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京城谋 六

  裴思锦一行人顺利回到京城,路上并没有出什么乱子,裴绫狠狠的松了一口气。
  裴府还是如同他们离开时一般,平静,有序,这个家族根深蒂固到难受撼动,此刻足以成为他们危难中的避风港。
  裴府大堂中,此刻该在的人都在了。
  裴复坐在主位,裴霄坐在下首,裴思锦一行人风尘仆仆的站在两人面前。
  “家主,永新城中发生的事,便是如此了。”
  裴思锦简单的像裴复叙述了关于永新城的种种,她是如何遭遇郭禹,随欢、裴珬是如何失踪,崔月娘浮于表面的阴谋虽然知道裴复或许早在这些事发生后不久就得到了消息,但为了显得正式一些,她还是不得不说。
  裴复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向他们投来安抚的目光。
  “思锦,这段日子辛苦你了,我会立刻着人去找小珬和随欢姑娘的踪迹,你与芜菁既然都受了重伤,这段日子就好好修养吧。”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又看向郭禹,“郭大侠,虽然犬子与你有些过节,但感谢你愿在此时放下恩怨,帮助我们。既然你来到这里,便是裴家的客人,如今家中正值多事之秋,若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裴复拱手向郭禹行过一礼,郭禹有些慌乱的回礼,他其实并不善于应付这些流于形式的交往场合。
  趁着裴复的目光没有落在自己身上,裴思锦悄悄打量了一下裴霄。
  她对裴霄的印象大多模糊,只因四兄弟中只裴霄性情与裴复最像,从不为难她,但也意味着两人之间说上一句话都难,于是这个人便在岁月的积累中蒙上一层灰尘,渐渐与裴复融为了一体。
  只见裴霄在这略吵闹的大堂中静静端坐,脸上没有表情,虽然有涵养的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神情,但裴思锦总觉得他心有旁骛,并不想待在此处。
  再看裴复,面对几人的到来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在听见裴珬失踪的消息时也不慌不忙,他若不是已经找到裴珬,便是已知晓裴珬人在何处。
  裴思锦悄悄松了一口气,这两人的样子看起来,不像是要家变的样子。
  “思锦。”
  裴复的声音传来,裴思锦立马收回思绪,凝神看向主位上的人。
  “家主有何吩咐?”
  “你负责安排好郭大侠的住处,我还有些生意上的事要处理,你安排妥当了,便到书房找我。”
  裴思锦微微低头,表面上看起来是恭敬的样子。
  “是。”
  阴影里,她的目光几次变化。
  裴复有话想私下对她说,为什么?是什么话?会与白淼有关吗?他说了那么多,为何独独对裴绫无所安排?
  那一瞬间,她脑海中冒出了许多个问题,但都难以回答。
  裴复离开,伴随着脚步声渐远,大堂中凝滞的气氛终于有所缓和。
  时隔数年,裴家兄弟再次聚首,裴绫见到裴霄时,反而扭捏的像个要出嫁的大姑娘。
  “大哥。”他走上去,生涩的有些尴尬。
  裴霄见到许久不见的弟弟,毫无表情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柔和的笑意。
  “老三,多年不见,你我兄弟间倒是生分了。”
  裴绫努力的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更加尴尬的笑。
  “怎么会,咱们兄弟骨血相连,别说就这几年,就算再过几十年也生分不了啊,哈哈”
  裴绫的笑声让大堂中尴尬的气氛升到了顶点,裴霄看着他,没有说话,他自觉难堪,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这其实也怪不得裴霄。
  当年裴家四子离京,裴霄是与裴复闹翻了离家出走的,态度之决绝,让人毫不怀疑他宁愿了断了父子关系。但裴绫就不同了,不仅只是去了很近的徽州,更是天天不要脸的往京城跑,把厚如城墙的脸皮往自己无情的老爹身上贴,这注定了他们早已分道扬镳,难再亲近。
  “这几日路上辛苦,早些去休息吧。”裴霄的声音很淡,没有太多的情绪。
  裴绫还困在自己的尴尬里,只支支吾吾的“嗯”、“好”拼凑了一句断断续续的话。
