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 醉花阴 八

  “因男女情爱拘于一格,是我看错你了吗?”
  随玉泪盈于睫,脖颈上的青筋因剧烈的情绪突起,弯曲的五指轻颤着,血滴顺着掌纹落下。
  随欢眼里有一瞬的无奈,但随之而来的,还是怜惜和心疼。
  她张开手掌,轻轻覆在随玉的手掌上。
  “随玉,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我是个人,是个从小被卖入青楼,被家人抛弃的人。裴绫在意我,而我追随自己的心,我不是青女,也做不了青女那样的女子,让你失望了。”
  随玉的眼泪滴落,落在随欢的手背上。
  她垂下头,那泪水更是如同豆子似的倒下来,肩膀也微微颤抖。
  随欢倾身向前,环住她的肩。
  “随玉,去过你想过的生活吧,我不是个完美无缺的人,我做不了你心中的神灵。”
  随玉从不离手的琵琶啪一声摔落,惊呆了众人。
  “我收回之前的话。”她抱住随欢,把下巴搁在随欢的肩上,目光空灵,“我想随你们一同去乜国,可以吗?”
  “这”
  随欢没想到,她最后还是做了这么一个不明智的决定。
  但裴珬留意到,裴思锦的嘴角微不可见的扬起。
  她悄悄伸手扯了扯裴思锦的领子,假装困了靠在她肩上。
  “困了?”裴思锦低头看她,温柔询问。
  “思锦,你很坏哦。”裴珬没有出声,但裴思锦通过口型读懂了她想说的话。
  裴思锦不动声色,捏了捏她的脸。
  “困了就闭上眼休息,待会儿我抱你回去。”
  裴珬笑着把头埋进她怀里,嗤嗤的笑,颤个不停。裴思锦一只手轻轻按在她毛茸茸的脑袋上,自己也忍不住嘴角上扬。
  “随玉,北乜对你来说,不安全。”另一边,随欢拒绝了随玉。
  “可那里也是我的故乡啊。”
  明知只是借口,随欢却无力反驳。
  裴思锦看准时机开口。
  “随玉姑娘说的也有道理,离乡多年,她或许也想回去看看的。”
  这一点随欢何尝不懂,故乡待随玉无情,随玉却常对月愣神,她心中有多渴望做个孝顺父母、绕欢膝下的寻常女子,又怎会全无回归之意。
  “可是,随玉回去真的不会有危险吗?”
  随欢眉间的担忧之色很浓,她不知道随玉曾经北乜刺客的身份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既然已经背叛,就必定是负累,她不希望因为自己,使随玉陷入险境。
  “不会。”随玉用手背擦去脸上泪痕,一向寡淡的脸上已不太能看出之前的悲痛之色。
  “月娘当时找到我,就是因为他们走投无路,老将军失势,将军府自保还来不及,至于我这个叛徒”她突然抬头看向裴思锦,“我想见见月娘。”
  “没问题。”裴思锦答应的很干脆。
  随玉的目光一滞,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她没有说破。
  “那就多谢五小姐了。”
  “芜菁。”
  裴思锦冲着墙外唤了一声,一个人影跃过矮墙,利落的站在四人面前。
  “姑娘好身手。”同是习武之人,随玉忍不住赞叹。
  “谬赞。”芜菁很谦虚。
  “这是我身边的亲信,名叫芜菁,她会带你去见崔月娘。”
  裴思锦抱着裴珬站起,天色不早,她们是时候该回去了。
  “明日,请随欢姑娘以回永新城为由,拜托家主送你回去,我再安排你离开杏花楼,与裴绫相会。”
  “裴绫会在永新城吗?”随欢急着追问。
  “不会,永新城对于现在名义上已经身亡的裴绫来说,太危险了。”
  “我明白了。”随欢有些失落,但还是很懂事的没有强求。
  “如果没有事,我们就先回去了,小珬已困了。”
  随欢站起来,“这里是裴府,我便不相送了,五小姐慢走。”
  确实困了的裴珬靠在裴思锦肩上,冲随欢挥挥手。
  “随欢姐姐再见。”
  随欢也微笑着冲她挥手,“再见。”
  这一句再见,却是再见无期了。
  裴思锦抱着裴珬走出院子,走向她们来时的路。
  “思锦,为什么你要让随玉姐姐跟去北乜呢?她似乎不愿意去的。”小丫头的声音很轻,似是在半梦半醒之间的呓语。
  “你今晚怎么格外聪明,或许教你下下棋也不错呢。”
  没带力气的拳头落在裴思锦另一侧肩上,不疼不痒。
  “我不会下棋,我也不要下棋,我只是了解思锦罢了。你又扯开话题。”
  “我不敢肯定裴绫能带着不会武功的随欢顺利去到北乜,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随玉也心甘情愿的去,这样他们一路上会安稳许多。
  而且也确实如随玉所说,齐国将军府现在自顾不暇,随玉就算到了北乜,只要不蠢到自爆身份,没人能威胁到她,她仍然能够选择自己未来的生活。”
  “这么说,思锦是为三哥着想咯?”
