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 功臣与罪妃

  白淼的神情阴晦不明,那张息悯留下的薄薄宣纸在她手中被无意识的皱成一团,她目光滞涩地低头看了看,手掌蓦地收紧,彻底将纸揉进掌心。
  “我今日冒着砍头的危险进京,要的可不是什么遗书。”
  她的目光骤冷,向张清伸手,“兵符。”
  张清仍然淡定,像是对她的反应毫不意外。
  “殿下以为,只有你一人知道兵符在老臣府中吗?”
  这事自然不会只有白淼一人知道,如今且不说白盏,或许连白刈也早就知道了。
  白淼只转念一想,便猜张清是意有所指。
  “母后将兵符藏在何处?我自去取。”
  张清摇头,“殿下还不明白吗?根本没有什么兵符,丹颐唯一的兵符,只在长明殿中,在历代陛下的手里。”
  白淼突然站起来,冲到张清面前,其势汹汹,让人毫不怀疑下一刻她就会拔剑伤人。
  “你别想耍我,兵符的存在历代皇后皆知,怎么今日到了晋国公这里就成了假的了。”
  “若真有兵权在握,凭息悯之能,何以出此下策?”
  白淼皱眉,的确,息悯既然能得曼陀罗华神主的认可,又成功叛教,心计武功自然都不会差,何以借白淼的手来赌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她看了一眼须发尽白的张清,心中虽然不甘,但她知道自己该离开了。
  她转身要走,身后的张清却将她叫住。
  “殿下要去哪里?”
  “晋国公府既然没有我想要的东西,我也就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殿下难道不想知道,先皇后除了那一纸遗书,还留下了什么吗?”
  白淼停下,转身,目光落在张清刚刚拿起的狼毫毛笔上。
  笔墨在雪白宣纸上挥洒自如,张清缓缓开口。
  “殿下年少时曾于水云间拜师学艺,不知可习得水月教主的一身本领?”
  白淼耐着性子答,“师父年事已高,未能亲身授课,我虽不及,但五成还是有的。”
  张清赞赏似的点了点头。
  “那殿下可知先皇后当年凭什么获曼陀罗华麒麟主的尊位?”
  据不可靠传闻,曼陀罗华教众遍布西域,其中不乏各国贵族名士,且教众之间互不相识,只受神主一人调遣。
  神主之下有四主,分别为麒麟主,神龙主,青凤主,鬼主。四主各司其职,互不来往,必要时可代行神主职,在西域都是只手遮天的人物。
  而息悯成为麒麟主时,至多不过九岁。
  “四主中麒麟主司杀伐之事,或许是母后眼光很好。”
  白淼脸不红心不跳的说出这句话,却将张清给逗乐了。
  张清收了笔,摸着花白的胡须,笑声爽朗,中气很足。
  “殿下说的也不算错,先皇后的眼光的确很好,不然也找不出殿下这等人中龙凤。”
  白淼反倒被他说的不好意思,捂着嘴假咳了两声。
  “晋国公还是有话直说吧,我那两位急着宣旨的皇兄恐怕就要到了。”
  张清把刚写好的墨宝叠起来,递给白淼,白淼接过,收在袖袋里。
  “殿下想要的东西就在这里,至于拿不拿得到,全凭殿下的本事。”
  白淼毫不磨叽,转身就走,身后张清的声音渐渐远了,却像是重锤敲在她的心上。
  “老臣恭送殿下,愿殿下心想事成,登临大统,享太平盛世!”
  晋国公府门前已有冲天的火光,有府上忠心的下人在与白刈纠缠,往日寂静的丹颐内城喧闹非常,街道上却是冷清的,只因人人都知道今夜会有大变故,不愿引火烧身。
  白淼看准时机,在禁军将晋国公府整个围起来之前,翻过后院的一处矮墙,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书房里,张清仍然端坐桌前,对门外的喧闹声充耳不闻。
  他理了理身上的官服,其上有鸣珂帝特许绣上的龙凤纹样,意在褒扬张家开国之功,也在警醒大殿之上的万民之君,丹颐乃日月同辉的两家天下。
  他突然没来由的叹了一口气,雪白的胡须在空中轻轻颤动,犹如此刻如枯叶随风飘零的晋国公府。
  他的嘴唇动了动,轻声呢喃着那句鸣珂帝生前所言,死后却受无数士人猜度,理解不能的话。
  “女子不宜为帝”
  精致的乳白色瓷瓶自袖口滑出,落在张清生满皱纹的粗粝的手心上。他轻轻拔开瓶塞,异香扑鼻,像是什么花间蜜酿。
  他站起来,用瓷瓶朝着东南方向遥遥一敬。
  “皇后,老臣先走一步!”