  裴思锦向前走了几步,走到裴绫的旁边。
  “大哥,裴易在哪?”她直言不讳。
  见到裴思锦,裴霄的脸色果然就变了,不是面对裴绫的亲和,也不是面对裴复的面无表情,而是阴冷隐忍。
  裴思锦知道他对自己敌意不浅,但仍然顶着这样的目光,站得笔直。
  “小易当然是在儋州。”他说的理所当然,像是世事就本该如此。
  “可我在徽州发现了裴易的踪迹。”
  “你是在怀疑我撒谎?”裴霄尾音扬了起来,放在桌上的右手也紧握成拳。
  裴思锦毫不怀疑,若自己继续这样问下去,两人完全有可能在这里就打上一架。
  但她此时已管不了那么多,为了裴珬,要打就打吧。
  “我并没有在质疑什么,我只是说出了我所知道的事实,至于为何与大哥所说相悖,这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两人对视在一起,在凛然的目光中,已有了一次交锋,但谁都寸步不让。
  裴霄站起来,一步步走向裴思锦,带来的压力与裴复很像。
  直到两人面对面,相隔很近,他停了下来,看着这个所谓的妹妹。
  “我说了,小易在儋州,至于你说小易在徽州出现,没有证据,空口无凭。”
  裴霄的意思很明显,无论裴易究竟在哪,他都不会承认裴易已经来到了京城的事实。
  裴思锦微微垂下目光示弱,如果不能找到裴珬,那她跟裴霄之间变得水火不容是没有意义的,甚至是不利的。
  “大哥说的是,是我心急了。”
  裴霄原本就没想过她会有多硬气,寄人篱下的人,始终背后少了依靠。
  他无意在此与人虚耗时光,于是快步离开了大堂。
  “我去跟着他?”
  裴霄一走,芜菁就走到裴思锦身边,等候她的吩咐。
  但裴思锦摇头。
  “不必了,裴霄不是傻子,裴易现在藏起来,家主都找不到,这意味着他的藏身之处很安全,裴霄不会贸然去找他,否则只会暴露。”
  “那我们现在做什么?总不能真像爹说的那样,该修养的修养,该做客的做客吧?”裴霄一走,裴绫也活泛了起来,他找了个椅子坐下,舒展自己这几日骑马的疲惫。
  裴思锦只觉得他吵闹。
  “你说,为什么家主给我们做了安排,却独独剩下你呢?”
  经裴思锦这一提醒,裴绫才意识到的确如此。
  “对呀,为什么呀?”他也想不明白。
  “或许家主对你别有安排,只是不便在众人前说明?”芜菁猜测。
  裴绫听了,立马向芜菁投去夸赞的目光。
  虽然几日前他还为芜菁捉弄自己的事耿耿于怀,但此刻遇见“知音”,他也就顾不了这么多了。
  “芜菁真是好眼色,能看通透爹的心思,知道本公子是块未经雕琢的璞玉,用处大着呢。”
  他自洋洋得意,芜菁则翻了个白眼,哪怕一向不苟言笑的郭禹,也露出了些许笑容。
  裴思锦脸上因裴霄而生的阴霾淡去。
  “三哥,或许只是咱们都想多了,家主八成觉得你在不在没什么两样,于是索性当你不在罢了。”
  裴思锦,芜菁,郭禹三人哄笑成一片,裴绫气恼的满面通红,想要狡辩又说不出什么有理有据的话来,便只好一个人窝在椅子上生闷气。
  但听着那三人爽朗的笑声,他不过郁闷了一会儿,心里的结便消了,自个也偷偷在他们三看不见的地方露出笑意。
  谁说他没用了。
  裴思锦把郭禹安排在客房,又叫芜菁带他在裴府中走一走了解地形,裴绫则已经闲不住的出门找人,剩下便是裴思锦自己,独自前往裴复的书房。
  虽然已经过了有一会儿,她还是没想明白裴复有什么话是能对自己说,却不能对自己的亲生儿子说的。
  她站在书房门前,深吸了好几口外面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才让纷乱的心绪静下来。
  推门,走入,合上房门。
  裴复坐在书桌后,并不像是在处理什么事务的样子,似乎从一开始就在等着她。
  裴思锦走进书房时,第一眼便看见了一面墙,空旷的像是缺了什么。
  她走到书桌前不远处,行礼。
  方才在大堂,因为有郭禹那样的外人,她并没有行大礼,但此刻书房中只有她与裴复,她向前拱手,单膝跪地,行的是属下对主子的礼。
  “不知家主让我来,有何吩咐。”
  “易儿的事,你也都知道吧?”裴复并没有拐弯抹角,他知道裴思锦很聪明,不输他的几个儿子。
  “是,我知道带走小珬和随欢的人是裴易,但找不到人。”
  她和裴绫几乎把整个永新城翻过来,还是找不到人。
  裴思锦一想起这件事,就恨得贝齿紧咬。
  “在永新城找不到人,你们便回京城来了?”