  裴思锦一愣,她这算是为裴绫着想吗?她只是希望自己的计划周全罢了。
  “睡吧,不早了。”
  裴珬伸手环住她的脖子,整张脸都埋进去,呼吸可闻。
  “思锦变了好多,越来越有人情味了。”
  芜菁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
  裴思锦薄唇抿成一条线,“我不是一直很有人情味吗?”
  “当然不是,从前的思锦,可是很冷漠呢。”
  裴思锦想起她们的初见,以及刚搬进梅园的那个夜晚,似乎是有些不近人情。
  “那小珬也变了很多哦。”她不甘示弱。
  “嗯?”
  “小珬变胖了好多,我才抱了这么一会儿,手臂都要断了呢。”
  裴珬的困意消散了些许,环住裴思锦脖子的手松开,改为揪住她的领子。
  “思锦真是越来越坏了。”
  裴思锦哈哈大笑,一阵阴谋得逞的快意。
  随欢居住的院子里,随欢将落在地上的琵琶捡起来,交回随玉手上。
  “保护好自己。”
  “你也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两人作别后,随欢回到屋子里休息,芜菁走过去,到随玉身边,目光却一直落在她抱着的琵琶上。
  “我听主子说,随玉姑娘可以凝乐音成气。”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这若还是雕虫小技,她一身武功便只能强身健体了,芜菁心想。
  不过崇敬强者是习武之人的惯性,她不免对随玉高看了一眼。
  “姑娘且随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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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月娘被关在裴家的地牢,但因为裴思锦的吩咐,她并没有受什么罪,不仅如此,裴家还好吃好喝的款待着,若不是住处太过寒碜,她与裴家的客人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芜菁带着随玉穿过重重守卫的院子,挪动机关,一道石门在她二人面前打开,里面是看不到底的阶梯。
  芜菁一脚踏进去,随玉却有所犹豫,没有挪步。
  “放心吧,裴家若想对你不利,根本不需要用这种手段。”
  芜菁像是早猜到她会怀疑,甚至没有回头,就说出了这么一番话。
  既来之,则安之,随玉也跟着走了进去。
  甬道通往地下,很暗,除了走在自己前面模模糊糊的人影,随玉什么也看不见,这样的环境难免滋生出恐惧。
  “裴家究竟是做什么的?”她第一次对与自己无关的事好奇。
  “经商的,丝织绸缎,瓷器茶叶,只要你想得到的生意,差不多都做。”
  “包括杀人越货?”
  芜菁笑出了声,“你这举一反三的本事用的真奇怪,杀人越货是强盗做的,我们是商人。”
  “商人家中需要那么多武功高强的守卫?还有秘密地牢。”
  “生意做大了,总会有避免不了的麻烦,你说对吧。”
  前方出现了光亮,看来是到了甬道的出口。
  随玉知道芜菁只是在敷衍自己,因此她也没再多问,毕竟很快整个丹颐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了,裴家究竟是做什么的,是好是坏,自然都不该由她来关心。
  走出甬道,就有四个人守在地牢的入口,听见脚步声,他们第一时间拿起了武器。
  “什么人。”其中一人高声询问。
  芜菁走上去,从怀里拿出一个令牌。
  “奉家主之令,提审崔月娘。”
  那人看了一眼,出鞘一半的剑放了回去。
  “芜菁姑娘请随我来。”
  随玉这才意识到,那人原是认识芜菁的,可在没拿出令牌之前,也没给半分情面,这何止是一个普通商户能养出来的家仆。
  也许是因为心虚,随玉一路上一直低着头,跟着芜菁左拐右转,很快便听见前方传来一声“到了”。
  她抬起头,那一眼正好撞进崔月娘眼里。
  崔月娘抓着木制的栏杆,满脸震惊。
  “小玉,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再看向芜菁,目光中充满敌意,“是你抓了她!”
