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 风波起 四

  藐藐山林间,礼乐环绕,太庙中飘出的香火白烟使整座山如同回到清晨,白雾弥漫,隐约可闻主持祭典的官员念诵祭文的声音。
  裴思锦、芜菁和裴绫找了一条偏僻的小路上山,一路避开巡逻的士兵,到达太庙附近。
  “我们不能继续往前了,否则会被发现的。”芜菁出言提醒。
  此时三人藏在一棵树的树顶,靠茂密的枝叶隐藏身形。
  裴思锦望着不远处太庙的高墙,眉头始终没有舒展。
  “很奇怪。”
  “怎么了?”裴绫问。
  “一路走来,太顺利了。如果我们可以,意味着别人也可以,皇帝携百官出行,即使京中禁军数量有限,也不至于如此。”
  “你是说,有人故意这么安排?”
  裴思锦点头,算是默认了裴绫的话。
  她转向芜菁,“你知道这次负责安排守卫的人是谁吗?”
  芜菁几乎没想,“太子白刈。”
  裴思锦的眉尾微微一挑,“我还以为会是三殿下。”
  芜菁别开目光,懒得再搭理她。
  裴绫听不懂两人话中深意,憋着满肚子的疑问,奈何在一脸苦大仇深的裴思锦面前问不出口。
  于是他决定现实一点,不去管什么阴谋诡论。
  “我们要去哪儿找随欢和小珬?”
  裴思锦瞥了他一眼。
  “三哥你这话问的不对,应该是我们该找谁讨人去。”
  裴绫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太庙,以及刚从他们脚下巡逻过,还未走远的士兵,默默咽了口唾沫。
  “你该不会说,我们要进去里面吧?”
  “这倒不用。”
  “那那人会自己出来?”
  裴思锦狭长的双眸眯起,唇角似笑非笑。
  “三哥,这山林中会有一场好戏了,你且等着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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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庙之中。
  白淼随白盏立于百官之前,在她身边不远处,还并肩站着白刈和白泽。
  祭典从日出之时便开始,过程繁琐,众人脸上难免皆有倦色。
  主持祭典的大臣念完祭文,白盏便依礼跪在面前的蒲团上,接着是众皇子皇女,然后是百官。
  众人浩浩荡荡的朝着高位上鸣珂帝的牌位叩拜,隐约有恸哭之声,白淼听见侧前方白盏的呜咽,唇角不自觉浮上一抹冷笑。
  祭典在未时结束,白盏回到住处休憩,百官散去,白淼独自回到摆放牌位的英灵殿。
  她从供桌上拿起三支上好的香,点燃,跪下,冲鸣珂帝的牌位郑重的拜了三拜。
  她重新站起,将香插进香炉里。
  “我一直很好奇,当初你究竟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创立凤宫呢?真的是为天下女子所受的不公鸣不平?还是为了你自己的私心?既然女子不宜为帝,为何还需凤宫掌权呢?”
  英灵殿中空无一人,只有她一人的声音回荡其间,注定了无人应答。
  白淼将唇抿成一条锐利的线,抬头直视那高台上的牌位,仿佛隔着时空与传说中的女帝对视。
  “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她说。
  走出英灵殿,没过多久,白淼就远远看见了站在莲池边白刈和白泽。
  两人身边没有伺候的人,似乎在小声交谈着什么。
  太庙不大,却也不小,这样也能碰见,白淼在心中感慨缘分至此的同时,也像是想到什么,勾唇笑了笑。
  如果在平时,她一定会趁着没人注意到她远远的避开,但今日,她反而故意往那个方向走去。
  白淼走近了,白刈自然也看见她,便停下了与白泽的交谈,转而向她问好。
  “皇妹,许久不见了。”
  白淼换上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盈盈向两人施礼。
  “臣妹见过两位皇兄。原听说太庙莲池清净,便想来走一走,不想两位皇兄在此,是臣妹唐突了。”
  “哪里的话,我们兄弟不过也是闲聊两句家常,顺便赏赏景。皇妹近来可好?凤宫偏远,做皇兄的难照顾的到,若有什么需要,你尽管遣人到太子府来说便是。”
  白淼再施一礼,算是谢过。
  “凤宫中一切都好,多谢皇兄挂怀,倒是皇兄自己,切莫太过操劳,保重自个的身体要紧。”
  白刈的身体一向不太好,从小便体弱多病,听说是慧贵妃孕中留下的病根,宫中太医也束手无策。
  因此白刈不会武功,也不能习武。
  不过好在他有个好弟弟。
  白淼的目光落在白泽脸上,自她到这里,白泽便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她,像在打量什么。
  白淼盈盈一笑,天真烂漫。
  “二皇兄这是怎么了?不认识三水了吗?”
