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醉花阴 一

  裴绫这一动作,却让白淼意识到自己的谎言是多余了。
  悬崖附近并没有刺客的身影或是尸体,她醒来后临时编造的谎言实在毫无逻辑可言,漏洞百出。
  白淼的目光一滞,停在那把染血的佩剑上。
  “我很敬佩你的兄长,他虽然背叛了与我的约定,但他始终一心向着父母兄弟,甚至不惜为此赌上性命。”
  裴绫的表情晦涩不明,面对杀兄仇人,他没有很激愤,嚷嚷着要报仇,但也难掩悲痛,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坚持着不落下来。
  “多谢殿下。”
  酝酿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吐出这么一句话,却让在场的三个女子都一愣。
  谢什么?谢白淼杀了他大哥吗?
  白淼抿着嘴唇,血腥味儿在她嘴里缠绵不去。
  “你若是想报仇,等我伤好了,与你公公平平打一场,但现在可不行。”
  裴绫意识到她话里有认真的部分,也有说笑的部分。
  他扯了扯嘴角,但实在难以笑得出来。
  “我谢的,是殿下方才的一念好意。”
  他低头看向手中长剑,那是裴霄开始习武时,赵佑千辛万苦从有名的铸剑师手上求来的,一晃二十年,这把剑已算不上名贵,但始终被裴霄带在身边。
  裴霄选择用这把剑杀白淼,不是没有理由的吧。
  裴绫的眼瞳中各种情绪翻涌,最终归为沉寂。
  “殿下,大哥的仇,我不能报,也不能不报。”
  一旁的裴思锦挑了挑眉,他看向裴绫,惊异于此刻的裴绫看上去与平日里见到的不同。
  白淼仍旧虚弱的躺在芜菁怀里,芜菁担忧她的伤势,想要打断两人的对话,但白淼一个眼神,又让她不得不保持沉默。
  “这种时候,就别拐弯抹角的说话了。”
  裴绫背对着朝阳,他的面目隐藏在万丈霞光后的阴影里,那一刻他仿佛成了这悬崖上的一抹剪影,决绝而孤傲。
  “我希望有朝一日,殿下能登大统,为我娘亲报仇,如此,大哥泉下有知,也会无怨无悔了。”
  白淼微愕,但她是何其聪慧的人,很快明白了其中因由。
  显然,裴绫和裴霄的立场也不同,他是站在凤宫这一边的。
  “必然会有那一日的,不会太晚。”
  裴绫会心一笑,哪怕那笑容里还有些微的苦涩。
  他当真是站在了凤宫一边吗?未必。
  裴复的计划一直在白淼的掌控之中,裴霄此刻犯下弑主大错,他若在此刻表露对白淼的恨意,裴家大概就完了。
  见两人再无话说了,芜菁这才没好气道,“闲话都说完了吧,可以去治伤了?”
  白淼被她这赌气的模样逗笑,记忆里,芜菁身材小小的,很是瘦弱,但眼神一直很坚定,她跟在息悯身后,就像是认定了这辈子的归属。
  可后来息悯将她送到裴家,白淼就很少见到那个常常沉默寡言,目光似剑的小女孩了。
  “都听你的。”
  白淼笑着答,重伤似乎也磨砺了她的性情,突然变得温柔起来。
  芜菁有些费劲的把她横抱起来,裴绫原本见她太过吃力,想要接手,但被芜菁一瞪,就退回去了。
  裴思锦原本还很好奇芜菁难道要一直将人抱回太庙,可芜菁不过走了几步,便将白淼放下,又脱下自己的外衫,叠好后垫到白淼身后,让她靠着一颗三人合抱粗的树干坐下。
  “殿下,我们不能在太庙露面,你身上还有回魂丹吗?先撑一会儿,我先去找红玉,然后派禁军来接你。”
  白淼明白其中干系,点了点头。
  裴思锦、裴绫和芜菁三人本就不该出现在岐山,如果被禁军发现,或许会直接视作昨夜的刺客,他们不宜多生事端。
  现下最好的办法,还是让芜菁私下联络红玉。
  “你小心一些,经过昨夜的事,现在的太庙必然如同铜墙铁壁,如果被发现,或许会被有心人利用,将矛头指向凤宫。”
  芜菁郑重点头,同时从怀里拿出一个乳白色的瓷瓶,放到白淼手上。
  “殿下保重。”
  她站起来,走向不远处的裴思锦和裴绫。
  “主子,这山林中野兽众多,我担心殿下的安危,可否由你暂时留下照看,禁军来到时,再自行脱身?”
