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京城谋 五

  白泽是真的很久没有见到过自己的皇兄了,因此当他遥遥看见那亭子中一挥手就要了人性命的男子时,他甚至有些不大敢认。
  隔着太子府后花园的小池塘,白泽停在一个假山旁,他忽然想起白日里南风阁小二的调侃,他若真是神话传说里的神兽,此刻定然使个法术一溜烟飞走了。
  “殿下怎么不走了?”管家没听见脚步声,一回头,见他驻足不前。
  白泽收回目光,挥了挥手。
  “无事无事,大概是晚饭吃的太饱了,撑。”
  管家一脸黑线,却也不能指责这位祖宗什么。
  “殿下若是身子不爽快,小的可以让厨房准备点帮助消食的东西来。”
  白泽显得很不耐烦。
  “原本就吃撑了,哪还来的肚子吃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你先回去吧,我自己过去就行。”
  管家将信将疑的走了,只是一步一回头,又被白泽瞪了好几眼。
  见人走远了,白泽扶着假山呼出一口气。
  “这老家伙催什么催,看我跟看贼似的,我还能偷了太子府什么东西不成。”
  他吐槽完,目光又落在远方的亭子里。
  烛光闪烁,将那一方天地照的通亮无比,地上的尸体已经被人拖走了,有下人在收拾血迹,白刈端坐一方,淡然饮茶。
  白泽又磨蹭了一会儿,才迈着缓慢的步子走向亭子。
  白刈看见他从夜色中走来,便立马放下杯子,迎了上去。
  “二弟,你来了。”
  他把手搭在兄弟的肩上,笑得很和蔼,隔远了看,两人之间是兄友弟恭的模样。
  白泽却因方才看见的那一幕心有芥蒂,忍不住身子一僵。
  白刈感受到了。
  他的笑容未变,“几年不见,你长高了,也壮实了,在泉于郡吃了不少苦吧。”
  白泽微微垂着头,不敢去看白刈的眼睛。
  “边关历练,臣弟收获颇丰,不苦。皇兄也变了不少。”
  白刈的脸色沉了一些,他回头看向亭子里,收拾血迹的下人正要离开。
  “你看见了?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可见人的,京城里最近不太平,那人是北乜来的刺客,嘴硬的很,问不出东西,只好杀了以绝后患。”他解释完,又看向自己的弟弟,“你要相信,我一直都是那个疼你的大哥。”
  心中的隔阂消除了些许,白泽终于抬头,对上白刈的目光。
  “大哥,以后这种事,你不必亲自动手,交给我来便好。”
  他知道,自己的兄长其实是不爱见血腥的。
  两兄弟之间的情谊,无需太多言语。
  白刈宽慰的拍了拍弟弟的肩,几乎是有一点哽咽的说:“好。”
  两人并行走进亭子,坐下,白刈让下人温了一壶酒,又拿了些刚做好的下酒菜过来,酒香与饭菜的香气交融在一起,让原本生气都生饱了的白泽开始感觉到饿了。
  “皇兄,你这么晚找我来,是什么事呀?”
  白泽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酒,宫里的酒闻起来香,喝起来柔,比不上军营里的酒烈,他有些喝不惯。
  白刈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拿起桌子上的白玉筷子,夹了好几块肉在白泽面前的盘子上。
  他再放下筷子时,表情明显有些沉重。
  “再过几日,就是皇祖母的忌辰了。”
  “我知道啊,父皇不就是为了这事把我召回来的吗。”
  然而白刈摇了摇头。
  “不是的,二弟。”
  他冲周围伺候的下人们递过去一个眼神,那些人便纷纷离开了亭子,月色下,偌大的太子府,安静的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
  等人都走光了,白刈才接着说,“事实上,父皇只是借了皇祖母忌辰之名,让你名正言顺的回来,又不会让别人生疑。”
  白泽虽然不解,但他敏锐的意识到,京城的确有大事要发生了。
  “怀疑什么?‘人’是谁?皇兄,怎么你说的话我都听不明白?”
