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 面目全非

  腥臭的河水灌入口鼻,粗暴地夺取肺部仅存的空气,撕心裂肺的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那是裴思锦最后的记忆
  裴思锦醒来的时候,是个艳阳天。
  金色的阳光落在盖在她身上的薄被上,丝滑的绸面分外温暖。
  从小便在生死间徘徊的好处此刻体现了出来,即使再重的伤,她的身体也能很快适应,自愈,不会出现行动困难的情况。
  身上的伤口都被细心处理过,用上了最好的伤药,在打斗时她也有刻意保护筋骨和身体的脆弱处,并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她心里清楚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掀开被子,裴思锦缓缓地坐起来,下床,扶着桌椅墙壁一步步往外走。
  外头的阳光艳丽夺目,她靠着门框,看见院子里早已枯败的梅树。
  刘氏拿着筛子从小厨房走出来,甫一看见她,惊的把筛子掉在了地上。
  “五小借,你醒了!”
  裴思锦只是礼貌的回以一笑。
  “嗯,小珬人呢?”
  刘氏把筛子捡起来,拍了拍沾上的尘土。
  “六小姐学琴去了,不过看这日头,应该是就要回来了。”
  “学琴?”她记得裴珬是不喜欢弹琴的,小丫头娇气,会嫌手疼。
  刘氏不知道她心里所想,只当她是为小妹懂事而欣慰。
  “那可不是,六小姐如今懂事不少,既不欺负下人,也不总闹脾气了。就连老爷都说,姑娘家长大了,知道心疼爹娘。”
  裴思锦抿着薄唇,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不大开心。
  她不希望这样的。
  刘氏想起厨房的灶台上还炖着粥,匆匆离去。
  裴思锦看向裴珬房间紧闭的木窗。
  她还记得那日的雾,恍惚中听见小丫头亲昵又嫌弃地叫她的名字,如今想来,却如同梦一般。
  梅园的门被人推开。
  裴思锦下意识看过去,裴珬的一只手还保持着推门的动作,另一只手抱着琴,眉目间有惊讶的痕迹,但站的很端庄。
  想象中,她该哭着奔过来,对她又打又骂,怨她不告而别。
  但这些都没有。
  裴思锦在无意识间蹙眉。
  她的喉咙里像卡了石头,说不出半句话,温暖的太阳也突然变得灼热,让她想退回房里去。
  最后竟是裴珬先开口。
  “你醒了?身子可有不适?芜菁似是有极重要的事,一早便离开府上了。”
  裴珬的语气很淡,像是例行公事,与从前的依赖相去甚远,原本是关怀的话,裴思锦听了却并不觉得开心。
  “我听刘婶说,你去学琴了。”
  “嗯。”
  裴珬走到石桌边,将怀里的琴放下。
  裴思锦注意到,石桌上的棋盘被人重新描画过,而裴珬怀里的琴只是一把普通的古琴,远比不上她从前丢去柴房当柴火的那一把贵重。
  裴思锦忍着痛走过去,脚步有些踉跄。
  裴珬默默看着,不自觉咬了嘴唇,似是想扶,但始终没有动作。
  两人一左一右,在石桌旁对坐。
  裴思锦伸手抚过琴身。
  “怎不让家主重新寻一把名琴来?”
  裴珬看着琴,眼中都是爱惜,“这样就很好,从前是我不懂事罢。”
  她突然抬头,问:“要与我下一盘棋吗?”
  裴思锦微愕,“你还学了下棋?”
