若还在吐气撒欢,这人我便不救了。”慕耽终于忍不住开口。
温枕闲语气一沉:“她是你师姐。”
“那又如何?”慕耽不屑。
“你当真能救活她?”
“废话,我云边谷想救的人,阎王爷也拦不住。”
温枕闲不说话了,他的手指留恋地抚过悦己的嘴唇,最后轻柔地在她额间凌霄花上,印下珍而重之的一个亲吻。
“找死!”慕耽神色阴鸷,左手一扬,数根银针电射向温枕闲后脊,快地好似流光飞逝。
可惜银针还没靠近温枕闲三寸之地,就宛如撞上了什么透明的屏障。在空中不过停留了一息,就齐刷刷地往下掉。
慕耽眼神一凝。
温家血脉之力。
传说竟然是真的。
温枕闲没有理会身后慕耽的偷袭。这个少年看悦己的眼神他很熟悉,他并不担心慕耽会不救她。故意装地毫不在意,不过是想与他坐地起价。
这也无所谓,云边谷想要的,他都愿意双手奉上。
唯一的遗憾,他不能看见她醒过来了。
他轻轻将悦己安置在床侧躺下,然后站起了身。
抖落一身风尘。
行至药架前,随意选了一个药瓶,揭开红泥封口。
云边谷的风光很好,还是早春时节,谷中已桃李芳菲开遍。
风和闻马嘶,日长蝴蝶飞。
这是她长大的地方。
若能葬身于此,当真是上天眷顾。
床上躺着的悦己忽然皱了眉头,一声闷哼。
慕耽心里一紧,猛地开口:“等等!”
该死,他差点忘了。
同心蛊虫,这玩意可比什么情毒棘手多了。
温枕闲早已将药瓶一扔,风一般刮向梨花床畔,双手握住悦己的手,急急唤:“悦儿?”
悦己自然没醒,只眉心紧紧揪着,像是忍受着什么天大的痛楚,睡梦中亦不得好过。
但总算是有反应了,虽然算不得什么好反应。
这一路上悦己都沉睡地像棵枯死的树木,无知无觉般,只剩一星半点的呼吸勉强昭示自己是个活人。
温枕闲将她从酒州一路抱到这,内心几乎已经绝望。
他从未这样憎恨过自己。
为什么要多那一点贪念?她说的对,他不该等她,在中了毒的那一刻他就该自行了断。时至如今,他到底为什么还活着?
慕耽额角青筋跳了又跳,硬生生憋下窜到喉间的一股火气,三两步行至床边,揪着温枕闲的衣领往外一推:“滚开。”
温枕闲被拉扯地一个趔趄,慕耽没再管他,手指搭在悦己手腕,脸色愈发阴沉。
“我改主意了。你的命不值钱,我拿了也没什么作用。你今日在此立下誓言,从今往后与我云边谷的人再无瓜葛,这事就算完了。然后赶紧从我眼前滚蛋。”不能即刻取了这厮的狗命,慕耽已经大为光火,约莫这几日都会气地吃不下饭。
温枕闲一怔:“立誓?为何?”
“因为你这张脸实在惹人厌烦。”慕耽死攥着眉头,一张嘴宛如毒蛇吐信般汩汩吐着毒液:“江湖中人谁不知晓,温公子八字硬地不合常理,遇上什么天灾人祸都能逢凶化吉,命不可谓不好。可跟你扯上关系的,不是死了就是要死不活,总归讨不了好。就像现在床上躺着这个,我看离死也不远了。”
温枕闲脸色微微一白,一言不发地攥紧了衣袖。
慕耽的话还没说完,继续冷言冷语:“我可跟你说清楚了,辛悦己与我师出同门,她虽然同我之间有些矛盾,但这是我与她的私事。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叛出云边谷,哪怕死了,她也是我云边谷的鬼。你今日立了誓言,便是与她一刀两断。我不管你们之前有什么纠葛,从此以后,就算两清,两边都干净。”
“两清?”温枕闲的嗓音微哑,嘴中像是嚼着陈年茶叶,说不出的苦与涩:“我欠她这么多,如何两清?”