  “唉。”白刈叹了口气,“二弟,我原不希望你搅合进这摊浑水里,可我实在无法了。父皇在明处,处处受制,可仅靠我一人之力,实在是难有作为。”
  白刈放在桌下的手渐渐握紧,他的眸光中透出一丝不合他温润气质的狠厉。
  “五十年经营,终于让凤宫成为埋于尘埃中的历史,可谁能猜到,仅凭一人之力,竟能力挽狂澜。”
  乌云遮住了月光,一阵凉风吹来,烛光跳跃,忽明忽暗的照在白刈脸上。
  “当年,就不应该放过他。”
  白泽打了个哆嗦,手里的杯子一下子掉了出去,砸在木桌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他惊了一下。
  “怎么了?”白刈目光关切,急着询问。
  白泽定睛看去,面前的人还是那个皇兄,刚才的一瞬像是他产生的幻觉。
  “没事。”他搓了搓手臂,“有点冷。”
  “近来才刚要如春,你可别仗着自己身强体壮就胡闹,多穿几件衣裳,否则病了就不好了。”
  “多谢皇兄。”
  “怎么又谢上了,你我兄弟,说这些虚的做什么。用不用我让人去给你取个袍子来?”
  “不用麻烦了,多饮两杯酒,身子自然就暖了。”白泽忙着拒绝。
  白刈没有再多说,但眼睛里闪着复杂的光。
  白泽突然感到有些害怕,却不知自己怕的是眼前的白刈,还是四年前那个含泪送自己离开的皇兄。
  “皇兄,你的话还没说完吧?”他岔开话题。
  “噢,对,是没说完,你看看我,关心则乱啊。”白刈有些腼腆的笑了笑,但心里有了其他的事,始终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不久前,我的人抓到两个藏在京城中的北乜刺客,审问之下,其中一个受不住酷刑,招了,另一个骨头硬,什么也不说。”
  “就是刚才那一个?”白泽问。
  白刈点头,“招了的那个已经处死了,没招的那个似乎等级更高,知道的更多,但不开口也没办法,眼见着皇祖母的忌辰在即,留着也没什么用处,不如杀了干净。”
  “他们是打算在皇祖母的忌辰大典上做文章?胆子也太大了。”
  白泽本就对北乜人耿耿于怀,如今听了这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鸣珂帝是丹颐的象征,虽身死,但只要丹颐还在,白珂月这个名字就会千代万代的传下去。
  鸣珂帝的忌典虽会聚集丹颐百官,的确是个搞事情的好机会,但守卫也不会差,但凡有人敢捣乱,必然是有来无回的。
  “他们原本就是死士,来了就没打算回去,也没什么稀奇。”白刈解释。
  白泽银牙紧咬,“看我到时候不把他们打的屁滚尿流。”
  白刈噗嗤笑了出来,“二弟,你这些话都是跟谁学的,过几日见到父皇,可别在他面前说出口,不然会挨训的。”
  白泽抓了抓头发,就跟小时候干了坏事儿被人发现似的。
  “可是不对呀,皇兄。如果已经得到消息,北乜的奸细应该不足为患,父皇这么急着召我回来,你又忙里抽闲深夜约见,这是为了哪般?”
  他可不会觉得是白刈缺了他就干不成事儿了。
  四年时光,他在泉于郡风流快活,恣意人生,天高皇帝远的,谁也管不着。
  如今一纸诏书急急把他叫回来,总不会是为了一个已知的阴谋。
  白刈的脸色果然变了,说不上是开心还是不开心,是怀疑还是坚定,白泽看着他眨了好几次眼,眼眸中的情绪不断变化着,最后终于听见他的声音。
  “二弟,我知道你曾受皇后恩惠,幼时,你还会偷偷溜进潜渊宫里和三妹玩耍,但有些一些事,我必须得告诉你,无论你接不接受。”
  “是与母后有关的吗?”
