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枉救命

  悦己在床头站了一晚上。
  寅时已过,暮云遮月。钏金易寒,钗玉渐冷。
  幽蓝的月光悄无声息逡巡至床上男人的脸上,将他本就苍白的面色镀上一层活死人专属色号,配上紫地发黑的唇色,悦己合理怀疑这人下一刻便会起尸索命。
  她拨了拨发上的蝴蝶步摇,很是遗憾:“都一晚上了,怎么还吊着口气呢?”
  将艳红的袖摆一拂,悦己敲敲有些酸麻的小腿,挨着这海玉床头坐下了。
  “这玉质地不错,端的是续命佳品。”悦己打量着这副拼命冒着寒气的海玉床板,赞了一句:“看不出来你这么有钱,这么大块玉,你从哪挖来的?”
  床上的人自然不会回答她,若不是这海玉有抑毒奇效,这人老早便去同阎王爷吃茶了。
  于是悦己自问自答:“罢了,管你从哪挖来的,等你死了,我原样挖走便是。”
  “喂,你听见没?这床本姑娘看上了。你赶紧死一死,给我挪窝。”
  仍旧没人搭理她,悦己也不气馁,她看着男人白地发青的面色,弯起眉眼轻声一笑:“看来你是舍不得死了。你有什么遗言?还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你若现在睁开眼告诉我,说不准我就被你吓到,答应了你的愿望也不是不可以。”
  床上的男人眉目如绣,尚带着丝三月前见到他时的尘世烟火气。可惜这么一丝若有若无的人气,哪怕把这架海玉床给融了,也留不住多久了。
  悦己想到这,本来笑地灿烂的嘴角陡然一凝,心肺间一股不受控制的血气上涌,辛辣的铁锈味蓦地直冲鼻腔,呛地她捂嘴猛烈地咳嗽起来。
  五指下陷,那张可堪金铁的海玉床生生被她按出一个手掌印。
  咳地上气不接下气,连着又吐了好几大口血,总算消停下来。悦己半撑着身子,右手覆在自己心口上,死死揪着自己的衣裙前襟,再抬起头时,又气又笑。
  “明明每次都是你自己寻死,为什么偏要拉上我呢?”
  她抬起衣袖,随意地一抹嘴角血迹,像是对某种不知名的力量妥协了一般,软了语气:“这样吧,我同你打个商量。下次你若还想寻死,能否死远一点?有多远死多远,远到连我也找不到,最好全天下没人能找到。然后你安静地给自己脖子上勒块白绫,或者直接拿把剑对准自己心脏,干净利落地一捅——你达成目的,我也省了事。你好我好大家好,你说对不对?”
  她动了动身子,坐地又离男人近了些。
  天色将明未明,稀薄的光线从雕花窗口透进来,恰好能让她清楚看见这人死前的模样。
  睫毛很稀疏,软塌塌地垂在眼睑上,像她之前三心二意寥寥绣了几针的结缕草。眉形如工笔细描,粗细合宜,是她往日赞不绝口的那一款。连鼻梁也挺拔,从侧面望过去,好似远山一脉拔地而起,弧度却流畅自然,半分不显突兀。
  这张脸很完美,哪怕以悦己的挑剔,也寻不出丝毫错漏。难怪她看了这么多天也没厌烦。
  除了,这乌紫的唇色——昭示着这祸害已经毒攻心脉的好消息的同时,这颜色真是难看地伤眼。
  悦己的手指轻轻抚上男人的脸,细细勾勒过他的眉眼鼻梁,最后停留在他的唇畔。她的手暧昧地摩擦着男人的唇珠,像情人间的无声挑逗。
  “可问题是,你又并非真的想死。否则你也不会老老实实躺在这破玉上,像条狗般苟延残喘。”
  悦己喃喃,手一路顺着男人敞开的衣领摸下去:“瞧,真是老实,就连我这样轻薄你,你都没有半点反应。我认识你这么些天,这是你最老实的时候。”
  “既然你不想死,为什么这样不惜命呢?谁给你的底气?我吗?”悦己的手停下来,像是想通了什么,笑起来:“你以为我喜欢你,便会不计代价地来救你?不管你怎样折腾,我总有法子把你的命捞回来,是不是?”
  若这人真是这样想的,悦己简直要以头抢地。天地为鉴,她实在恨不得这祸害即刻去死。
  “一次两次三次,你会有这样的错觉也不奇怪。”悦己将自己的手从男人衣襟里抽回来,兴致阑珊:“温家金尊玉贵的大公子,为了个女人几次三番将自己弄地半死不活,这回为了救她,连情毒都沾染上了。可惜那女人连个回眸都懒怠给你。这要说出去,定能在江湖笑话榜上占得一席之位。”
  “不过,照这个逻辑。”悦己想了想,回过味来:“我为了救你也耗费了数次心神,也没见你多感激我。这样说起来,岂非我也成了笑话?”
