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 风波起 八

  白淼跟着裴霄,一路披荆斩棘,却始终见不到刺客的踪影。
  裴霄的解释是刺客轻功好,脚程快,但输在对地形不熟,他们只要走的快一些肯定能追上。
  白淼原本是不信的,可路上又的确有多人匆匆行路留下的痕迹,而且事到如今,她也只能选择相信。
  可事情的确奇怪。
  无论是裴霄突然出现,还是他声称知道刺客的去向。
  白淼停下脚步,她意识到自己一直在跟着裴霄向上走,简而言之,他们在爬山。
  可刺客逃走,更应该选择往人多的山下走,这样即使护驾的禁军感到,他们也可以混在前来祭奠鸣珂帝的百姓里蒙混过关。
  如果藏在山里,岐山林深物博,山林里不少珍禽猛兽,且不论他们会不会被禁军抓住,能不能在猛兽口下活下来都是个十分严峻的问题。
  裴霄没有再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便也停了下来,回头看她。
  “殿下,怎么了?”
  “我累了。”白淼答得自然,她身上的衣裳被血染红了一大半,如今血液干涸,凝成黑色。
  十分合情合理的理由,裴霄的嘴角抽了抽,有些为难。
  “可是,如果再不追,刺客或许就会逃走了。”
  “歇一歇,也没关系吧。”
  白淼的态度转变引起了裴霄的警觉。
  之前还急着追捕刺客的人此刻却说要歇一歇,其中的怪异不言而喻。
  “好,就依殿下的,先歇一歇。”
  说是歇息,但两人一高一低面对面站着,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精神都处于高度的戒备状态,哪里是在歇息。
  “咱们走了这么久,你还没好好回答我的问题。”白淼目光如剑,闪着寒芒。
  裴霄微笑,看上去十分坦荡,并不像心怀不轨的样子。
  “殿下有问,不敢不答,只是不知殿下所说的问题,是哪一个,可是我的遗漏?”
  “你为何会出现在岐山。”
  白淼会有此问,并不稀奇,因为早在她离开京城时,就已安排好了每个人该做的事。
  水俞之留守凤宫,芜菁跟着裴思锦,朱颜翻修才刚被芜菁砸了的南风阁,而裴霄,该在裴府里好好的看着裴复。
  裴霄像是早料到白淼会有此一问,回答时几乎没有经过思考。
  “殿下忘了,是我的弟妹来了岐山,父亲怕他们闯祸,特地让我来将他们带回去。”
  “看来你是站在你父亲那边了。”
  裴霄不料她会就此下了结论,微愕。
  “殿下何出此言,如果不是殿下,我也不会离开儋州,回到京城。”
  “你说的不对。”白淼握紧了手里的剑,如果半刻前她还怀疑裴霄的立场,现在她已能确信,裴霄最终选择了他的父亲。
  “裴霄,你心里有恨,我找到你,不过是给了你一个机会,如果不是我,换做别人,哪怕是无人找你,你自己也会寻到机会,为母报仇。”
  同样是心怀仇怨之人,她太清楚那样蚀骨的仇恨是如何支撑着一个人。
  哪怕白淼已将事实挑明,但裴霄仍然不为所动。
  “殿下忘了,我回来,是要报仇的,可家父并不支持,如果没有殿下,我的坚持就没有意义了。”
  白淼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哪怕他说的话的确合情合理。
  可是另一种不现实的猜想突然出现在她的脑子里,怎么都丢不掉。
  这才是白淼突然对裴霄起疑的真正原因。
  “你口口声声说要报仇,那你的仇人呢,究竟是谁?”
