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 风波起 七

  犹记得几日前,他们在徽州抓到崔月娘的时候,芜菁未免事情生变,废了她的武功。
  虽然他们现在仍不知崔月娘在这场阴谋中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但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没有武功的她,越不过太庙的那堵高墙。
  裴思锦一直在等的,便是北乜的刺客们有所动作。
  功夫不负有心人,大约在未时,太庙之中传出喧哗声,墙外值守的士兵们也像是收到了什么命令,纷纷奔回太庙。
  须臾,三人就看见太庙中不知哪座殿宇上冒出火光,红色的火焰和黑色的浓烟在天空中交织飞舞,与夜色一起融合成一副壮丽的画。
  “开始了。”裴思锦默默出声,语气里带着一些微不可见的兴奋。
  “我们走。”
  芜菁率先跳下树,周围的禁军大多赶回太庙救火,他们不必太过担心会被发现。
  裴绫仍然处于一种什么都不知道的懵逼状态,他拉住要接着往下跳的裴思锦,一脸茫然。
  “我们去干嘛?救火吗?”
  裴思锦此刻恨不得一巴掌拍在他的脑门上,好让他能清醒一点。
  “三哥,我们是什么身份,太庙纵火这么大的罪名,你是害怕没人担着,要自个送上去吗?”
  裴绫被她揶揄,在夜色里红了脸。
  “行了行了,我跟着你们俩走总行了吧。”
  两人一前一后跳下树,与芜菁汇合。
  “她一定会在看守薄弱的地方接应同伴,你能找出来吗?”裴思锦问。
  芜菁闭上眼睛,仔细回想几日前曾在凤宫中见到的这次白刈部署守卫的图纸。
  她睁开眼,“大约清楚。”
  “那就走吧,否则一会儿火灭了,禁军追出来找纵火之人就麻烦了。”
  芜菁点头,然后看了看天上的月亮,辨清方位,她便领着裴家兄妹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事实证明裴思锦和芜菁的猜测是正确的,她们没有走太久,就找到了藏在一丛荆棘后的崔月娘。
  也许是因为两拨人都是非法进入岐山,他们找的藏身处才如此相近,这让裴思锦怀疑这个缺口是白刈故意放在这里的,目的是给刺客创造机会在太庙生事。
  但这样的怀疑其实十分奇怪,毕竟一国太子故意让敌国奸细在自家祖宗的地盘上闹事,单是听起来就匪夷所思。
  崔月娘的武功被废,没法与同伴共同进入太庙,自然也没法像裴思锦等三人之前那样,躲在高高的树顶。
  芜菁从荆棘丛后面发现她的时候,她正望着太庙上空的火光出神,因此他们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几天前才从他们手上逃走的阶下囚又抓了回来。
  “我自认待你不薄。”
  裴思锦指责她,几乎称得上痛心疾首。
  崔月娘被芜菁反押着胳膊,稍微动一下关节就要错位似的疼。
  她不敢乱动,但听了裴思锦的话,还是不懈的冷哼了一声。
  裴思锦走上去,在她面前蹲下,直视她的面孔。
  “我将你从石牢里救出来,还安排人给你疗伤,你却跑了?”
  崔月娘冷冷的看着她,丝毫没有当初在永新城裴绫府上时的“亲切”模样。
  “我是乜人,即使死在丹颐,我的魂魄也将归去故里。别说废话了,杀了我,否则如果我有机会,我会杀了你们。”
  “啧啧。”裴思锦忍不住感叹,“小小年纪便被故里卖至丹颐,如今还要为那所谓的故里抛却性命,你可真是一条忠心的狗。”
  崔月娘恨不得扑上去,哪怕没有武功,怀里的匕首也被芜菁收走了,她也想用牙咬破裴思锦的喉咙,看她在自己面前哀嚎的样子。
  可是她不过刚有跃起的动作,芜菁便手上加力,那一瞬间,她几乎觉得连接自己手臂和肩膀的肌肉在一丝丝裂开。
  “啊——”
  哀嚎的是她自己。
  “何苦呢,你乖一点,芜菁一直是很温柔的人呢。”裴思锦一只手抚上崔月娘的脸颊,女子的肌肤微凉,还有因疼痛而冒出来的细密的冷汗。
  闻言,芜菁抬眸看了她一眼,无论是唇角的微笑,还是那双看似关怀的眼眸,都是冰冷而无温度的。
  芜菁再一次垂眸,认真盯着崔月娘的动作。
  “你说我是条狗,可至少我从一而终,那你们裴家的人呢?”
