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 醉花阴 二
其中最让她错愕的,莫过于刺杀白盏,火烧太庙的刺客们被尽数抓捕归案,当然,除了崔月娘。
据奉命守卫太庙的禁军统领所说,他们灭了火,重新安排轮值后,有士兵在太庙的一处偏门外看见了被绑成麻花的几个刺客。
白淼稍一思考,就猜到是裴霄。
她原以为裴霄向崔月娘要了人,是为了给她设一个没有活路的局,可直到最后两人在悬崖上厮杀,也没有出现刺客的踪影,追根究底,原来是刺客都被他交了官。
为此,白淼不禁又对裴霄多了一分敬意。
而不知真相的白盏将功绩归在了白淼身上,对她大加封赏,白淼没有辩解什么,虽然这么做实在不厚道,但她需要这份功绩。
第二日,白刈、白泽随白盏回宫,白淼因重伤不便远行,特许留在太庙行宫养伤,伤愈后回京受赏。
就在众人都以为这场发生在太庙的刺杀行动已经在刺客被捕的消息中结束时,几天后,那场在太庙燃起来的火烧到了京城。
当然,这暂时只是后话。
说回裴思锦,她在与芜菁和裴绫汇合后,三人匆匆上路,赶回京城。
一路上,崔月娘很安静,她会自己要求水和食物,并没有求死之意,可她的眼睛里毫无波澜,也无求生之欲。
因为白淼的一席话,这一路上裴思锦总忍不住看向裴绫。
从前,她总觉得裴绫跟普通纨绔子弟没什么不同,仗着家中的权势金钱,在外作威作福,不过裴绫又比那些人渣似的公子哥强一些,至少他不草菅人命,也不祸害良家女子。
但前段日子永新城之行,不仅让她见识到了裴绫与随欢之间的矛盾与深情,还让她看清了一个繁华表象下的永新城。
暴利、疯狂、糜乱之下,其实是井然有序的。
这远远超出了裴思锦最初的预想。
京城之乱,在于权势。因此最终这只会是皇帝或权臣手中的一盘棋,裴家虽盛,却也只能是猛虎床榻边一只苟活的蝼蚁。
永新之乱,却在于金钱。对于掌控了丹颐大半个市场的家族,裴绫在永新城有着绝对的说话权,这是一州之主也无法相媲美的。
但权力在手是一回事,能将权利作为己用却是一件难事。
甚至白淼也要在动手之前借随欢牵制裴绫,不难想象,裴绫并不像裴思锦想象的那样无能。
裴绫被她看了一路,那眼神说不上友善,但也绝无恶意,裴绫总觉得她在筹划着什么,让他不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五妹,你三哥虽然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但心中早有佳人,你就别看我了。”
裴思锦被他的自夸恶心到。
“殿下已跟我说了,她会派人将小珬送回裴府,随欢姑娘可能也会在。”
“嗯。”
提起随欢,裴绫又变回恹恹的模样。
“怎么?就快见到你的红粉佳人,反而不开心了?”
裴绫的嘴唇张了张,又闭上,但始终没有出声,似乎是连与裴思锦斗嘴的力气都没有了。
最后还是芜菁看不过去,驱马向前,与裴思锦并排而行。
“你看他这副样子,无非是还不愿娶人家随欢姑娘,你也甭装作为难了,等咱们回去,你也不用出面,让主子送些银两给随欢,许她与郭禹离开便了。”
裴思锦不料她会说出这样的话,瞪大了眼睛去看芜菁,却发现芜菁也正使劲向她挤眉弄眼,她便明白了,敢情这只是激将法。
她便也跟着附和,“我觉得芜菁说的对,你这样耽误人家姑娘,你倒是好了,美人常在怀,可你记得随欢如今多少年岁,又有多少年华能在你身边蹉跎?
三哥,做个人吧。”
裴绫咬着嘴唇,一脸委屈,看上去好像是欺负过了火。
“喂,你们。”这时,一个不该出现的声音插了进来。
三人同时抬眸看去,是另一匹马上的崔月娘,他们将崔月娘双手绑住,绳子的另一头系在芜菁手腕上,没有武功,他们也不怕崔月娘耍什么把戏。
而此刻他们三人正讨论家里的婚娶大事呢,崔月娘却突然开口了。
“那个随欢,真那么好吗?”