  室内很沉静,兽金香炉里弥漫着清雅的留君香。传说这香一两千金,有留君一命的奇效。
  “装备齐全,又是玉又是香的,的确能给你拖上个十天半月。中了毒,连个大夫都没请,若说你不是专门在等我,谁信啊?”悦己一声嗤笑。
  偏偏她还真来了,从得知消息的那一刻,马不停蹄从扶风赶来,一路跑死了三匹马。她这样心急火燎,落在外人眼里指不定说她如何被他迷了心窍,当真奇耻大辱。
  “为了不让我也变成个笑话。”悦己俯下身,发丝垂下来盖住了脸,她的唇凑近他的耳畔,若幽兰吐气,却掺着不加掩饰的冷意:“我只好把这笑话的源头,你为之要死要活的女人——”
  “给杀了。”
  空气忽然不安分起来。
  悦己清楚地感觉到,她最后三个字落下的同时,床上挺了一晚上尸的男人,呼吸乱了一瞬。
  这样细微的动静,若不是她此时离他这样近,也定然察觉不到。
  悦己撑着自己的身体,慢慢坐直,盯着男人平静无波的脸庞,眯起眼笑了:“哟,你醒了?早知提到那个女人你就能醒,我何必浪费这么多口舌。”
  温枕闲眼睫颤了颤,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他昏睡过去之前在脑内描摹过无数次的那张脸。
  额心一朵凌霄花,眉间眼角笑意盎然,唇角弯起的弧度,仍如他初见她时那般肆意。
  “辛姑娘。”声音才从喉咙里挣脱出来,就嘶哑地话不成调。他轻蹙起眉,勉力咽了咽嗓子。
  “想喝水吗?”悦己笑地更开心了:“想喝水就自己去倒,别想支使我。”
  温枕闲无奈地望着她。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眼前有重重虚影,晃来晃去,他只能从声音分辨她的情绪。
  她还是来了,在他死之前。
  苦苦支撑了这么久。
  总算还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真好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见到我这样高兴?”悦己疑惑了:“回光返照还是认错人了?你好好瞧瞧,我是辛悦己,不是你心心念念的甘大小姐。”
  “我知道,辛姑娘。”温枕闲费力地开口,想借着最后这几分力气,同她多说几句话:“我找你很久了,总算找到了。”
  “什么你找到了,明明是本姑娘自己送上门的。”悦己不耐烦地纠正,又猛然打住,被温枕闲话里的意思惊地一个倒仰。
  不过片刻又想通了,悦己简直气笑了:“我真是蠢。能救你命的人来了,你当然高兴。是我我也高兴,我还能高兴地从床上滚下来给救命恩人磕两个头。”
  “我”温枕闲突然咳起来,咳地整张海玉床板都在震动,唇角呕出深紫色的血水,叫悦己都有些担心他会直接把吊着的那口气咳没了。
  温枕闲在咳嗽的间隙艰难开口:“你你不用救我,你也救不了我。”
  悦己乐了,她看新奇一样看着温枕闲的狼狈模样,嘲讽一笑:“你不要我救?那你找我做什么。你中的情毒已入肺腑,这世上能救你的人除了我再无旁人。你若不想我救你,搞这些吊命的玩意做什么?趁早自我了断了,现在也就不用考虑我会不会救你了。”
  说到这,悦己叹了口气,十分感慨:“温枕闲,我今天才发现,你这人竟然这么虚伪。”
  温枕闲简直哭笑不得。或许是人之将死,辛悦己说了这么一大通中伤之言,他也不觉生气,反而觉得有些可爱。
  这世上敢当他面这样口无遮拦的,也就只有她了。
  再者,他自己的情况他很清楚。情毒无药可解,他刻意没找大夫救治,数日来一口汤药未进,全靠自身功力硬撑。为的就是让这毒蔓延五脏六腑,好叫她寻来的时候,哪怕她再如何有能耐,也只能束手无策。
  他已亏欠她太多,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不愿她再有受损。
  温枕闲花了能调动的全部力气,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嗽。他能感觉到体内生命力的流逝,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辛姑娘,我找你是、是想同你道歉”他挣扎着说话,想将一直藏在心中却没机会说的话告诉她——可开口的话却破碎不堪,几不可闻。
  道歉?道什么歉?
  悦己皱了眉头,耐着性子去听,但他声音实在太沙哑,一句话宛如被劈了十八个叉,悦己很快就失了听清楚的兴致。
  “我、咳我心悦之人”
  温枕闲大概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在等待了这么久的姑娘面前,连一句想说的话都说不完整。
  悦己听到这,眉心大蹙,出手如电般迅速点了他的哑穴。
  她用手抚了抚自己的心口,心有余悸,再望向温枕闲时,眼中仅剩的一丝笑意也没了。
  “都要死了,还非得再拿把刀戳我一戳。你不必同我道歉,我也知道你心悦甘棠甘大小姐,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实在没必要天天挂在嘴里。就算你愿意说个千遍万遍,也得考虑一下别人愿不愿意听吧?”悦己神色冷冷,幸好他的话还没说完,体内的同心蛊还没来得及反应。不然她今日又得受一番罪。
  “你欠我这么多,一句道歉就想了事?”不得把温家家产拾掇拾掇打包当遗产送给她?
