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刺客

  “依谷主看,这些牡丹如何?”牡丹君问道。
  辛丘没想到他开口第一句话会是问这个,她扫视了一眼各色牡丹,答道:“很美……”
  “仅仅是很美?”牡丹君不由加深了笑意。
  “很热闹……争奇斗艳,却又各有千秋……”
  牡丹君点点头:“你说得没错……世间百花殊色,牡丹独占九成,谷主喜欢牡丹吗?”
  辛丘点点头,又摇摇头,她忘了牡丹君“看不见”。
  牡丹君却仿佛已经洞悉,接着问道:“那谷主可有喜爱的花?”
  辛丘答道:“没有……”
  “……”
  两人的话题似乎就此打住。
  辛丘觉得自己这样回话定会不讨牡丹君喜欢,她可是来“讨花”的!
  于是她补充了一句:“我曾经很喜欢赏花,但自从一个人跟我说了一句话后,我就不太喜欢了……”
  牡丹君漆黑如墨的瞳仁微微转动,将葫芦瓢放在地上,极感兴趣的问:“冒昧问一句,是什么话?”
  辛丘觉得牡丹君的好奇心真是特别强盛!他在辛丘心目中遥不可及的形象稍微拉近了一点距离。
  “她说,我将会折在一个如凤凰花、虞美人般的人手上……”
  “什么叫如凤凰花、虞美人般的人?”
  “她指的应该是那种明艳热烈的人吧!”
  “你信?”
  “她说的话有时候挺灵验的……”
  辛丘不想过多讨论这个话题,于是直接开门见山的问道:“牡丹君写信说有事求助于……本谷主,不知是何事?”
  阳光从窗缝中穿透进了密闭的屋内,可尽管如此,屋里依然漆黑一片。
  这里是一间储存杂物的仓库房,是小灰最喜欢待的地方。
  小灰是一只长着三根细短胡须、头顶上有一小撮白毛的老鼠,在仓库房中,它可以自由穿梭而不必担心生人闯入。
  此刻,它正在房梁斗拱中间雕着一个立双式的青色龙头上打盹,每当躺卧龙头时,它会感觉自己仿佛人类中的帝王在俯瞰天下,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令它浑身酥麻。蛛网在在它身侧盘结,阿蛛正在辛勤结网,突然,细小的灰尘随着房屋的轻微震动从房顶飘落,粘在阿蛛结的网上。
  有人进来了……
  小灰懒洋洋的睁开眼,黑暗中传来“人类”轻微的对话声,小灰的好奇心顿时被激起。
  “突然出现的这么多高手是从哪冒出来的?”
  “应该不是他的人,现在他身边最多就两个人……”
  “那么,会不会是这座府邸的主人的……”
  “很有可能,看样子,这座府邸的主人身份并不简单……”
  “上次战役我们损失惨重,现今援手未到,我们还要硬拼吗?”
  一阵长久的压抑的沉默。
  小灰听得兴趣盎然,翻了个身,趴在龙头上,准备仔细偷听。
  此时它绝对想不到,它的好奇心将会害死自己。
  “什么声音!”
  顶尖高手的听力常常优于常人,小灰无意间翻身摩擦梁木的声音,被下方的人敏锐地捕捉到了。
  小灰一听到下方传来的声音,便产生了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它感到浑身发冷,不由想到世世代代流传在鼠辈中的那个说法:鼠即将死亡的时候,就算是生前再养尊处优、衣食无忧,它也会感觉到来自废弃地沟的寒冷。
  小灰不想屈服于命运,它嗖的一声蹿了起来,飞速地在房梁上奔跑。
  “嘭……”
  小灰不可置信的看着穿透自己身体,将自己死死钉在梁木上的暗器,不甘地瞪大了眼睛。
  它明明跑得这么快……为什么……还是逃不脱命运的束缚……
  “原来是一只行动迟缓的死老鼠……”
  下方的人随意瞥了一眼后说道。在他们眼中,即使是人,其生命也卑微渺小,更何况是一只老鼠。
  刚才的讨论继续。
  “光是他身边的那个老女人就拖延了我们这么长时间,而他身边还有一个人没有出过手……”
  “嗯,我们应该长远布局……”
  “那么,不如等他离开了这座府邸,我们的援手抵达了再动手不迟!”
  “行,所有人听令,暂时停止行动,撤退隐匿!”