  “裴易只有可能在京城。”裴思锦答得果决,如果几天前做下回京的决定时她还有所犹豫,那现在她便是确定无疑了。
  “何以见得?”
  “裴易一向听大哥的话,大哥曾说此生不再回京城,并与家主断绝父子关系,可如今大哥回京了,裴易出现在徽州,他带着随欢和小珬很难走远,也不会走远,回到京城是最好的选择。而且”
  她顿了顿,抬头去看裴复的脸色,见无异,才接着说,“而且过几日是鸣珂帝的忌辰。”
  裴复脸色不变,心中的思绪却转了好几个弯。
  他没有想到,裴思锦会将裴家发生的一切与鸣珂帝忌辰一事联系到一起。
  “思锦,是我一直低估你了。”
  裴思锦不明他话中深意,但也不会愚蠢到认为这句话是夸奖。
  “还请家主明示。”
  裴复从书桌后站了起来,他绕过书桌,走到裴思锦的面前。
  “我早已将裴家的凤宫的关系告知于你,你曾说,要助殿下一统山河,但我今日要告诉你,裴家已不会再是凤宫的裴家,至少我为家主时如此,你能明白吗?”
  如被一道惊雷击中,裴思锦楞在当场。
  她虽然早有了这样的猜测,芜菁也告诉了她些许事实,可当裴复亲口告诉她时,她仍然震惊的说不出话。
  更为重要的是,裴复明知她现在心向白淼,为何还将这样大逆不道的背叛之言说与她听呢?
  “家主”
  “你还认我是家主?”
  裴思锦咬唇。
  “当然,您是将我带到此处的恩人,是我的‘父亲’,没有家主,便没有今日的裴思锦。”
  裴复幽幽叹了口气,他不是没有想过,以裴思锦的性格,当知晓此事时,或许会决绝的与他断绝关系,奔向白淼,或许会在裴家与凤宫之间犹豫纠结。
  但目前的情形是他没有想过的,裴思锦几乎没有犹豫,选择了裴家。
  可这样的选择,能代表什么吗?
  “思锦,你仍志存高远,是不会安于裴家这一方土地的。”
  心思被点破,裴思锦并不觉得难堪,但她的确不敢正视裴复的眼睛。
  只因裴复说的没错,她的确心向裴家,因为这里有她仅存于世的亲人,有小珬,有芜菁。
  但这些都不足以成为留下她的理由。
  在得知父亲裴扬之死的真相时,在听闻凤宫之中惨剧的伊始时,在与白淼深夜对饮于织云城的深夜里,她从未如此确信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有人安于田野,有人乐于游历,有人胸怀壮志,愿以身作则,求一个太平盛世。
  她并不认为自己是什么伟人,她只是希望这世间的阴谋能少一些,她的父母健在,裴珬出生便能陪在息悯身边,芜菁没有经历儋州饥荒的痛苦,裴绫能不顾世俗眼光娶回心爱的女子
  她要的太多,太难,故不能靠别人,只能由自己去走那条刀山火海般的路。
  “家主,非走不可吗?”
  她方想起来,墙上缺了的是赵佑的画像。
  画像在墙上挂了许多年,如今收起来,不会是不念了,只会是因为即将远行,要带上思念之人。
  裴复看着面前倔强的女子,由心而发的笑了笑,目光柔和且伤怀。
  “是啊,不可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