  裴珬歪头一笑,有些调皮,但总算有了从前的影子。
  “我很聪明的,什么都能学会。”
  裴思锦无奈一笑,欣然答应。
  裴珬将古琴拿回房间收好,再出来时,手里捧着两个棋篓。
  黑白棋子分明,她很自然的将装了黑子的棋篓放在裴思锦面前。
  “你先。”
  裴思锦看了她一眼,也不客气,苍白的手指拾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
  下棋时,两人都极认真,眼中只有棋盘上无形的厮杀,时而屏息沉思,时而眉头微蹙,时而舒缓精神,当真是心无旁骛,一心下棋。
  结果不出意料,裴思锦胜,但胜的并不容易。
  她记得从前的裴珬下不好棋,因为心中无棋,如今裴珬会了,因此她即使胜,也胜的并不开心。
  “你赢了。”裴珬笑道,她轻轻抹去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呼出一口气。
  抬头时,裴思锦却在发愣。
  “下棋时要专心,这是你从前告诉我的。”
  裴思锦回神,有些尴尬地回以一笑。
  “抱歉,突然想到一些事情。”
  “在此时想起,是很重要的事吧。”
  裴思锦总觉得她的话有深意,如同方才那盘刀锋暗藏的棋局。
  但她没来得及开口询问,裴珬突然起身,“我回来时遇到爹爹,他说你若醒了,便去找他,他有事要与你说。”
  “怎么现在才说。”裴思锦激动之下猛地站起来,牵动伤口,疼的她龇牙咧嘴。
  裴珬的阴谋得逞,笑容明艳如今日的阳光。
  “我得先验一验你是否能走路,是否能思考了不是?”她的脸色突然沉下去,变脸之快让裴思锦愕然,“毕竟那日你浑身是血倒下时,当真是吓坏了我。”
  裴思锦走出梅园时还有些迷糊,今日的裴珬让她看不懂,从来将心事想法都写在脸上的人,突然就戴上了好几层面具。
  她不明白,究竟是哪里错了。
  裴思锦一瘸一拐地走,自然就走得慢,路上有府里的下人看见,要来扶她,都被她拒绝了。
  她走到裴复的书房前,意外的发现周围没有暗哨。
  推开门,裴复站在赵佑的画像前,如同一尊雕塑,沉默且虔诚。
  木门发出“吱呀”的声响,裴复回头。
  “我就知道你该醒了。”
  裴思锦恭恭敬敬地走上去,尽量让自己的脚步看上去正常。
  “见过家主。”她不敢抬头,因为裴易因她而死。
  裴复难得的和蔼。
  “腿上的伤不轻,你不用故意如此,会疼的。”
  偏是他越如此,裴思锦心中越是歉疚。
  裴易的事她还不能告诉裴珬,但裴复早晚会知道的,她得说出来。
  不顾腿上的伤,她扑通一声跪下,“家主,其实”
  “易儿给我写了一封信。”
  裴思锦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裴复。
  “他说,自己年幼时做错了事,可大哥疼爱他,迁就他,他那时并不知自己错了。长大以后虽然知道,面子上却总过不去,他一直不知该如何去偿还,而如今明白了。”
  “家主,我”
  “易儿的事我都知道,你该起来了吧?”裴复脸上看不出悲痛,但心中是如何,裴思锦不敢想象。
  她红着眼站起来,已有伤口裂开,血透过亵裤和罗裙,在地上留下痕迹。
  裴复叹了口气。
  他这一叹,便显得老了许多。
  “思锦,我知道你这些年多有怨气,生在裴家是种不幸,你父亲原本已摆脱了这样的命运,怪我将你重新牵扯进来,往后你便只能在这条无光的道上独自行走了。”
  “独自?”
  裴复将手轻轻放在她的肩上。
  “我从前没能给你什么,如今剩下裴家这个烂摊子,却也只能交给你。”
  裴思锦在不觉间加重了呼吸,十分惶恐。
  “家主,你这是何意?”
  “思锦,大势将倾,往后若你做了裴家的家主,万万要照顾好小珬。”
  往后半月,裴思锦于梅园养伤,裴珬终日早出晚归,两人住在同一屋檐下,却总见不到面。
  她静养时,府外的一切事物皆难入耳,是裴复不让她知,就连芜菁亦神出鬼没,对一切缄口不言。
  她不知道裴府之外发生着什么,却隐有大厦将倾,风雨欲来的感觉。
  直到那一日,她在房中唤了好几声“刘婶”,想让刘氏续一壶茶水,却迟迟不见人影。
  她郁闷的放下手中乐籍,下了床,拿着茶壶刚走到门口,便有小厮气喘吁吁的推开梅园的门,到她面前。
  “五小姐!你快去看看吧,家主他他与六小姐一同吃饭,刚尝了一口蛋花,便倒下了!”
  茶壶落到地上,发出的巨响让怔愣的裴思锦回神。
  她迅速冷静下来,沉声道,“带我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梅园时,她不忘问一句,“六小姐呢?”
  “六小姐守在家主身侧,谁也不让近身。”
  裴思锦脸色愈沉,裴珬此举,意图为何?