  温枕闲嘴唇无声地开阖,这一刻只觉无力。体内再无半分力气,他连手指挪动都困难,更别说冲开穴道。
  真该死,明明想要的人近在眼前,他却再没办法吐露心意。
  什么甘棠甘大小姐?他从未寄情于她。
  他倾慕的人,从开始,到现在,直至他身死。
  一直都是
  悦己看地出来,他撑不了多久了。最迟到天亮,他就该咽气了。
  念头才转到这,心口的蛊虫骤然发出一声尖利鸣叫,宛如指甲划过粗砺地面,刺地悦己耳鸣眼花,硬生生又憋回了一口血。
  蛊虫的声音别人听不到,只在悦己脑内疯狂叫嚣,折磨地她恨不能一掌了结了自己。
  这真是辛大魔女人生第一屈辱之事。
  技不如虫,悦己只好安抚这只虫子:“知道了知道了,不过就是以命换命,小场面,小场面。”
  蛊虫的躁动渐止,悦己呼出一口气。
  她又挨地温枕闲近了些,认命地看了他半晌。
  他似乎很想开口说话,看向她的目光明明已经失了焦距,却执拗地不肯挪动分毫。
  可悦己实在没有听的心情。
  她已经跟蛊虫拉锯了一夜,现在看来,这只虫子仍然高居上风。若温枕闲现在当她面翘辫子了,体内的蛊虫约莫会强拉着她殉情。
  想她辛悦己横行霸道,鱼肉乡里十数年,到头来竟被只虫子踩在头上作威作福,逼地她对一个男人俯首称臣,连自个生死都不可控。
  这真是,怎么说来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悦己的手覆上温枕闲的心脉,柔情似水地来回游移,指甲上涂的血红丹蔻与男人苍白的皮肤相对,呈现出一种诡艳的美感。
  她唇角重新勾起一抹笑,轻声细语地呢喃:“我现在应该直接杀了你,而不是听你浪费时间。”
  话音未落,五指化爪,不带一丝犹豫地刺向温枕闲的心口,抓向他胸腔里,尚还温热跳动的——那颗心脏。
  这是同心母蛊所在的地方,她曾经无数次想剖开来撕碎的地方。
  可每次她一碰到这,体内的蛊虫就会警惕地撕咬她的心头血肉,让她不得寸进。
  这次也不例外。
  蛊虫尖锐的利齿扎入她的心房软肉,在她胸口横冲直撞,把她的血管当成纸糊的玩具,在里面欢快地戳出无数个血筛。
  悦己死死咬着嘴唇,却控制不住上下牙的打颤。
  疼,真的疼,她眼泪都要疼出来了。
  她本来就怕疼,从她十六岁出师入世开始,放眼整个江湖,谁敢让她受这样的痛楚?
  各门各派那些饭桶,连她一根汗毛都伤不着。
  这该死的蛊虫!
  悦己心里恨绝了,于恨中又生出一股狠劲来。
  若是可以,她真想将身下这人一掌毙了。
  温枕闲是不知这些的。意识朦胧,他已不能感知到她在做什么。只恍惚看到她一张小脸皱巴巴的,像是要哭了。
  她哭了?为什么?
  因为他要死了么?
  悦己五指化成的爪最终还是没能刺下去,心里再怎么怄火,也没办法。谁让她怕疼,也怕死呢?
  手掌中途变道,探向了他心脉毒素聚集处。
  指甲划开一道淋漓血口,悦己面无表情,以手做筏,调动周身内息汇于劳宫穴,强行将温枕闲体内的情毒逼了出来。
  情毒,位列百毒榜首,一旦沾上了,便再也甩不掉。附骨之蛆,见情封喉。一个人有多深情,这毒杀伤力便有多大。温枕闲对那甘小姐一往情深,想来这情毒在他身上必是大有可为。
  中了情毒的人,吃汤灌药是没用了,唯有一条路,自绝情爱。
  可情爱这玩意哪能说绝就绝?就是你即刻去寺庙剃了头发做和尚,人家佛祖也会说你六根不净,不愿收你。
  悦己之前说全天下只有她能救他,是因为她还知道另一条小路。这条小路或许也有少数人知道,可只有她不仅知道,还能办到。
  寻一功法深厚之人,以吸星禁术,将中毒之人体内的情毒,强行引入自己体内。
  功法深厚倒还好说,江湖上掰掰扯扯还能拉出这么几个人来。可吸星禁术早已失传,几十年前就只在传说里出现了。诺大一个武林,如今知晓这个禁术的人,估摸只有一个辛悦己,或许还有她那老死不相往来的师弟。
  悦己在赌,看自己有没有本事将温枕闲体内毒素逼出来的同时,又能阻止毒素爬至自己身体里。
  赌赢了,皆大欢喜。
  赌输了,也无所谓。反正他死了她也不能活。
  不过看这情况,悦己抿了抿唇。
  果然赌输了。
  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悦己气地想杀人。
  倒霉还是她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