  最后,对话声消失了,夕阳西下,阳光从青瓦缝隙中穿透进屋,照在了小灰的尸体上……
  天刚蒙蒙亮,皇城中的百姓还透着刚苏醒的慵懒,清秋世家清府门口的侍卫就整齐划一的静候两侧,等着从颍州归来的世子。
  事情要追溯到一个月前,颍州的一个大型铁矿突然轰塌,导致数百矿工被埋于地底,矿工家属愤怒无比,在几次聚众闹事被压下来后,他们联合地方反动势力,闯进官府劫持了颍州太守徐畅,导致颍州城一片混乱不安。
  因为颍州是清秋世家侯爷世袭的封地,颍州之事向来都是由清秋世家处理,而清秋侯清赫病重多年,所以丞相周昭向皇帝请旨让清秋世子清尹晨前往颍州处理矿难一事。
  当太阳从东山头欢脱的露出半个脑袋,他们恭候已久的世子的马车终于从街口疾驰而来。
  驾车人在府门口阶梯前稳当的停下了车,随即,清秋世子清尹晨绕过仆从的搀扶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世子!”侍卫们齐声喊道,声音雄厚有力。
  清尹晨眯着眼睛看了看眼前的阵仗,便猜出这些人已经在此等候了一晚上。
  他看不出喜怒的说道:“还以为,我之前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清府管家笑呵呵答道:“这是候夫人的意思,世子刚处理完颍州之事,也算是立功归来,虽说世子心怀仁慈体恤下人,不想让下人们彻夜等候,但夫人说这必要的礼数还是少不了的…”
  清尹晨扫视了他一眼,知他只是依命行事,便也没再说什么。
  清尹晨回府后,径直去了清秋侯夫人周韶之那里。
  “母亲…”
  当周韶之再次从深沉压抑的噩梦中惊醒时,感觉恍若隔世。
  她依稀记得,梦中的她孤寂的徘徊在宫殿外,漆黑宫殿内紫纱飘来荡去,衬托着宫殿的空旷颓败。
  紫纱后,一个单薄的身影伫立不动,微弱的光线中看不清他的面容,他就像个牵线木偶一般一动不动,直直的盯着一个方向。
  周韶之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欲望,那便是走到那人面前,看一看他的模样,听一听他的声音。
  可无论她如何用尽办法试图接近紫纱后的身影,却总是跨越不了殿门…她在殿外大喊,喊着喊着竟然莫名其妙的泪流满面…
  那个紫纱后的身影就此定格成了一幅死寂的画面渐渐模糊,而她就像个画外人渐行渐远。
  周韶之想:那种绝望孤寂的感觉她再也不想触及了…
  她大口喘气,刚刚缓和了心跳,却在看到锦幔之外的人后再次吓了一跳。
  待看见伫立在锦幔外的人是清尹晨,她的脸上便带着掩饰不住的欣喜。
  “晨儿,你回来了…”
  周韶之知道,颍州之事比较棘手,颍州虽是清秋世家的封地,却脱离了清秋直系的管辖,一直是清秋旁系的地盘,而被劫持的颍州太守徐畅,是清秋直系早年安排在颍州监视旁系的眼线。
  颍州有了徐畅的存在,清秋旁系的行为处处受限,所以清秋旁系一直把徐畅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这次矿难便是清秋旁系策划,目的是除掉徐畅这枚眼线并趁机栽赃陷害清秋直系。
  所以,清尹晨此番前往颍州可谓任务艰巨,甚至还会有生命危险。
  周韶之饶是再相信他的能力,还是在他出发后担忧不已。
  如今看清尹晨平安归来,周韶之感觉内心的石头终于落下了。
  清尹晨不急不缓的说道:“母亲放心,颍州之事已处理妥善,太守徐畅也安然无恙…”
  清尹晨一身白衣折皱,清逸出尘的眉眼犹带着千里风尘的疲倦,但他面上却是毫无波澜,整个人如清风皓月般散发着宁静淡远的气息。
  周韶之欣慰道:“辛苦晨儿了…”
  清尹晨笑了笑:“孩儿不辛苦,不知母亲这些日子可还好?”
  周韶之点点头,“难为晨儿刚回来便跑来看望我,我很好!晨儿也赶紧回去好好休息吧,还有,你父亲近日身体稍有好转,你有空便去看看他吧!但别经常去打扰他,让他好好养病要紧!”