  崔月娘仰起头,她额边的碎发都已被汗水浸湿,眼眸里汹涌着浓烈的恨意。
  “你什么意思?”
  裴思锦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自己与崔月娘的距离,她有一种感觉,崔月娘知道什么。
  意识到裴思锦的警觉,崔月娘笑得愈发残忍。
  “你们裴家,究竟是向着谁呢,白盏,白刈,白泽,白淼,你们看似没有储君之争的国家,当真如此太平吗?你那看似循规蹈矩,苦心经商的家族,当真如此单纯吗?”
  “你知道了什么。”
  裴思锦的语调冷下来,再不是之前那般还有闲情逸致调笑的模样。
  这一次,崔月娘不说话了。
  一种奇怪的压迫感突然在心中升起,裴思锦觉得自己如果不在崔月娘嘴里问出点什么,今晚也许会有大事发生。
  她一手掐着了崔月娘的下巴,迫使她仰头看着自己。
  “说,你知道了什么。”
  崔月娘不答,只是笑,即使这样的姿势狂笑会让她被自己的唾沫噎住,然后在裴思锦手上挣扎着咳嗽。
  裴思锦无法,抬眸,与芜菁的目光对上。
  她突然想起芜菁刚才收走的崔月娘身上带着的匕首。
  她向芜菁伸出手,“那把匕首,给我。”
  芜菁猜到裴思锦要做什么,她犹豫了一瞬,看了一眼站在裴思锦身后的裴绫。
  裴绫也看着她,但并不明白她心中所想。
  芜菁最终还是把那把匕首递到裴思锦手上。
  裴思锦拿到匕首,在微弱的月光下打量了一会儿,从某些角度可以看见,匕首的刀刃上会反射出蓝紫色的光芒。
  “这把匕首淬过毒,对吗?”
  她把匕首放到崔月娘眼前,刀刃几乎贴着崔月娘的鼻尖。
  “你要杀我?”崔月娘十分不屑,她根本不惧死亡,相反的,她更害怕裴思锦会不杀她。
  “不,我不会杀你。”裴思锦掂了掂匕首,“但你会比死更痛苦,如果将你交到白刈或者白盏手上,你认为会怎么样?”
  “那又如何,我什么都不会说。”
  “如果,是手脚筋都被挑断的你呢?”
  崔月娘一怔,眼神里闪过一瞬的惊恐暴露了她真实的情绪。
  裴思锦垂下头,用袖口缓缓擦拭匕首的刀刃,她的神情隐藏在阴影中,没人看清。
  “做个烈士,为国而死,还是做个废人,在丹颐的天牢里生不如死的苟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选吧。”
  崔月娘抿着唇,不发一言,但她已不似之前那般嚣张,显然她在恐惧,在犹豫。
  裴思锦再抬起头时,脸上又是和蔼可亲的笑容。
  “我以为这不是一个难以抉择的问题,需要考虑这么久吗?”
  崔月娘咬牙切齿,但最终还是妥协了。
  “我的人没能杀掉白盏和白刈,他们放了火,从太庙里逃出来,我们打算离开岐山的时候”她的话在这里顿住,仰头直视裴思锦的眼睛,“一个人出现,和我做了个交易。”
  崔月娘没有明说那个人是谁,但裴思锦从她之前的话和刚才那个眼神里大约得到了答案。
  “是裴霄吧。”裴思锦几乎是断定的说道。
  崔月娘眼中略有惊愕之色,但转瞬即逝。
  她点头,“对,是裴霄。他没有明说身份,但我知道他,见过他的画像。”
  “你们做了什么交易。”
  显然,那个交易才是重点。
  崔月娘果然又沉默了,她深知这是自己在裴思锦面前唯一的筹码,绝不能轻易放掉。
  见她犹豫,裴思锦也不难猜到她的心思。
  “你想用这个交易的信息,来换你自己的命?”
  可是崔月娘摇头了。
  她的眼中有一种名为凄惶的情绪,在月光的衬托下,几乎使人落泪。
  从一开始的倔强,到此刻的妥协,她似乎已经开始感到疲倦了。
  “我希望你能痛快的杀了我。”
  裴思锦很是意外,她鲜少见到有人手握着筹码,却求死不求生的。
  她英气的眉微挑,“你不想活了,为什么?”