  白泽感觉有些忐忑,他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听后面的话,一身凤袍的女子的脸从他脑海里闪过,是亲切又陌生的。
  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生母,因为他母妃暴毙在冷宫中时,他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婴孩。
  只是后来每每听人提及此事,都是一个“惨”字概括,以及在提到皇后时,无人不夸赞她的仁心。
  是皇后亲自从冷宫中把他抱出来的,但他其实从小与皇兄一起长大,是皇兄的母妃亲手把他抚育长大。
  皇后在他的脑海中,始终只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
  他只在除夕夜的庆典上遥遥的见过那位“救命恩人”,穿着玄色的精致凤袍,与父皇坐在高处,仪态端庄,威严又亲切。
  几年前皇后病逝的消息传到泉于郡,他的内心其实并无多大的波澜,反倒是军营里老家是儋州的同僚们哭得伤心,那段日子,白泽几乎被息悯在儋州赈灾的事迹把耳朵磨出了茧子。
  可今日白刈提及凤宫,提及皇后,他却突然忐忑。
  白刈没有察觉弟弟的异常,继续说他的话。
  “小时候你问我,为什么别国的皇后都住在皇宫里,咱们丹颐的皇后却住在京郊的凤宫。我那时候不告诉你,是因为你年纪尚小,若不小心说出去,反倒会因此遭了大祸。如今你从边疆回来,已是个能肩担重任的男子汉,我便无需再藏着掖着。”
  白刈盯着白泽的眼睛,缓缓开口。
  “丹颐的皇后,是第二个皇帝,她不是我们的母后。”
  白泽的眼睛渐渐瞪大,往事一幕幕浮现,除夕庆典上,息悯从未向白盏行君臣之礼,两人的桌席都在高位,却相隔甚远,菜品布置都是同等。
  他们不是夫妻,甚至不是君臣。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白刈简单的向白泽介绍了凤宫的建立,职责,以及以白璞为首的太子党是如何在暗中积蓄力量,打压凤宫,直至今日。
  等说完了那些长篇大论,白刈口干舌燥,连饮了好几杯酒。
  白泽自幼被白刈保护的很好,因此当他第一次接触到朝堂中的明枪暗箭,历史上的烟消云灭,一时间消化不能,楞了好一会儿。
  “皇后的存在,一直是丹颐的秘密,只有历代皇帝以及几个重臣知晓,我今日告知于你,便是信得过你,二弟,你可不要辜负了我。”
  白泽回神,有些慌乱的挥了挥手。
  “不会不会,臣弟与皇兄从小一起长大,臣弟的为人你还不知吗。”
  白刈笑了笑。
  “二弟啊二弟,我从前翻看史书,每每见到兄弟阋墙,骨肉相残之事便觉得荒唐可笑。可如今见得多了,都觉得不过寻常,甚至是咱们丹颐,也都分崩离析,众心各异了,这样小心翼翼,连身边人都得防着的日子,不知何时才是个头啊。”
  白泽被白刈话中的无奈和伤感打动,他一直只想着皇兄心性变了,却从未想过自己自私的逃去了泉于郡,远离了京城的诡谲阴谋,让白刈一人在这黑暗的深渊中挣扎。
  他若一直只是当初满心只有圣贤书的少年,该如何在这世间活下去呀。
  变了,或许也没什么不好。
  “皇兄,我不走了。”白泽突然开口,眼神坚定,“等皇祖母忌辰一过,我便回泉于郡,陪老师走完最后一程,处理完老师的后事我就回来,然后再也不走了。”
  “你这是何必呢。”
  白刈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尽管他是希望白泽能留下做他的左膀右臂的。
  “就这么说好了,等将来皇兄坐上龙椅,没有那么多忌惮了,我再去给皇兄守卫疆土,然后像老师那样,血洒疆场,黄沙埋骨。”
  若放在平时,白刈一定会因为他说了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开训,可此刻,他却有些感动的不能自已。
  正是因为看过太多的冰冷,才格外珍惜这宫廷中的一丝温情。
  “说说正事吧。”
  白刈觉得自己若继续跟着白泽的话题走,两兄弟今晚估计会大醉一场,抱头痛哭。为了预防这种情况的事情发生,他不得不找点沉重的话题来讨论。
  “凤宫虽然因为皇后的死彻底失去掌权的能力,但朝中还有不少心向凤宫的老臣重臣蛰伏,宫外也有凤宫的势力在活跃,这次皇祖母的祭典,他们一定会抓住机会联系三妹,重振凤宫,我与父皇计划将他们一网打尽。”
  “这与三妹有什么关系?”白泽不解,记忆中,这个所谓的三妹瘦瘦弱弱的,像个在潜渊宫里的鬼魂。
  “咱们的三妹白淼,并非父皇的孩子,而是皇后的养女,虽然一直养在潜渊宫中,但父皇怀疑她可能是皇后培养的继承人。为了以防万一,皇后死后,父皇给了她皇女的名分,搬到被废置的凤宫,一直由禁军看守着,只在重要场合才会出来。”
  “那她是吗?”
  白泽小时候喜欢满皇宫乱跑去“探险”,当他在潜渊宫中发现白淼时,两人成了朋友,白淼会给他写老师布置的功课,他会带一些糕点和玩具到潜渊宫,两人相处融洽。
  虽然这样的友谊没能持续很久,但他并不希望有朝一日两人站在对立面上。
  “不知道。”
  白刈的声音传来,白泽不知为何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