  “是…母亲!”清尹晨行礼而出。
  阴暗的光线像蛛丝蔓延房间各个角落,整个房间像弥漫着一层雾气,檀木桌,沉香炉,落地屏风等摆设幽昧难明若隐若现,如积压着厚厚的历史沉淀和岁月沧桑。
  床边,一个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的男子半靠在雕花床架上,借着窗边透出的光翻看书籍。
  他时不时掩拳咳嗽几声。
  当他听闻声响,慢慢的抬起了头。
  这是一张清俊秀逸却孱弱的脸庞,跟清尹晨的容颜有五分相似。
  只不过,清尹晨的眼神多是淡然宁静,而他的眼神,却像被撕开的黑夜笼罩着荒芒雪野,透出无边的死寂。
  那眼神在看到周韶之时闪过一丝惊喜,但那丝惊喜很快便消逝了。
  “韶之……”
  周韶之走到他的面前,却并未坐下,而是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他。
  “你近来怎么样了?”
  “还好,不至于病死就是了,你怎么有空来了?”
  “晨儿回来了……”
  清赫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道:“那就好,晨儿他……我总是放心不下……”
  “我也是……虽然他被人称之为‘书客君’,但在我心中,他始终是那个没长大的孩子……”
  “你说出这番话,让我以为,你曾经是个很疼爱自己孩子的母亲……”清赫说这句话时,语气带怨,可话刚出口,他又后悔了。
  周韶之低下头,像个犯了错却不肯承认的倔强倨傲的孩子,她快速的说道:“你好好休养,我就不打扰你了……”
  眼见周韶之转身离开,清赫又着急起来:“你这么快就要走……”
  周韶之并未答话,沉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药味。
  她忽然转过身来,弯下了腰,清赫的嘴角刚要上扬,周韶之便端起药碗递给他,神情中带着不容拒绝的残忍:“记得按时喝药……”
  清赫的笑容僵在脸上。
  “你……”
  他缓缓收起脸上的一切表情,目光再次变得死寂。
  “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立即去做……”哪怕,日日服用慢性毒药。
  周韶之并未因为这哀伤语气而动容,清赫留给她一句落寞的情话,而她留给了清赫一个离去时的清冷背影。
  他们夫妻二人此刻都没有注意到,门口站着的白色身影。
  傍晚时分,周韶之前往清秋府邸的“鹤汀”寻找清尹晨。
  清尹晨孤身一人站在鹤汀之上,神形萧索。
  周韶之唤道:“晨儿……”
  清尹晨转过身来,对周韶之露出温和的笑容。
  “母亲……”
  “晨儿,浮图城城主左霄的养子于一个月后大婚,你备好礼品,准备一下前往浮图城的行程吧!”
  说实话,清尹晨向来不喜这些应酬之事,与其与诸多萍水相逢之客觥筹交错,倒不如和择蕴、季苓等好友饮酒烹茶来得痛快。
  但他还是点点头:“孩儿知道了……”
  他早已习惯不动声色的接受并做好自己不喜欢做的事。
  母子二人看着鹤汀上飞舞着的白鹤,各自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周韶之转头看着清尹晨,几番欲言又止。
  “母亲有话直说无妨……”清尹晨忽然说道。
  周韶之犹豫再三,终于下定决心说道:“晨儿,说实话吧,此次浮图城之行,并非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清尹晨微讶的看向周韶之。
  定定地看着清尹晨,周韶之产生了一种豁出一切的决心。
  “你不是想知道为何你生下来便患有胎毒导致多年卧病在床吗?你不是一直念念不忘那个用自身血液替你解毒的无名医女吗?还有,你一定想知道,为何我与你父亲明明是结发夫妻……却疏离淡漠至此地步……”
  “如果说,这一切事情都是颗颗碰撞的珠玉,那么浮图城一行,就是那根串联珠玉的丝线…循着它,你可以找到一切事情的前因后果…”
  清尹晨的神情依旧淡然如水,可双眼却缓慢的眨了一下,那一眨眼如蜻蜓点水时缓缓于湖面上泛起的涟漪,一切事物都活了过来……
  他其实并不惧怕母亲话里的含义,因为,为了接近那隐秘而痛苦的真相,他等了十几年。
  待清尹晨一走,周韶之便对身后的人说道:“如你所愿,我把他派到浮图城去了……”
  身后缓缓走出一个黑袍人,其隐在衣帽内的面容使人无法看清。
  “夫人似乎还有一丝犹豫不决?”
  周韶之点头:“毕竟儿行千里母担忧……”
  “新皇登基,清秋世家被官兵抄家,清赫与清尹晨皆被问斩于闹市之中,整个清府,只留下了你一人……”
  “如果你不让他去浮图城,这就是你们清家未来的结局……”
  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听闻此言了,周韶之还是不禁冷汗涔涔:“不要再说了,我早已见识过你预言的可怕性,我一切听你的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