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 风波起 九
一道道血痕出现在她的脸上,脖颈上,甚至是衣物残破的手臂上,她却因毒发渐渐失去对痛觉的感知,甚至眼前奇形怪状的树木都如同狰狞的恶鬼般,咆哮着向她扑来。
毒发加上大量的失血,她清楚的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经达到了极限。
然而身后的裴霄还在紧追不舍,依靠着唯一剩下的灵敏的听觉,她能知道两人之间的距离在越来越近。
也许是因为意识逐渐模糊,白淼感觉自己的脑子里有一万只蜜蜂在嗡嗡的叫,左臂的两处伤口麻痒难忍,她已难以在这黑夜里辨清山林的方向。
因此她并没有意识到,她正远离安全的太庙,向着岐山山顶狂奔而去。
白淼突然看见前方有光,她不知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可那束光像希望一样耀眼,吸引着她,几乎让她在绝境中迸发出惊人的力量,再次拉开了与裴霄之间的距离。
她几乎是扑向那束光,冲出茂密的丛林,受伤的左臂再一次装上坚硬的岩石,在她面前的,是岐山之巅的茫茫云海,以及天际缓缓升起的一抹朝阳。
那朝阳绚丽灿烂,却不是希望的颜色。
白淼想起她还在潜渊宫时,得知息悯死讯的那个傍晚,似乎天边也有一抹将尽的夕阳,与眼前的一模一样。
一朝一夕,却是同样的景象。
白淼终于力竭,她趴在坚硬的岩石上,没有再站起来。
“母后,是您来接我了吗?”她眼含泪光,与平日里冷傲的模样截然不同。
裴霄姗姗来迟,他起初带着白淼走这条路,便是知晓这是一条绝路。道路的尽头是一处悬崖峭壁,是个抛尸的好地方。
他看见白淼抛却所有骄傲,像一个失败者那样放弃反抗,任人宰割,突然生出一丝痛惜之情。
虽然他因赵佑之死怨恨凤宫,又因裴家的立场与白淼最终对立,但他的确钦佩这个女子,从一无所有的绝境到如今可与太子党暗中相抗,她凭借的不是凤宫这些年的积累,而是自身一次次不怕死的赌博。
可她似乎也是命运的眷顾者,每一次生死攸关的博弈都是以她的胜利告终,只是,除了这一次。
“没有了你,凤宫或许就此从丹颐消失了。”
裴霄看见白淼的肩颤了一下,苦心经营数年,如今皆成虚妄,不难受是不可能的吧。
“我起初答应你,是真心的。除了想为母亲报仇以外,还因为你给我的第一印象太好,我当时就想,有这般风度的人的确该是这个国家的主人,无论你是否为女子。
哪怕父亲告诉我真相以后,我也没有改变这样的想法。白淼,你该是丹颐的王,可惜你生错了家族,也生错了时间。”
白淼的左臂已完全没有直觉,她用右手撑起身子,转向裴霄,盘腿坐下。
“这可真巧,你看我看的很准,我看你也不差。当我第一次听说你的故事时,我就知道,裴霄,你不是一个能成大事的人。”
“你”裴霄没想到她这个时候还有功夫嘲讽自己,一时被怼的说不出话。
白淼理了理自己身上破破烂烂的衣物,以及凌乱不堪的头发,即使是死,她也是作为“皇后”而死的,她要死的体面。
“如果你从一开始就能明白裴复的苦心,便不会扬言要与他断绝父子关系,更不会说出此生不返京城的气话。而如今,你明明已有了既能报仇雪恨,又能将裴家带回正轨的机会,你却又信了裴复的鬼话,倒戈相向。
裴霄,我该说你什么好呢?墙头草?还是马后炮?”