  “三水”是白淼尚在潜渊宫时,白泽常唤她的称呼。
  那时候两人年纪都不大,常常背着息悯和潜渊宫的宫人在一起玩,白泽知道她的名字后,又因她排行老三,便这样唤她。
  只是后来这事被息悯知晓了,便终日有人守着潜渊宫后的矮墙,两人再没有机会见面。再后来,白泽离开京城,白淼住进凤宫,更没有了见面的机会。
  如今算起来,两人从儿时玩伴到如今的生疏,已有五六年的光景了。
  “当然认得,皇妹生得漂亮,这么多年都没变过。”
  白泽笑了笑,但他唤白淼“皇妹”,而非如往常,已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
  白淼微不可见的垂眸,抬眼,仿佛只是被风迷了眼睛般自然。
  “听闻边关艰辛,不知二皇兄在那里吃了什么苦没有。”
  “替父皇守卫家国,哪有苦可言,皇妹言重了。”
  白淼轻轻点头,算是认可了他的说法。
  “臣妹还有事,便不打扰两位皇兄了。”
  她轻移莲步,白紫色的长裙曳地,也是一番风景。
  “皇妹且慢。”
  白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白淼停住,转身。
  “皇兄还有何事吩咐?”
  “吩咐谈不上。”白刈笑得很温和,就如同他的人一样,浑身都有一种令人心安的书卷气,“我只是想问一问,皇妹最近可有到京城中走动,城中春闹可热闹呢。”
  “春闹”是百姓迎接春天的节日,传承自原来的楚国,算是严冬过后的一场狂欢。
  白淼脸上露出些微遗憾之色,艳丽的眉目便如同染了霜的花瓣,更显清灵。
  “没有父皇的旨意,臣妹不敢出凤宫半步,城中春闹已多年未曾见过,若皇兄得空,便折一枝桃花到凤宫来坐一坐,臣妹必备茶以待。”
  “好。”回答的人是白泽。
  白淼颇感意外,但脸上神色不变,她只淡淡的看了白泽一眼,便再次向两人告辞离开。
  女子的翩翩身影走远,莲池边再次只剩下兄弟二人。
  白泽看着白淼消失的地方,迟迟没有收回目光。
  白刈笑着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怎么了?没想到当年和你一起玩泥巴的小丫头如今已长得亭亭玉立了?”
  白泽恍然,再回神,意识到兄长的揶揄。
  “大哥说什么呢,我不过太久没见到她,的确有些惊奇罢了。”
  “我看你这么畏畏缩缩的样子,若不是知道你小时候常跑去潜渊宫,我真以为你们俩是今日初见呢。”
  听了兄长的话,白泽开始回想方才三人的对话,的确,他再难找到儿时的亲切感了,那个女子于他而言,与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无异。
  是他变了,还是她变了?
  “大哥,她以前便是这个样子吗?”
  白刈不知他心中所想,只以为是方才白淼表现出来的无奈让他也觉得难过。
  “差不多吧,从前她在宫中,皇后却在凤宫,难能照顾到她,宫里的人你是最清楚的,趋炎附势,最会欺负人。后来皇后没了,父皇一道旨意便令她迁入凤宫,可四周都有禁军把守,没有父皇的旨意,连只苍蝇想飞出来都难,说是软禁也不为过。”
  白刈侧目,自他离开京城便鲜少关注宫中的事,如今听白刈将这些往事娓娓道来,便也有些理解了。
  白淼这些年过的不易,性情上稍有改变也算是常态吧。
  故他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不提她了,大哥,你方才说打算请奏父皇,明日再启程回宫,这是为何?”