裴思锦和芜菁同时看向裴绫,这个问题,只有他有回答的资格了。
裴绫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但随着往日的记忆一幕幕在脑海中重现,女子姣好的面容似乎也出现在眼前,一颦一笑,皆是风情。
“没错,佳人无双。”
崔月娘微微挑眉,似是对他的答案不屑一顾。
“我从小到大,接触到的最美好的女子是小玉,她有天分,武功高强,受将军重视,我们一起来到丹颐,曾有一个匡复山河的梦。
如今她因为另一个女子背弃了我,她说的自由我不懂,也不想懂,可我知道她想要。”
“随欢”裴绫喃喃。
随玉北乜刺客的身份已足够令人震惊,而她因为随欢背叛旧主的行为更是令人费解,此刻崔月娘给出了答案。
“我听见了你们的对话,如果那位叫随欢的姑娘真如小玉所说那般美好,为什么你不抓紧她?”
裴绫眉头紧皱,是啊,为什么他不能抓紧随欢?
他的肩膀耸拉下来,像是被什么东西压断了骨头。
“我的家族,我的责任,都是我与随欢之间的阻碍。”
崔月娘反而挺直了脊背。
“我虽然尚且不知你们裴家在丹颐究竟代表了什么,但仅凭这几日的接触,我知道你们与丹颐皇室一定有分不开的联系。”
裴绫看着她,目光中表露出一丝不明显的杀意,崔月娘自己就是杀手,她当然感受到了,但她并不畏惧,因此言语无忌。
“在永新城的时候,我观察过你一段时间。我最初以为你是什么深藏不露的高手,可后来发现,你不过整日在杏花楼玩乐,偶尔在府中处理生意上的事务,哪怕城中传出关于你与随欢的乱七八糟的流言你也不管,分明你一句话就能让那些人闭嘴。”
裴绫闻言笑了笑。
“我不过懒得搭理那些无趣的人。”
崔月娘没理他,继续自己的话。
“你有足够的实力,但你的作为太像一个闲散之人,相比于作为裴三公子的权利,我相信你更愿意在杏花楼中与美人歌舞相伴。”
“你究竟想说什么?”裴绫终于失去了耐性。
崔月娘绕了很大一个圈,唯一的目的,不过就是一个。
“你完全可以借机带随欢离开,过你们的逍遥日子去。”
裴绫听了她的话,只觉得幼稚可笑。
“离开,去哪?你已是插翅难逃,我便不妨告诉你,丹颐每州都遍布着裴家的眼线,无论我走到哪里,只要我父亲一句话,我还是得乖乖的回来。”
“丹颐若无容身之处,去北乜如何?”说出这句话的,是裴思锦。
裴绫愕然。
“你疯了?”
“我当然没疯。”裴思锦率先勒马,停了下来。
“其实在我们找到三殿下时,我就有这样的想法了,裴家既然能死一个裴霄,为何不能再亡一个裴绫呢?”
裴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同时身子往后靠了靠。
“你这样说,我会觉得你是真想要了我的命。”
裴思锦冲他摆了摆手,“不过是个比喻罢了。我曾答应小珬要解决你与随欢之间的事,如今是最好的机会。”
“我不明白。”裴绫十分的犹豫,他不害怕冒险,却害怕用随欢的性命去冒险。
裴家从来不是一个宅心仁厚的家族,它有多护内,就有多排外。
当初裴复为裴珬暗杀裴显,也完全是因为裴珬的身份特殊,若换做旁人,别的不说,裴显的性命肯定是无虞的。
但就乳娘杀害裴青这件事,家族中几乎毫无纠结,将乳娘以极刑处死,哪怕她是凤宫中人。
裴绫害怕计划失败,裴复会不留情面。
裴绫的担忧,裴思锦自然明白,因此她在筹划时并没有漏掉这个点,也没有要拿随欢的性命去赌一把的想法。
“此次岐山之行,包藏了各个势力的阴谋,其中也包括裴家。”
裴思锦冲芜菁使了个眼色,芜菁会意,牵着崔月娘往前走了十几步,全然不顾崔月娘怒嚎着“我也要听!”