“呵,我云边谷的人向来大度。给你了就是给你了,用不着你还。再者,你若能从她眼中消失,别再动不动给她添堵,便算是你对她天大的报答了。”
慕耽收回搭脉的手,将悦己的被子掖了掖,眉梢眼角全是对温枕闲的不耐。他脑子里绕来绕去地在琢磨,一会等温枕闲立完誓,不如直接用药将他毒哑。就算不能取他性命,叫他多吃点苦头也是好的。
“温家家大业大,我云边谷的人高攀不起。”慕耽嘴角勾起一个讥诮的笑:“时间不多了,你若再磨蹭着不肯立誓,耽误了我的午饭,辛悦己还能不能救活,可就说不准了。”
“我瞧着,她至多再撑一个时辰。”慕耽这纯粹睁眼说瞎话,悦己的情况看着凶险,实则康健地很。情毒听着吓人,但对悦己压根没有威胁。情毒情毒,有情才有毒。而他这位师姐,寡情薄爱,冷心冷肺,搜遍全身也寻不出几滴情义供情毒消遣。
现在之所以昏着不醒,不过是情毒与体内的同心蛊相克,神仙打架殃及池鱼,她被迫贡献身体作为战场,一时半会的确醒不来。
不过同心蛊总会赢的,等它再次占据主场,辛悦己也就该醒了。在此之前,他还得把握时机,做点什么。
想到这,慕耽不高兴了。他时间不多,实在没工夫跟温枕闲浪费。
温枕闲眼中神色恍惚,也不知到底听没听见他的话。
慕耽轻飘飘又补了一句:“立誓自然要毒誓才有价值。依我看,不如就拿那甘棠的性命来起誓。从今日起,你若再出现在辛悦己眼前,就让那位年轻貌美的甘小姐——”他顿了顿,思索了一下用词,干脆道:“不得好死罢。”
这话说出来,又觉得不妥。万一温枕闲狼心狗肺,不对,没有万一,他本就狼心狗肺。如此宵小之徒,他要是哪天对那甘棠不感兴趣了,不在乎她死活了怎么办?那这誓言还有什么意义?
“甘姑娘与此事无关,何必无辜受我牵连。”温枕闲眸中神采摇摇欲坠,像是累极了。
“你说的对。”慕耽配合地点头:“既然如此,就拿你自己的命起誓吧。”
温枕闲默然。他将目光投向床上安静沉睡的悦己,嘴唇几度张合,却说不出话来。
叫他如何立誓?怎么甘心立誓?
他还来不及告诉这位睡着的姑娘。
他心悦之人是谁。
慕耽看一眼八宝阁上搁着的沙漏,语气毫不留情:“还有三刻钟。”
“好。”温枕闲闭上了眼。他的手掩在袖中,微微颤抖。可开口的话却很平稳,没有一丝情绪波动。
“温询,字枕闲,今日以性命起誓,从今往后,与云边谷之人断绝往来,再无牵扯。若违此誓,便让我——”顿了顿,温枕闲忽又望了悦己一眼。
慕耽凉凉替他补全:“不得善终。”
顺手扔了个玉盒给温枕闲,笑地乖戾:“这里面是离心蛊,中蛊之人与母蛊不得同处一里之径。否则,即刻便让你感受一下,什么是字面意义的肝肠寸断。”
这蛊本是他研制出来对付同心蛊的,不过总是差了点火候。同心蛊到底是与噬情花同生的蛊王,慕耽苦心孤诣三年,仍旧没寻得压制之法。
离心蛊对付不了同心蛊,现在用来对付温枕闲,倒是正好。
悦己仍旧闭着眼安睡,模样乖乖巧巧,对外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温枕闲从来不知道,她睡着的样子这样柔软,半分没有醒着时的张扬放肆,就像凡世间最普通的一个良家闺秀,等着人将她从梦中唤醒。
他咽了咽嗓子,艰难发声,一字一顿:“不得善终。”
额间一朵凌霄花的姑娘。
若有机会,我想告诉你。
我很喜欢你。
非常非常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