  这是白淼来到前两兄弟正在谈论的事情,白泽再提起来,白刈的脸色便变得颇为凝重。
  “我原以为那些刺客会在咱们来的路上动手,可如今风平浪静,我觉得很不安,如果在趁夜赶路,或许会出事。”
  这次出行,是由白刈全权负责随行护卫一事,既是他自己强烈要求,为了方便计划的实施,也是白盏想锻炼自己的儿子,刻意放手让他去做。
  白刈只安排了很少的禁军随行,目的是给刺客留出破绽,逼迫他们动手。
  但这样无疑也有一个很大的坏处,便是一旦失手,稍有差池,便会对白盏的安危造成威胁,若真出了什么大事,即使贵为一国太子,这样的罪责也是他无法承担的。
  而如今,事态正有逐渐脱离他掌心控制的趋势。
  “咱们不能冒这个险。”眨眼之间,白刈已下了决定。
  他看向白泽,“二弟,我现在只能相信你了,你拿上我太子府的令牌,到岐山十里外的东阳乡去,找到那里的禁军统领,让他们连夜到太庙护驾,以确保明日父皇能够顺利回宫。”
  随行禁军一万,另有三万禁军藏身岐山往东的东阳乡,这是白刈最初的计划,但他现在打算放弃了。
  与其赌上整个太子府的性命,他最终宁愿求稳。
  正如裴思锦所想的那样,对于现在的丹颐来说,没有谁能动摇太子的地位,白刈唯一需要做的,便是讨好白盏,做个孝顺恭谨的好儿子,杜绝一切被废的可能。
  白刈从怀中拿出一枚青色的令牌,其上刻有“太子府”三字,还有独属于他的纹饰,竹花。
  白泽郑重的收下令牌,向兄长拱手,承诺,“臣弟必不辱命。”
  白泽功夫底子好,腿脚快,转眼便不见了人影。
  剩下白刈独自一人站在没有荷花盛开的莲池边,莫名显得有些寂寥。
  他抬头,看向远处的天空,晴空万里,浮云随风,是个惯常的好天气。
  白淼回到自己的住处,红玉已收拾好了东西,打算回宫。
  但白淼只瞥了一眼,找了张椅子坐下,对她说,“别折腾了,咱们今晚还走不了。”
  红玉放下手中正要叠的衣裳。
  “不是祭典结束就回去吗?”
  “计划赶不上变化吧,以白刈的性格,不会冒这个险,正好,我便不需大费周章了。”
  红玉凑到白淼边上,笑嘻嘻的给她倒上一杯热茶。
  “殿下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呀。”
  白淼伸手,在她白皙的额头上弹了一下。
  “我隐约记得一个词叫‘耳濡目染’,你整日跟在我身边,怎么不见变聪明呢?”
  红玉听了,也不生气,没心没肺的笑着。
  “并非是我愚笨,而是殿下太聪明,两相比较之下,不就显得我笨了吗。殿下,你便与我说道说道,这样即使出了什么事,我也不至反应不及不是?”
  白淼被她的花言巧语逗笑,说来奇怪,别人的奉承话她听不来,红玉的却往往使她心里舒坦,甚至有些得意洋洋。
  “白刈原打算将刺杀陛下这顶大帽子扣在张清头上,可那些北乜的刺客没有像他想的那样在来的路上动手,随行的禁军太少,夜间赶路或许会中了刺客的埋伏,我方才在莲池边上遇见白刈,便猜他是与白泽商讨对策呢。”
  “可是他怎么知道有刺客会趁机举事?”
  “傻丫头,当然是因为他已抓到藏在京城中的刺客,得到他们的情报了。所以方才我要离开时,他以春闹为掩护问我近日可到过京城,不过是拐着弯想试探我是否知道刺客的事,或者是否与朝中的大臣们有联系。
  不过他打错了算盘,我即使不出凤宫,刺客的事也已有人写成书文送到我的桌案上,至于朝中那些大臣,自顾不暇,哪里还会来管我一个无权无兵的‘皇后’。”
  白淼脸上浮现出一抹类似自嘲的笑,红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或许又惹得她想起烦心事了,便换了个方向去问。
  “那殿下有什么安排?可有我能为殿下做的吗?”
  白淼的目光掠过红玉头顶,落在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空上。
  “我们只消等着,然后顺水推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