  裴霄的脸色终于变了,那张一直微微笑着,试图安抚受伤的白淼的脸,终于沉了下去。
  “殿下此言什么意思,恕我难以听懂。”
  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包含着一些特别的情绪。
  白淼脑子里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终于有一些松开了。
  对她而言,最可怕的是不确定的怀疑,而非明确的对立。
  “裴霄,我早该想到的。”白淼的脸上露出一丝类似于懊悔的表情,这样的神情在她脸上实属难见。
  “我以为我们都是受害者,可那的确是一场没有受害者的灾难。”
  见已没有回旋的余地,裴霄也懒得再装了。
  他的脸上露出一抹冷笑,用嘲讽的语气冲白淼说道,“你的欺骗,才是导致今日恶果的起因。”
  白淼同样不甘示弱,她眼含不屑的凝着裴霄。
  “我很好奇,裴复又给你编织了怎样的谎言。”
  接下来,裴霄不急不徐的说出了当年的真相,一切看似简单的细节背后,都是有人精心筹划的陷阱阴谋。
  事情的主要进程与裴复跟裴思锦说的差不多,白盏突然率禁军闯入凤宫,逼得息悯投湖,然后将凤宫中人几乎屠杀殆尽。
  但裴复当时刻意模糊了一些细节。
  例如那时息悯已察觉到裴家想要脱离凤宫远走的意图,例如白盏早已对凤宫虎视眈眈,例如裴复在凤宫中安插的裴家高手,在危难时刻并未出手相救。
  事实上,早在悲剧发生之前,息悯就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白盏一向不是勤于练兵之人,可那段时间里,他常常到城外的明山营亲自监督,哪怕禁军中并没有什么异动。
  而裴复在各个任务中表现出来的隐忍和退缩是不正常的,这让息悯不得不开始思索以往的每一次遇险,其中最让她心惊的,大概是被裴扬救下的那一次。
  那时候,她微服私访,意在体察民情,也为寻找凤宫的下一任继承人。
  但不知刺客哪里得到的消息,将她与两个武功平平的侍卫围堵在客栈的客房里,好在裴扬路过救下她,但刺客却跑了。
  那个时候,她身边仅留下两个武功平平的侍卫并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她知道周围有裴家的人,按理来说,她的生命不应受到威胁。
  可裴家藏在暗中的高手没能拦住刺客不说,后来息悯再追究此事时,裴复却带了刺客的尸体前来谢罪。
  刺客的来历,以及如何得知息悯行踪的事统统死无对证。
  息悯本应从此对裴家生疑,可救下她的人,偏偏又是裴复离家多年的亲弟弟。
  息悯无法,她不希望自己错怪了裴复,让对主忠心的人寒了心,可又实在因此事辗转难眠。思来想去,她最终以报恩之名,将裴扬调入凤宫任职。
  也许是因缘巧合,息悯虽然动机不纯,但的确拉了一直郁郁不得志的裴扬一把。
  后来,裴复做事更加稳妥,再没有犯过什么错误,但息悯始终不安心。
  凤宫中的守卫来自各个不同的阵营,息悯一直费心的去区分每一个人,以及站在他身后的势力,才能确保在这座看似宏伟的宫殿中睡一个好觉。
  她在一次对凤宫守卫的排查中,发现了裴复暗中安插进去的人手。
  按理来说,凤宫与裴家一体,裴复想要往凤宫安插人手,息悯是绝对不会拒绝的,可明明只是一句话的事儿,裴复却暗中做了不少手脚,花了不少心思。
  这样偷偷摸摸的行径,实在是很难不惹人怀疑。
  起初,息悯以为是裴扬在暗中帮助他的兄长,可后来她发现,裴扬与兄嫂之间似乎并不和睦,比起血缘至亲的亲兄弟,他与裴复更像是走向了两条不同道路的人,早已分道扬镳。
  息悯猜不到裴复肚子里打了什么样的算盘,而白盏的怪异之处也越来越多,她为求在危难时裴家能够出手相助,几乎每日都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将赵佑召进凤宫。
  一道懿旨,赵佑不可不从。
  直到悲剧发生的那一日。
  息悯投入湖中的尸身或许早已化作虚无,时至今日,已无人能猜度她那一刻所想究竟是什么,但事情始终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发展,白盏屠宫,裴家的人并没有出手。
  白淼听完裴霄的讲述,竟也忍不住鼓起掌来。
  不得不承认,裴霄所说,的确已是当年不为人知的真相了。
  “在你心里,你母亲的死,终究成了我母后的罪孽。”
  此刻的裴霄看向白淼的眼睛里已经充满了恨意,也算是间接承认了白淼的话。
  “如果不是皇后,我娘不会死。皇后将我娘当作威胁父亲的工具,害的她惨死凤宫,心肠之狠,不配为一国之母!”