  “蜜酿”入口,如同烈酒穿喉。
  张清失力跌坐回椅子上,意识渐渐模糊,他却仍执着的望着东南方,那里有窗,有晋国公府屋舍的瓦,有初升的残缺的月,有望不见却知晓的宫殿,有月光穿过松林,落在刻有“鸣珂”二字的石碑。
  走在空旷街道上的白淼蓦地驻足,回望。
  来自晋国公府的火光照亮了一方天空,映在她的眼瞳。
  她站定,冲来时的方向鞠躬,盈盈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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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长明殿。
  白盏脚下的奏折七零八落,身边跪倒一片宫人,大殿之下,白刈白泽双双跪地,以头点地,显然当今陛下刚发过不小的火气。
  “朕不过命你去晋国公府宣旨,你们却将晋国公逼迫至死!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朕要你们有何用?有何用!”
  白盏随手拿起身边一本奏折向殿下砸去,正好砸在白刈的额头上,尖锐的角磕破额头的皮肉,便有血顺着流下来。
  白泽见了十分心惊,连忙站出来。
  “父皇恕罪,都怪儿臣没有把差事办好,这事不能怪皇兄,儿臣愿担下所有责罚!”
  “你担?你能担的了吗!晋国公府乃开国功臣,鸣珂帝在世时尚且礼让三分,如今老国公服毒自杀,甚至不曾留下一儿半女,你可知如今朝中都说什么?他们说咱们是要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了!”
  白泽被吓得浑身打颤,半个字也再吐不出来,如今的情况,已完全不是他这个没有背景没有实权的皇子能承担的了。
  可若当真因为此事威胁到白刈的太子之位,他宁愿拿自己的命去换
  “父皇。”白刈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反而显得更加凄惨狰狞。他往前膝行了几步,把弟弟挡在身后,“此事是儿臣做的不够妥当,才使得晋国公服毒,朝中流言横生。但晋国公不尊鸣珂帝在前,暗派刺客闯入太庙行刺杀之事,伤及父皇龙体在后,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如今父皇已有证据在手,难道便要因开国之功,连谋逆大罪也不追究了吗?”
  白盏气的两颊通红,指着白刈,半天说不出话来。
  晋国公府总与他对着干不假,可凭着那些所谓的证据就想定晋国公谋逆之大罪,无异于痴人说梦。何况白刈与张清的恩怨他心里清楚明白的很,那些公正迂腐、甚至于偏心晋国公府的大臣又怎会不拿出来做文章,如今就算是身为太子的白刈想担下此事,恐怕也得剐一层皮啊。
  “荒唐!”对自己这个孝顺又死心眼的儿子,白盏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父子三人还在长明殿中僵持着,殿外突然有人急报。
  “京畿禁军统领吴为忠,求见陛下!”
  京畿禁军统领通常不在京内,如今突然求见,必有要事。白泽傻愣愣的只关心自家皇兄额头上的伤口,白刈的思绪却是飞出了老远。
  白盏踹了一脚仍然跪在地上的贴身内侍,不耐烦道,“宣。”
  内侍跌跌撞撞的站起来,声音都是抖的,尖锐的嗓音传至殿外。
  吴为忠四十余岁,穿一身黑铁甲胄,无佩剑,入殿先看了一眼跪在一起的两位皇子,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今天是走了霉运,撞着天怒了。
  “参见陛下。”跪地,行礼。
  “吴爱卿有话直说吧。”白盏明显余怒未消,十分不耐。
  吴为忠咽了口唾沫,他看了一眼旁边的白刈,支支吾吾半天。
  “这恐怕”
  白盏一甩衣摆,“太子将来接手朝政,许多事总是要知道的,爱卿不必多虑,放心说便是。”
  吴为忠听了这话,一咬牙,狠了心。
  “陛下,臣昨夜收到李霄统领飞鸽传书,称芦岭山中有异,臣于是连夜率人赶到清心庵庵中血流满地,无人生还。”
  这一消息如惊雷在白刈耳边炸开,就连大殿之上的白盏也愣住。
  白刈瞪大了眼睛,冲上去一把抓住吴为忠的领子,全然不顾眼下是在长明殿上。
  “你说什么!我母妃怎么会死!定是你们护卫不力!你们这些欺软怕硬的狗腿了,还我母妃命来!”
  吴为忠不敢反抗,只得任由白刈宣泄,那半张脸都染了血的清秀太子,转身便似阴曹地府里跑出来的凶恶厉鬼。
  “混账!还不速速退下!”白盏奋力敲打着龙椅的扶手,气愤至极。
  白泽见机,赶紧去将白刈拉开。
  “皇兄!慧贵妃娘娘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眼下你万不可再惹怒父皇了!”白泽在他耳边低声劝诫。
  白刈果然冷静了许多,但双目仍然赤红,心中悲愤交加。
  他冲龙椅上的白盏重重磕下三个响头。
  “父皇,儿臣心系母妃,失态之处,请父皇见谅。”
  不等白盏说话,便听他接着道,“但如今清心庵有异,母亲虽是罪妃之身,做儿子的却不能为明哲保身不闻不问,还请父皇明白儿臣挂念母亲的心意,等儿臣从芦岭山回来,再行定罪!”
  言罢,他头也不回的离开长明殿,脚下生风。
  白盏久久地望着殿外灰白色的砖块,目光悠远,难以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