裴霄被她说的一阵脸红,白淼说的没错,的确是他食言在先。
先是意气用事断绝了与京城裴家的联系,再是被仇恨支配轻易答应了白淼的计划,最终他哪一个诺言都没有守住,成了不忠不信之人。
“无论你说什么,你今日必然命丧于此。白淼,或许我是不忠不信,但至少我守住了裴家,守住了我的父亲和我的弟妹们。”
他手腕一动,长剑直指白淼。
白淼却毫不惧他,微微扬头,白皙的脖颈上已有道道被树枝刮蹭的血痕,但毫不影响她此刻引颈受戮的豪情。
裴霄一步步向前,直到那把剑的剑尖抵上白淼的咽喉,剑尖划破了薄如蝉翼的肌肤,一滴血珠顺着她的脖颈流下,滑进衣领中。
白淼始终看着裴霄的眼睛,毫无惧色。
“来生再见了,殿下。”
裴霄心中有一瞬的不忍,但并不足以阻止他的手上发力。可也是那一瞬的不忍,那一刻不禁的低头,将生死相易,朝夕相换。
白淼趁着裴霄低头的一瞬,眸光骤变,杀意陡生。
她用尚完好的右手直接用力握住了裴霄的剑刃,冰凉的剑刃嵌入血肉,钻心的疼。
但她已顾不得太多,这是她最后的机会,成则生,败则死。
裴霄十分惊诧,他没料到白淼还有反抗的能力,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女子的血顺着剑身流下,从剑尖低落。
白淼要的,便是他这一瞬的怔愣。
她用力一拉,将裴霄拉向自己,裴霄不豫,不愿弃剑的同时,身体失去重心,白淼趁势以背抵地,用腿踢向裴霄下盘,裴霄失去支撑,直直的向白淼所在的地面倒去,白淼一个旋身躲过,最终站在了裴霄身后。
裴霄倒地,但反应也十分迅速,他的左手撑在地上正要起身,一只脚却踩上他拿着剑的右手手背。
白淼的脚上用力,引得裴霄一声痛呼,弃了手中之剑。
“今日,或许我还死不了,却是你的死期。”
转瞬间,那把两人之间唯一的武器便到了白淼手上。
她右手持剑,之前被剑刃划开的皮肉翻卷着,再被剑柄上复杂的花纹摩擦,疼痛非常,但她知道这把剑便是她生命的保障,即使再痛,她也不敢放。
裴霄以双膝撑地,用左手反击,暂时逼退了白淼。
他看着自己右手手背上骇人的淤青,更加怒火中烧,他瞪向白淼,又看了看她手里的剑。
“剑在你手上又如何?以你目前的身体状况,还有使剑的资本吗?”
白淼抿着唇。
的确,裴霄说的不错,她此前一直保着右手,就是为了在这样的时刻还有一战的机会,可如今左右手皆废,这把剑在她手上又有什么用呢。
但即使真相如此,在对敌时,也不可露出丝毫败势。
她抬起手,剑尖直指裴霄。
“来试试。”
裴霄辨不清她话中真假,只好打起十二分精神,谨慎应对。
这一夜的追逐和对抗已让他见识到一个从未见过的白淼,不屈,顽强,甚至是不惜命。
这处隐藏于深山中的峭壁之上难免又是一场大战,白淼身体精神皆不济,但仗着手中的武器,还是暂时与手无寸铁的裴霄打的有来有回。
裴霄则一直试图夺下白淼手里的剑,可无论他怎么攻击白淼的伤处,见她痛的脸色发白,浑身冒汗了,她也不放手。
再一次被裴霄近身,白淼手里的剑发挥不了用处,裴霄以拳击中她的左肩,她的衣裳早已湿透了,分不清是汗水还是血。
这一次,裴霄如愿听到了金属落在岩石上的声音,白淼再一次弃剑了。
两人缠斗在一起,白淼已落下风,她几乎成了一个血人,身上的衣裳早已看不清原来的颜色。
裴霄逮到机会,一把掐住她的脖颈,她闭上眼,唇角的笑容却愈发放肆。
“再见了。”
她的声音虚弱的如同垂死之人,可当裴霄意识到什么的时候,反而是他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白淼用最后一点力气抓住裴霄的领子,然后用力向前一扑,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了上去,裴霄不豫,掐着她脖颈的手竟松开,同时向后倒退了几步。
两人几乎在同一时刻站稳,裴霄还来不及说话,白淼已先冲上来撞在他的胸膛上。
身后,是岐山之巅的万丈高崖。
裴霄的身体向一只短线的风筝那样飞出去,他与白淼对视的最后一眼,两人眼中都是惊愕,然后便是可怕的坠落。
白淼亲眼看着裴霄的身体消失在云海里,绝无活路。