  “一国之母?!”白淼高声反问,她像是听见了什么可笑的笑话,就差捂着肚子笑弯了腰。
  “我国之皇后,哪有一国之母的尊位。裴霄,如果不是裴复数次想置我母后于死地,她如何会绝望到出此下策。”
  外有想将凤宫从丹颐抹去的太子党,内有耗费巨力培养起来的属下叛离,当时的息悯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不仅破罐破摔的以最为狠毒的方式培养白淼,更是将自己也逼上了绝路。
  做皇后的,哪有心肠不狠不毒还能活着的呢?
  “可裴家的人便注定生下来就是凤宫养的狗吗?”裴霄忍不住怒号,心中积攒许久的怒与怨在这一刻爆发。
  “你们高坐凤位,可知我们是如何过的呢?从出生开始,我们便要学习如何杀死一个人,通过画像认识和了解北乜朝堂上的每一个大臣,北乜皇宫中的每一个贵族,我们每天都活在鲜血和尸体中,还要随时为了皇后的一句话拼却性命。
  我看不到皇后的存在有什么意义,也看不清你们所谓的皇后之道,我只知道,我想活着,想让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姐妹,统统活着。”
  言罢,裴霄抽出了自己的佩剑,指向白淼。
  “白淼,我很敬佩你,但今日,只能是你的死期。”
  这是一个说不清的悖论,白淼明白,无论她怎么说,说什么,他们都注定无法得到一个绝对正确的答案,只因为他们站在不同的立场。
  白淼抬起手,将剑尖也对准了裴霄。
  “我们都在苦难中生长,但我从未怨恨过母后,哪怕她曾抛下我,独自去往一条没有痛苦的道路。裴霄,看来你我注定只能是对手了。”
  话音刚落,她疾步向前,将手中之剑刺向裴霄,而裴霄早有准备,他不退不避,正面迎向白淼,两人的剑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如鸣礼乐。
  “同样作为骗子的裴复,你便不恨吗?”
  白淼左臂受伤,她一手持剑,自然无法正面敌过裴霄,只能借力化力,靠灵巧的身形躲避裴霄的攻击,同时寻找对手的破绽。
  在下一次交手中,白淼的剑刚一碰上裴霄的剑,她便松了手,比普通剑略沉的禁军所用之剑借力在裴易的剑上转了个圈,被裴霄往回抽剑时甩了出去,重新回到白淼手上。
  “我恨他的见而不救,可他是我的父亲。”
  裴霄握剑的手又紧了紧,他意识到,白淼是在故意说这些话来扰乱他的心神。
  故他没有给白淼留下说话的空挡,直接攻了上去。
  不同于裴霄,白淼之前就已受伤中毒,虽然暂时靠药物压制了毒性,但随着与裴霄过的这几招,渐渐已有了要毒发的趋势。
  她方才弃剑,并非是想要耍帅,而是她的手已经有些握不住这把剑了。
  她忍不住看向自己的右手,握住剑柄的几根手指在轻轻颤抖。
  一滴滴冷汗顺着她的额角落下,她突然意识到,这个局似乎无解。
  裴霄看着对面像是在发呆的对手,有一瞬的犹豫,他记得白淼承认自己是中了毒的,可白淼诡计多端,他又猜不透这是不是白淼的阴谋。
  偏是这一瞬的犹豫被白淼抓到,她用尽手腕上的最后一点力气,将手中的剑掷了出去,刺向正飞奔而来毫无防备的裴霄。
  此刻弃剑,明显不是明智之举,这意味着她再没有与裴霄对抗的资本。
  可若不弃剑,她不知道那只已经有些不受控制的右手什么时候就会背叛自己,与其坐等毒发被杀,她宁愿给自己一个机会。
  裴霄不防她会直接将剑掷过来,匆匆提剑去挡,硬生生被那把白淼掷出来的剑击退了三步之多。
  他原本不明白白淼此为的意义,甚至怀疑白淼是打算放弃反抗了,可当他回神看清的时候,面前已没有了白淼的踪影,而在不远处的树林间,传来不少树枝折断的声响,以及女子猛烈的喘息声。
  白淼弃剑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