  崔月娘哼了一声,她动了动胳膊,试图从芜菁手下挣脱,但毫无用处,最后还是裴思锦给芜菁使了个眼色,芜菁这才放手。
  崔月娘揉着自己疼痛的胳膊,并将求死的因果缓缓道来。
  “我们这些人,都是将军府的弃子,刺杀之事无论成与不成,都是不可能回得去乜国的了。我曾经将刺杀白盏当作自己活着的意义,如今失败了,我武功尽失,衡叔已死,将来手下的人也不会再听我的,至少对于我来说,活着已经没有意义了。”
  接着,便是女子长长的叹息。
  裴思锦略有所动,但并没有表现在脸上,至少在旁人看来,她只是一直冷若冰霜的听完了一个将死之人的遗憾罢了。
  “我答应你。”
  崔月娘没想到她会答应的这么爽快,她看向裴思锦,露出惊喜又舒畅的微笑,仿佛又回到裴绫府中石牢外的小院子里。
  “裴霄告诉我,虽然刺杀白刈和白盏的计划失败了,但我们并非空手而归。他说他有办法将白淼引出来,只要我的人肯配合,我们就能杀掉白淼,还能全身而退,这一场岐山之行便不算白来了。”
  崔月娘郑重的说完与裴霄约定的计划的内容,她只看见裴思锦和芜菁脸上纷纷现出惊讶之情,而且在惊讶之外,她还看见了些许恐惧。
  这两个方才还在威胁她的人,因为这一席话,产生了恐惧的情绪,她不解。
  “殿下”芜菁已慌了神,她喃喃的唤着白淼,然后看向裴思锦。
  “怎么会这样?裴霄不是向着三殿下的吗?”
  裴思锦也十分无措,她明明之前还从家中的暗卫处打听到此前裴复还为裴霄倒戈向白淼的事大动肝火,可如今,怎么成了裴霄要害白淼?
  “你不会骗我吧?”
  裴思锦带着怀疑的目光投向崔月娘,这个女人的多变她已领教过,若是刻意示弱,编造这样一个交易挑拨离间,也不是不可能。
  “就是,你别污蔑我大哥!”
  一直没有说话的裴绫也冲了上来,若不是裴思锦拦着,毫不怀疑他会上去揪住崔月娘的领子逼她改口。
  谋害皇女,这是多大的罪名啊,更何况,这个皇女还是他们裴家应当辅佐的凤宫正主。
  也许是同时想到这一点,裴思锦和裴绫的目光交汇在一处,他们的眼中满是惊愕。
  裴复一直主张让裴家脱离凤宫,却也一直苦于害怕来自凤宫的报复。
  可若凤宫从此不存在了呢?
  裴霄是完全有理由谋害白淼的,如果他最终选择了站在他父亲那一边。
  裴思锦一个箭步冲上前,抓住崔月娘受伤的手臂,手掌缓缓用力,让崔月娘疼的冷汗直冒。
  “你知不知道裴霄会将白淼引至何处?”
  崔月娘艰难的摇头,“不知,一切都是由他来安排的,我的人也暂时都听他的差遣。”
  “那你能找到你的人吗?”
  崔月娘还是摇头。
  裴思锦有些懊恼的放开她。
  这偌大的岐山,一万禁军尚且守不住进出路口,更何况他们三个人,怎么把整座山翻遍来找人?
  “我有办法。”
  芜菁或许是才从慌乱中回过神来,她走到裴思锦身边,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半掌大的楠木匣子。
  “这是何物?”裴思锦还是第一次见芜菁身边带着这么个玩意儿,颇有些好奇。
  只见芜菁缓缓推开匣子上方的木片,只出现一条缝的时候,有几只闪着绿色的光的虫子从匣子里飞出来,芜菁又将木片推回去,使匣子合上。
  裴思锦伸出手去,一只虫子便停在她的指尖上,突然指尖传来一阵刺痛,她下意识缩回手,虫子便飞走了,但始终绕着芜菁身边飞。
  裴思锦看了看方才虫子待过的指尖,一滴血珠慢慢冒出来。
  “这是蛊物,唤作萤虫,殿下小的时候,皇后为了避免现在这种情况发生,让人在殿下的血液里种了一种很微弱的毒,萤虫以含有这种毒的血液为食,跟着萤虫,我们或许就能找到殿下。”
  “或许?”裴思锦很不喜欢这个词。
  芜菁把装萤虫的下次重新放回怀里,她身边的萤虫已经开始不安,有要朝着某个方向而去的趋势。
  她先一步走上去扶起了崔月娘,然后冲还在发愣的裴思锦和裴绫喊道,“走吧,再不走,就只能给殿下收尸了。”
  她看着前方黝黑的密林,以及飞舞其间的绿色萤虫,默默在心中祈祷。
  “殿下,但愿你受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