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海棠 二
之后，她走到那名乞丐面前。
不过她此刻并没有蹲着，而是直接坐到了他身边。
他瞥了她一眼，继续仰头看着天空。
海棠极缓慢地拆下了右手上裹缠着的白布，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好像只有你没有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它呢~”
她每次注视着自己那只手，都会忍不住蹙眉。
那是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说是瘦骨嶙峋，其实是肌肉萎缩，皱巴巴的干皮上布满了黑色的圆点，就像老年斑一样。
在她小时候，她的这只手被锻造铁器的炭火烫伤，皮肉在烈火中被焚毁，后来结疤，看起来便像是只有骨头和那层皮。
“这算什么……”他嗤笑的声音忽然传入她的耳中，“你还是看看我的皮囊吧，与我对比，你半夜应该都会笑醒……”
海棠呆呆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她的眉眼舒缓，露出了一抹清风拂面般温和的笑意。
她忽然拍了下自己的脑袋：“差点忘了，神仙，我给你带来了仙人佳肴呢！”
她从筐子底部拿出食盒，当着他的面打开。
“哎呀！全都洒出来了！”她内疚地说道。
“这些……是什么？”
“这是甜美的玉醴金浆，这是萌萌哒的蟠桃，这是大补特补的龙肝凤髓！”
“说人话！”
“这是我家自制的桂花酒，这是染了色的馒头，这是我从菜市场买来的猪肝……”
乞丐继续无语地仰望着天空。
自此以后，海棠常常主动坐下来与这名乞丐聊天，虽然他大多时候沉默寡言，但有些时候他说起话来又特别犀利，充满着哲思，常常让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海棠钦佩不已。
海棠她爹逼海棠去相亲时，海棠与混混打架时，海棠琢磨着打造一件自己设计的兵器时，海棠的好友与其恋人闹翻过来征求海棠建议时，海棠都会来找这名乞丐，不知不觉中，两人成为了心照不宣的好朋友。
当然，作为回报，海棠会单独给他准备美味的饭菜，会他送去老爹穿不了的旧衣服，会收拾他胡子拉渣脏兮兮的脸，但每一次他总是拒绝。
海棠依然不知道他从哪来，姓名是什么，为何四肢健全却无法动弹，为何从不见他进食却活到了现在。
她以为自己可以装作无视他身上的疑点，以纯粹的态度去面对他。
可直到有一天，她从家里出来，远远便看见一个衣着光鲜的男子走到了他面前，在他耳边低喃些什么，随后用靴子重重地碾压他的手掌。
海棠怒火中烧地冲了过去，可等她走到跟前，那名华服男子却悠闲自在地离开了。
她有些不安地看向他，却只等来他两个字的回答：“没事。”
后来，不知是不是海棠已经认识了那名华服男子的脸，她常常看见那人出现在他面前。而听从他的请求，她每一次都是等那人离开后再出现。
她曾经问过他：“你愿不愿意……去我家住？我爹爹一定很乐意收留你的。”
可他不知为何生气了，一连一个月都没有理过她。
有时候看着神仙疤痕遍布的面容，明明外人会觉得他丑陋不堪，她却从他的言谈举止一颦一笑中品读到了一种尊贵的气质，她因此而产生了一种他迟早会离去的预感，她好想把神仙带回家，让所有人都见不到他，她会把他当成至宝一样珍藏，不让任何腌臜的事物亵渎他。
可是，神仙拒绝了……
神仙竟然拒绝了……
两年就这么过去了。
两年后，面临分别的那一刻终于来临，她却觉得松了一口气。
那天，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停在了海棠常常布施的固定地点。
从马车上走下来两个人，分别是一名中年男子和一名少女。
他们衣着华贵，器宇不凡，一看就与这条平民街道格格不入，就跟海棠常常见到过的那名华服男子一样。
在所有人好奇的目光下，他们走到了神仙的面前。
“哥哥……”那个少女拥有着贵气和美貌，却在看到衣衫褴褛的神仙的第一面，扑到他身上嚎啕大哭。
那一刻，躲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幕的海棠心中很不是滋味。
除了头部，神仙的四肢皆无法动弹，所以他只能狠命地摇着头：“不，我不是你哥哥！”
海棠从未看见过他如此惊慌失措的表情。
那个言笑晏晏云淡风轻地说“我是仙人，吸取日月精华就够了”的人，真的是面前这个惊恐卑微的人吗？
“不，你就是我哥哥！”少女搂着他的腰，不顾他身上的肮脏，将头埋在了他的胸膛抽噎着，“哥哥，我是清欢啊！难道你不认识我了？”
“哥哥，一定是那人把你变成这样子的对不对？没关系，清欢一定会给你找来天下最好的神医，他一定可以把你治好的，哥哥，我们回家吧！”
“你的哥哥已经死了，你搂着的只是个污秽残废的乞丐。”他的神情是那样无助，澄澈的眼睛里泪光闪闪。
“不，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的哥哥，只要你跟我回去，清欢什么都给你，如果你要江山，清欢拼了命也要从那人手中争夺江山献给你，如果你想像以前一样做个和风同尘的王爷，清欢会帮助你扫清一切障碍，哥哥，你还记得你曾经云游四海去寻找天下最美好的事物吗？在清欢眼里，与你有关的事物，就是清欢心目中最美好的事物，所以，跟清欢回去吧！”
这一番感人至深的肺腑之言，似乎终于打动了他。
在少女期盼的眼神中，他缓缓点了点头。
那名中年男子开口道：“既然风啸王已经找到，此地不宜久留，还是赶紧回府吧……”
于是，在中年男子和少女的搀扶下，他坐上了那辆华丽的马车。
海棠从角落里看着那辆马车绝尘而去，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落下。
她宛如行尸走肉一般行走在回家的路上，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我要帮他！
家中的陈设一如母亲死去的那年，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铁器，屋子中央是一张陈旧的圆木桌，桌上摆放着茶水点心，桌旁是三张靠背椅，父亲此刻正在炉火边铿铿地捶打着一块被烧得通红的铁块，看见海棠，只是习惯性地说了一句：“回来啦！”
海棠踏着坚定的步伐，走到她面前，以一种超常的平静注视着她父亲的双眼，从她的表情中可以看到一股莫名可怕的力量。
“你……你这是……”父亲愣愣地看着她。
“爹，我不想再隐姓埋名下去了，我想进风啸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