她亦力竭倒下,仰躺在悬崖边上,朝阳已从云海尽头露出了真面目,灿烂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太过刺眼。
眼泪溢出她满是疲惫的眼睛,从鬓边滑落,夹杂着一丝丝的血。
裴霄最后那个眼神中的惊异,大概是不相信最后会是这样的结局,不相信原本胜券在握的自己输给了重伤的白淼。
而白淼眼中的惊异,是因为最后那一推她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去做的,那个时候,裴霄明明可以拉上她做垫背,可裴霄没有。
她不知道那时候是裴霄太过惊讶,所以忘了可以玉石俱焚,还是因为其他,但随着裴霄的死,已不会再有人知晓他那一刻的心中所想了。
没有了威胁,白淼彻底卸下满身防备,疲惫,痛楚,幻觉,一个个向她袭来,此刻,哪怕是个不会武功的幼齿小儿都能将她置于死地,她已没有再战的可能,也不会有自己走回太庙的可能了。
山顶的风吹在她身上,除了能让痛楚能加清晰,还能让她保留最后一丝神识的清醒。
她努力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透过那条缝看天边绝美的朝阳。
云雾在阳光下渐渐消散,金色的光把天边的云晕染成同样的金色,天空白里透着蓝,偶有雁过,不知带回的是谁的家书。
原来岐山顶上的朝阳跟潜渊宫里的夕阳是不一样的。
白淼突然觉得,自己若是死在这么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似乎也不错。
她闭上眼,任由吞噬意识的困倦之意袭来,坦然赴死。
“殿下!”
是谁的声音,如此熟悉,如此焦急。
在混沌中,白淼想着,我还活着呢,别跟喊魂似的。
可她说不出话,只能听见耳边的呼喊和哽咽。
似乎有人扶起了她的身体,往她嘴里硬塞什么东西。
“别想给我喂毒药。”她这么想着,拼命的推拒。
“殿下,吃了药就会好起来了,求求你了,吃了吧。”女子略带哽咽的声音再一次传来,她只觉得熟悉,可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但她想反正自己已中毒了,再中一种毒也没什么大不了吧,于是她吞下了女子喂来的药丸。
味道有些苦,苦得她眉头都皱了起来。
白淼感觉自己从轻飘飘的云端落下了,她不太开心,在云上躺着明明很舒服的。
围绕在周身的雾气散去,如同那些被朝阳驱散的云雾,她有些不情不愿的睁开眼睛,入眼是一张女子的脸。
那张脸说不上漂亮,但让人看着很舒服,有一种能让人安心的感觉。
她似乎在哭,白淼不解,下意识便伸手想要抹去她的眼泪,可右手的手掌刚碰上女子的脸颊,自己先疼了个呲牙咧嘴不说,还将女子的半张脸都让血污染红了,看上去很是骇人。
女子破涕为笑,但始终在哭。
“殿下,你不会是傻了吧?你若是傻了,红玉肯定会笑话你的。”
白淼缓了缓,手掌上的伤口很疼,皮肉翻卷而出,看上去就很可怕。但这伤口似乎终于将她的记忆带了回来。
“芜菁?”
白淼终于开口,但声音不复往日严肃正经,沙哑不说,还带着让人心疼的茫然和无助。
芜菁将她抱紧,同时巧妙地避开她身上的伤口。
“属下失职,未能好好保护殿下,请殿下降罪。”
她的眼泪就没有停下来过,白淼第一次见到这么爱哭的芜菁,一时间也哭笑不得。
“好了好了,我又不是死了,你流这么多眼泪干什么。”
也许是方才芜菁喂给她的药丸发挥作用了,白淼发现自己找回了一点力气和精神。
她看了看他们所处的悬崖,此时不只有他们俩,不远处,还站着两个人。
裴思锦见她看过来,冲她点头致意,微微一笑。
裴绫则是拿着裴霄染血的佩剑,惊疑不定。
白淼的目光一凝。
“裴三公子,我有话与你说。”
裴绫没料到她醒来会叫自己,愣了愣,才走到白淼面前。
白淼看着他手里那把原属于裴霄的佩剑,眸光深沉。
“我在此遭遇刺客,还好有你兄长裴霄出手相助,裴霄救了我,自己却坠崖而死,节哀顺变。”
三人皆沉默,崔月娘的话和白淼的话出现了矛盾之处,真相如何暂且不得而知。
裴绫拿着兄长的剑,站在悬崖边,冲崖下的密林深深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