身边没有闲人,裴思锦说话也就放开了。
“事实上,太庙的刺杀源于太子白刈,但最终失算,三殿下从中获益,等咱们回到京城,大概还会有一场腥风血雨等着。
你要走,最好是在进京之前。”
这次的刺杀阵仗不大,却是实实在在威胁到了白盏的性命,裴绫猜到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结束,如此重的罪,哪怕真是北乜齐国将军府十几年来筹谋的计划,也该有人来背。
“裴家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裴绫离京已久,这些年来,他一边向父亲裴复示好,希望修复父子关系,一边避免接触京城裴家的消息,原因无他,他一直在避免陷入皇权争斗中。
“还记得咱们刚回到京城的那一日吗?家主将我单独叫到书房,他告诉我,裴家的将要离开京城了。”
裴绫瞪大了眼睛,难以相信。
“父亲当真要背弃凤宫?!”
这一刻,裴思锦突然回忆起在永新城时芜菁对她说过的话,那些不曾被史书铭记的过往,那些见不得光的人心与阴谋。
她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你大可不必如此震惊,因为叛离凤宫的打算并非是从家主开始,这样的念头很早以前就出现了。”
“先祖与鸣珂帝的一个约定,当真是害了一个家族。”裴绫慨叹。
裴思锦抿着唇,不置可否。
“这一次太庙之行,鸣珂帝忌辰,便是家主找到的机会。
我曾在不知情时向家主表明心迹,因此家主以小珬的行踪支开我,我虽然知道,但也不得不离开。至于裴霄,我原以为他与我一样,可最终他竟是选择了家主,而背弃了与三殿下的约定。”
“可你为何说这是我离开的好机会?”
“这还不简单,你难道没发现岐山之中没有裴家的杀手暗卫吗?哪怕是我们回来这一路,也再未发现他们的踪迹。”
裴绫恍然大悟。
“你是说,父亲急着撤走京城中的人手,因此无暇顾及太庙,没人知道我是否像大哥那样死了,真相只凭你一句话!”
“没错。”
裴绫激动非常,但这样高昂的情绪也不过持续了一会儿,就又低落下来。
“可如果岐山之中有裴家的人,大哥就不用死了。”
裴思锦脸上神色未变,看上去有些冷淡。
“裴霄不死,死的就是三殿下。”
裴绫瞳孔一缩,双唇绷成一条锋利的线。
“我知道,你那个时候对三殿下说的话,只是想借三殿下对裴霄的歉意,保全裴家。三哥,你不像我想的那么傻,但也没有我想的那么聪明。”
裴思锦一字一句,戳破裴绫的伪装。
他终于装不下去,有些粗糙的缰绳摩擦着掌心,像一根根细密的刺扎进去,挠人心肝的疼。
“息悯皇后害死我娘,三殿下杀死我大哥,都是不争的事实。但我没有大哥那样的魄力,我也知道想要凭一己之力斩断裴家与凤宫百年建立的联系是不可能的,凤宫中人该死,白盏也该死,我不如等他们自相残杀,最后无论死了谁,都是我的仇人。”
裴思锦望进裴绫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她第一次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可怕。
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神情的确不够友善,裴绫眨了眨眼睛,里面凝结的冰霜便消失无踪,他牵动嘴角,一抹没心没肺的笑容重新出现在脸上。
“如你所说,我并不傻,但也不够聪明,所以我不会去分辨对错,那是愚者才会做的事,也是智者才能做的事。”
裴思锦的脑海里在那一瞬产生了无数个想法,其中不乏联系白淼,诛杀裴绫,以防后患这样的极端,也不缺假装没听见这样的中庸,但最终,她只抓住了一个。
“走,还是不走,你做个选择吧。”
从岐山赶回京城不过一日的路程,他们已走过大半,留给裴绫犹豫的时间不多。
裴绫的目光饱含纠结,但裴思锦知道,他会有什么样的答案。
“走。”裴绫回答,语气坚决。
裴思锦笑了笑,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