  饭厅外围了一众下人,层层叠叠的像在看什么热闹。
  裴思锦看着心烦,将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下一些本家的管事,为防生变。
  三言两语处理好外面的事,她跨出步子就要往里走,粉色衣裙上沾了血的裴珬却突然走出来,堵住了门。
  她的眼眶通红,泪花还缀在眼角,显然还未从惊慌中回过神来。
  她的目光扫过裴思锦,然后落在后面那群管事身上。
  “按理来说,在场的各位我都该唤一声伯伯叔叔,但家规森严,爹爹亦不能预见今日的灾祸。”她说着,哽咽起来,“如今爹爹虽然去了,但裴家不能倒。”
  裴复已死?!满座哗然。
  难免有人站出来质疑,“六小姐,家主的生死并非你一人之言吧。”
  裴珬看向那人,施施然行了一礼。
  “爹爹走的仓促,最后一刻只有我在身边,待我将爹爹临终前的嘱咐告诉诸位,诸位便知我言语真假。”
  裴思锦感觉到她的目光短暂的落在自己身上,只有一瞬。
  她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胸膛起伏明显,“爹爹说,裴家如今人丁凋零,唯有老五思锦,可担大任。”
  饭厅前沸腾了,一个接一个的人站出来,或质疑,或指责,或哭丧。
  但无论他们说什么,裴珬都只是挺直了脊背站在那里,如同一座不可移的高山。
  在母亲死后,裴思锦第一次体会到心痛的感觉。
  “都住嘴!”
  一直以来隐忍的怒意在这一刻爆发,裴思锦走到裴珬面前,转身,面对那些所谓的裴家人。
  人人都要这家主之位,人人都想要裴家的权柄,可他们哪里知道其中的辛酸。
  她从一开始就明白,心慈手软在裴家这种地方是没有用的。
  “既然家主已有遗命,诸位便都退下吧,待发丧日,再来吊唁不迟。”她语气冷冽,有威逼的意思,但伤未痊愈,惨白的脸色看上去没有气势。
  一人站出来,几乎要指着她和裴珬的鼻子骂道,“谁知道是不是你们二人害死家主,不过是外面来的野种,也配作主裴家?”
  他话音刚落,一把利剑破空而来,直插咽喉,那人立时倒地身亡,众人噤声。
  芜菁潇洒的从房檐上落下,与她一起的,还有一众裴家顶尖的杀手。
  她先一步跪在裴思锦面前。
  “属下见过家主。”
  与之同来的杀手有样学样,通通表达了自己的忠诚,原本不服的管事们见此,便不敢有异议。
  “见过家主”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裴思锦不仅感受不到半点愉悦,反而愈发惊恐。
  她从未安排过这样的场面,亦从不知会有今日的场面。
  她转过僵硬的身子,此生第一次在裴珬眼中看见了别样的情绪。
  是恨
  裴家易主。
  芜菁在盛怒的裴思锦面前,最终还是交代了这段日子发生的事。
  当她还因伤昏迷时,从江南传来了赵全的死讯,穆勒与白淼蓄养在儋州的军队联系上,肖络辰直言表示自己不会插手皇家之事,如此一来,白淼手中已有青州、儋州、宜州。
  而水俞之亦查明那一夜伏击白淼的杀手便是白盏亲自指派,他将凤宫的皇女请回禁宫,回以信任,本就是诱敌之计。
  在这样的情形下,白淼便再没有藏着掖着的必要。
  真正的战争一触即发,她需要信任的人,掌握每一处她需要的东西。
  裴家首当其冲。
  裴复的死,成了必然。
  所以那一日芜菁出现的分外及时,一切都是阴谋罢了。
  裴思锦后来找到在饭食里下毒的刘氏,刘氏在乎丈夫和儿子的性命,便将什么都如实交代了。
  裴思锦将她的话与大局联系起来,不难猜出始作俑者是白淼。
  她原本想杀了刘氏,为裴复报仇,可刘氏抱住她的腿哭诉,吐出肺腑之言。
  “奴在裴家十几年,照顾着六小姐长大,但只有五小姐将奴当人看,那姑娘说五小姐在裴家委屈,奴看着也委屈,便想为五小姐做点事。奴的命不值钱,但求五小姐能放过我家那不争气的丈夫,我儿子懂事,知道他娘做了万恶之事,也必然不会找五小姐的麻烦。”
  追根究底,原来还是她错了。
  裴思锦想起那一日裴珬看自己的眼神,无论真相如何,都不重要了。
  她放了刘氏,还为她安排住处,只为不让裴珬再见到这个仇人
  裴思锦如愿做了裴家的家主,成了白淼的左膀右臂,一切都往她曾经期望的方向发展,却也与她所想背道而驰。
  她从梅园搬了出去,搬到偏远的别院,取名四诫居。
  她不知道白淼什么时候会对裴珬下手,她唯一能做的,是将裴珬放在天下人的面前,让白淼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她耗费巨资修筑凤凰阁,用一座华丽的楼阁困住裴珬,她以为那是为了保护,却原来也为自己的私心。
  可命运的残忍之处在于,每当她以为逃脱了那只无形的手的摆弄,便会被重新拉入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