  芜菁摊了摊手,表示自己很委屈。
  “随玉姑娘是主子的客人,我受命带她来见你,可不是要把她关进去与你作伴的。”
  “客人?”
  “你显然还不能认清现实,她早就表明了立场,不是与你一伙的了。”芜菁冷漠开口。
  这句话对崔月娘的打击着实不小,她抓住栏杆的手松开,垂下,神情悲怆。
  “芜菁姑娘,能给我一点时间吗?我有些话,想单独与月娘说。”
  芜菁怀疑的看向她,本想拒绝。
  “放心吧,我早说过我们没有退路,我要说的话,也不会对你们有什么威胁。你如果还是信不过我,这把琵琶你拿去,没有武器在手,我什么也做不了。”
  “好。”
  芜菁接过随玉递过来的琵琶,这并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她没有理由冒险。
  随玉的武功到底有多强,他们还未知,事实上,傍晚裴思锦将随欢院落周围的守卫撤下,并不只是为了方便开后门。
  裴思锦知道随玉一定会来,这跟裴家是不是安排了铜墙铁壁守着没有关系,与其做出不必要的牺牲,她还是十分珍惜那些守卫的性命的。
  芜菁离开,顺便带走了周围守着的裴家的人,当真给随玉留下了一个独自说话的机会。
  “小玉,你不该来这里,裴家的存在不单纯,跟他们扯上关系没有好处的。”
  见人走光,崔月娘急急开口,随玉却不急不缓,面色冷淡。
  “将军府的情况究竟如何?”
  崔月娘一愣。
  “衡叔死前告诉我,将军被奸人陷害,惹得陛下疑心,如今虽然没有削去爵位,但已被收了兵权。”
  “什么罪名?”
  “拥兵自重,藐视皇族,意图谋反。”
  随玉眉头一皱,“当真是被奸人陷害?”
  这次崔月娘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陷入纠结当中。
  这样的反应反而让随玉对自己的猜测有了自信。
  “咱们离开时,罗震海已颇有野心,你当真以为我们到丹颐来是为了一统山河吗?三十个只有一腔热血的孩子,能做什么?”
  “小玉”
  多年的经营,梦想,在自己面前坍塌,崔月娘一时有些看不清面前的女子,冷若冰霜的面孔,当真是她从小认识的那个人吗?
  “罗震海根本不在乎我们的命,也不在乎我们是否会成功,他要的只是一个出师丹颐的机会,拿到兵权,然后自己坐皇位。至于我们”随玉忍不住冷哼,“成则锦上添花,败则尸骨无存,对他都有利无害。”
  “将军不会这么对我们的,小玉,你难道忘了,是他教我们大义,授我们武功,将我们从饥寒中解救出来”
  崔月娘的手穿过栏杆的缝隙,伸出去,试图抓住随玉的手。
  可随玉站的太远,远到她根本触碰不到。
  “我想问的,已经得到了答案,我希望你能清楚,罗震海确实在苦难中救了我们的命,可当年若不是他执意出兵,家乡不会遭受战火摧残,爹娘不会死,我们也不会沦为四处流落的人。
  这些年我们为他卖命,再大的恩情也还尽了,可苦难因他而起,这份情,他要怎么还。”
  崔月娘隐隐感到不安。
  “你要做什么?”
  “我要回乜国了,或许再也不会来丹颐,这一面,是最后一面,我要跟你说的,只有这么多。”
  随玉转身,要说的话说完,她没有理由再留在这里了。
  “小玉!”崔月娘喊得撕心裂肺,两人之间不到十尺的距离,却怎么也不能再进一步。
  随玉停下,却没有转身,只是背对着她。
  “你当真如此无情吗?我一直仰视着你,无论是从前在将军府中,还是后来一起来到丹颐,我以为,一切结束之后我们就会一起回家,再不济,也死在一起”
  “月娘。”随玉打断她,语气一贯的冷淡,让人听了就心寒。
  “我们早已走上两条不同的道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回去,如今回去,也不过是为了随欢,我希望你明白,从你与衡叔密谋刺杀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随欢的背影渐渐远去,崔月娘跌坐在地,眼泪模糊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