  这些年芜菁已鲜少正正经经的唤裴思锦一声“主子”了,她很是受用,爽快答应。
  此时的裴绫已经恢复成平时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或者说,他那副模样本就是一张隐藏情绪的面具。
  他凑上来,把脸凑到芜菁面前。
  “那我呢?”
  面对他,芜菁的脾气一向不太好。
  “崔月娘还在树上绑着呢,你不得把人带回去,再找找你的随欢姑娘?”
  他们来之前,未免崔月娘被她的同伴救走,或者她出来捣乱,他们便将人绑在了来路上的一颗大树上,离此处也不算远。
  可谁知这儿压根没有什么混战,更别提刺客的身影都没见到,也不知道裴霄将崔月娘的那群手下带去了哪儿。
  “也对。”裴绫恹恹的。
  芜菁提起随欢,倒是戳中了他的痛处。
  “只是不知这次以后,她会不会更不愿与我在一起了,也许郭禹才是她的好归宿吧。”
  裴思锦闻言,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不愿娶人家的是你,赖着人家不走的也是你,你当谁都是裴家三公子,不愁吃穿,不惜年华?裴绫,这件事上是你忒过分了。”
  裴绫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他被白淼说的哑口无言。
  芜菁眼看着裴思锦还要继续数落下去,想到白淼的伤情,她拉着裴绫立马便跑了。
  裴思锦不豫,见两人风一般消失在山林间,愣了愣。
  山风徐徐吹来,掀起她的裙角和秀发,回头,白淼安静的靠在树干上,闭目凝神,即使满身浴血奋战后留下的痕迹,也掩盖不了倾城的艳丽容色。
  裴思锦小心翼翼的走过去,在距离白淼只有三步之遥的时候,后者睁开了眼睛。
  裴思锦的脚步一顿,“殿下虽然重伤,可反应还是很快。”
  白淼费劲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
  “如果你一直活在随时可能被杀的环境中,你也能做到。”
  裴思锦微愕,这算是,诉苦?
  “殿下这些年十分不易。”
  “不是不易。”白淼的眼睛里倒映着绚烂朝阳,却衬得瞳孔愈发漆黑。
  “是很难。”她说。
  裴思锦有些失神,她记得自己与白淼四月初八约在南风阁,如今南风阁她已探过,白淼也见了,世事总不如计划得那样顺利安稳。
  白淼用还能动弹的右手手背拍了拍身侧的土地,裴思锦意会,到她身边坐下。
  “殿下有话想说?”
  “早在青州的时候,我就对你很感兴趣了。”
  白淼笑答,同时从芜菁留给她的瓷瓶里倒出最后两粒药丸,仰头吞了下去。
  裴思锦记得芜菁称这药丸为回魂丹。
  “这是何物?可治疗殿下伤势吗?”
  白淼将瓷瓶在她眼前晃了晃,同时右手手掌上那可怖的伤口也暴露在裴思锦眼前。
  “这是千暮水云间独创的药物,并不能治疗伤势,但可护住心脉,才使我重伤之下仍能与裴霄周旋。”
  手里的瓷瓶已经空了,她有些心疼的收进怀里。
  “这玩意儿江湖中人一粒难求,我却常常当作糖丸来吃,没少挨师父的教训。”
  “师父?我尚不知殿下师从何人。”
  就裴思锦来看,重伤之下仍能反杀裴霄,实力必定不容小觑。
  “千暮山上有一门派,名水云间,你可知?”
  裴思锦摇头,“不知。”
  倒不是她孤陋寡闻,水云间自建立,便是密而不传,即使江湖中人也鲜少知晓,更何况裴思锦不常在江湖走动。
  白淼想了又想,“那曾与鸣珂帝并肩作战的水月教你可知?”
  “凡是丹颐之人,恐怕没人不知水月教吧。”
  白珂月举兵之初,身边便仅有水月教中的江湖人,这也是起初墨玕不将她看在眼里的原因之一,谁能想到一群江湖人掀起腥风血雨,最终能与乜国分江而治。
  “水云间便是丹颐建国后的水月教,当年鸣珂帝耗费巨资,在千暮山上建造冰阙,冰雕玉砌的宫殿,很漂亮的,有机会你也该去看看。”
  白淼唇边噙着一抹微笑,很温暖,很亲切,似是在回忆什么。
  “那殿下的师父是”答案呼之欲出,但裴思锦又觉得不可思议。
  “便是水月教教主,水月。”
  白淼给出这么一个答案,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裴思锦暗中算了算,若水月还活着,至今已有百余岁了。
  “水月教主当真天人也,长寿不衰。”
  白淼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她哈哈的笑出声来,牵扯了浑身上下的伤口,冷汗顺着额角落下,但都挡不住她畅快的笑。
  裴思锦看见她的肩膀在颤抖,除了因为大笑,还因为疼痛吧。
  “江湖中人人都将她奉若神明,称她武功如何之高强,可在我看来,她不过就是个脾气很臭的老婆子,动不动就让人往冰窟窿里跳,也不怕真死了人。”
  一言一语间,似乎也将白淼不现于世的那段日子勾勒出来,展现在裴思锦面前。
  她的言语轻松,可裴思锦看见的,仍然是她满身鲜血的样子。
  “殿下方才说,在青州时便对我有兴趣了,我斗胆想问一句为何。”
  白淼收敛了脸上那不属于她的神情,她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三分凉薄,三分克制,四分的为难。
  “你的身世,给了我信任的理由,你裴家五小姐的身份,给了我接近的必然。我找上你,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知道你会站在我这一边,否则,我不会冒险。”
  裴思锦垂下目光,白淼用了很委婉的说法,如果直白一些来说,无异于她对于白淼有很高的利用价值,并且会是被卖了也帮着数钱的那种。
  虽然这并不会改变她心向白淼的事实,可被人利用始终会让她心有芥蒂。
  “殿下不愿冒险,为何会找上裴霄呢?”
  如果裴霄这次更加决绝,白淼八成会葬身岐山,这何尝不是更大的冒险。
  白淼像是早料到裴思锦有此一问,她看着自己右手手掌上的伤口,血液已经凝滞,原本粉色的肉变成紫黑色,已隐约能看见手骨。
  “有时候,不冒一些险是打不开局面的。
  母后离开时,留给我的是一个死局。那时候的凤宫是人间炼狱,潜渊宫又何尝不是人心的炼狱。白盏诛杀皇后,顶着巨大的压力,因此他不敢再轻易对作为皇后养女的我动手,母后的计谋成功了,在潜渊宫长大的我,在白盏看来只是母后对生父家族的补偿。
  凤宫不可一日无主,故他给我皇女之名,入主凤宫,却是想让我做他的傀儡,在无形中使凤宫消弭,又让史官无法诟病。
  他其实打了一手好算盘,我作为皇女,再不可以皇后之名干政,可惜他算有遗漏。我从未想过要做皇后,我要做的,是丹颐的皇帝。”
  山林间有鸟群惊起,一飞冲天,在云与天之间翱翔。
  白淼的目光追着鸟群,眼瞳中闪耀着令人瞩目的光辉。
  “殿下要的,不是裴霄,也不是裴家,是儋州?”
  白淼的目光一滞,看向裴思锦的眼神里不禁带了赞赏之色。
  “你很聪明,我没有看错人。”
  “儋州有什么?”
  白淼笑了笑,“如果我在此轻易告诉你,便对不起我方才说出口的话了。”
  裴思锦也跟着笑了。
  白淼说的没错,现在的她,哪怕说着心向凤宫,可她始终还在裴家,裴家还是由一心叛离的裴复掌控,将来的事谁都说不准,白淼若在此刻将底牌亮给白淼,谈何称帝。
  “那我便问殿下一个不难回答的问题吧,小珬在哪?”
  这一次,白淼的表情可不是笑容消失这么简单了,她第一次沉下脸,看上去很唬人。
  “我让裴霄将随欢带走,为免裴绫想不通插手京城中的事,你别看裴绫总一副傻愣愣的样子,永新城里,他说一可没人敢说二。至于裴易顺便将裴珬捡了回来,实属意外。”
  很中规中矩的解释,但裴思锦不明白,白淼为何会因此脸色不善。
  通向此处的山道上传来甲胄碰撞声,以及多人行走的脚步声,裴思锦便知是禁军到了。
  “殿下,我先走一步。”裴思锦站起来,向她拱手告辞。
  白淼微微仰着头。
  “裴珬我会让人送回去,至于南风阁之约,只怕是难赴了,待我养好伤,必亲自上门到裴府拜访。”
  禁军已快到了,裴思锦匆匆点头,施展轻功跃上树顶,踩着树尖轻巧的离开了。
  白淼笑着摇了摇头。
  “花里胡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