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永新祸 四

  凌晨,裴思锦告别郭禹,踏上回紫叶园的小径。
  脚下有月光为她铺路,身旁有生出绿芽的枝丫为她送行。
  她的每一步都走的很慢,很稳,手臂在身侧自由的起伏,像是还牵着一个人。
  从前裴珬在时她总嫌弃小丫头吵闹,如今身边无人,这夜却过于安静了。
  她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施展轻功跃上一棵松树的尖顶,迎风而立,面前就是月夜下的永新城。
  都说永新城比京城繁华,她却觉得眼前的风景不如过年时所看见的京城,或许是身边无人,心境也大不相同。
  她有些失望的垂下头,只能拥抱到冷冽的空气。
  “小珬,如果我不报仇了,你会愿意跟我离开裴家吗?”
  她的话被一阵风吹散,消逝在上一秒的喧嚣里,那阵风同样吹醒了她。
  她晃了晃不太清醒的脑袋,仰头,手背贴着额头,有些烫。
  一滴冰凉的液体划过脸颊,她一遍遍提醒自己,那个与常人无异的孩子,有着非同一般的身世。
  回到紫叶园时,裴思锦的衣衫都被风吹得凉透了。
  她推开自己房间的房门,一阵暖风涌出来,将她包裹住,她看见桌边坐着一个人。
  脊背笔直,侧影很薄,像一块纸片儿。
  “既然来了,怎么不点灯?”她问,语气中带着随意和疲倦。
  桌边那人拿起桌上的火折子,点燃,点亮了灯芯。纸糊的灯罩一放下去,整间屋子都被暖黄色的光照亮,那人熄了火折子,重新坐回去。
  是芜菁。
  “下次等我记得电灯,不然我还以为是什么妖魔鬼怪来索命了。有事?”
  裴思锦进门,关门,走到床边,把腰间的软剑卸下,如释重负般的呼出一口气。
  芜菁的目光一直跟着她。
  “我以为,你会想找我。”
  “哦?我找你做什么?”裴思锦给自己倒了杯茶,但茶是凉的,她忍不住皱了皱眉。
  芜菁看见了。
  “我去重新煮一壶。”
  她的手刚伸出去,茶壶就被裴思锦拿走了。
  “不用,天快亮了,我只是有些口渴。”她说完,又连喝了两三杯,像是要证明自己真的只是口渴似的。
  芜菁突然有些无措。
  “你去见过崔月娘了。”她说的是肯定句。
  “对。”
  “她说了什么?”
  “你想让她告诉我的那些,她都说了。”裴思锦突然抬眸,看向对面,“你当时不也在场吗?”
  芜菁尴尬了一下,当时她就藏在书上,虽然隔得远,但隐约还是听到了一些,也算“在场”了。
  “你不打算问我点什么?”
  裴思锦放下杯子,对她的小心翼翼渐渐感到有些不耐。
  “问你什么?问你为什么潜入裴家,化名芜菁,在我身边一待就是五年?问你背后的主子是谁,她有什么目的,对裴家有什么企图?如果我问,你会说吗?”
  “不会。”芜菁坦言。
  裴思锦白了她一眼,“那不就得了,我还费那点功夫做什么?”
  芜菁犹豫了一下,又说,“但没准会。”
  裴思锦用不信任的眼神看她,“你要当叛徒?”
  芜菁一时没反映过来,等她想通了,忽然觉得这个做了自己五年“主子”的人脑回路清奇。
  “我不用当叛徒,因为是你,选择了她。”
  裴思锦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脑子里飞过,太快,但她的手抓住了。
  她抬起自己的右手,指尖似乎还能感觉到火焰的温度。
  “是白淼。”她很震惊,语气却过于平淡,这件事看起来惊世骇俗,却又那么的理所当然。
  芜菁点头。
  “那晚,你托十里香的老板将信送给殿下,很不明智。”
  裴思锦脑海里闪过那个叫做李常喜的中年男子的脸,那一屋子半醉半醒间的人,以及那醉人的酒香。
  “他把信传给了赵全?”
  “没错,好在我跟在送信人的后面把信截了下来,那封信才安安稳稳送到殿下手上。”
  很多不正常却被忽略的事情在芜菁的解释下变得合理了起来。
  裴思锦记得那一夜她拖了很久芜菁才出现,不然她也不至于被郭禹伤的那样狼狈的地步;收到白淼的回信时,赵二称送信的人是百里香的伙计,可她记得自己当时问过李常喜,百里香里只有一个掌柜。
  “是你选择了殿下,所以我也没有再将身份隐瞒的必要。”芜菁接着解释,“崔月娘认识我,我想借她的口先告诉你,这样也许你会没有那么生气。”
  “不,我还是很生气。”裴思锦沉下脸,事实上,从进门看到芜菁的那一刻,她就恨不得冲上去撕了这个女人的脸。
  芜菁见她终于不再装模作样,反而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些许笑意。
  “我能理解你不走,是因为裴家与凤宫关系匪浅,裴家也许并不会因为这样的身份为难你,可我不明白的是,如果这个身份对你没有阻碍,你为什么这几年一直藏着掖着呢?”
  裴思锦终于一口气把自己心中最大的疑惑问了出来,堵在胸口的石头总算落地,她舒畅的呼出一口气,盯着芜菁,等一个答案。
  但芜菁的表情有些凝重,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或者不知该从何答起。
  她斟酌了很久,才试探着开始说话。
  “你也知道,皇后被害时,殿下还很小,她那时一个人住在潜渊宫,甚至是皇后的死讯,她也是很晚才知道的。”
  裴思锦想起,裴复也提到过类似的问题。
  “息悯皇后死后,凤宫与裴家之间断了联系。”
  芜菁点头,“对,但不只是断了联系这么简单,裴扬和赵佑死在凤宫,对裴家家主的打击很大。”
  父亲的名字被提起,裴思锦心中掀起波澜,她还记得自己告诉裴复想要追随白淼的时候,裴复的表情是很复杂的。
  犹豫,忧虑,迟疑,但绝没有志同道合的欣喜。
  “你是说,家主有不臣之心?”
  “皇后在世时,裴家是凤宫的助力,如果没有裴家,皇后的每一步都会走的很艰难。家主一直是忠诚的,他也许只是觉得这样的忠诚代价太大,才选择了退缩。”
  这番话,是曾经芜菁向白淼问起时,白淼亲口说的。
  她肯定了曾经裴家对凤宫的付出,但不可否认的是,现在的裴复已不是当年的裴复了。
  “皇后一死,家主就下定了决心,要让裴家脱离凤宫的控制,于是他将四个儿子送出京城,又暗中将裴家的产业转移,明面上,裴家还是从前那个裴家,可暗地里,京城的势力早已只剩一个空架子。”
  裴思锦的眉心皱成川字,她怀疑过,但也只是一瞬,却从未敢真正相信裴复早就在打算着离开。
  那当她决心追随白淼时,是否也意味着离裴家越来越远了?
  “殿下知道这件事?”
  芜菁承认,“知道,而且比你想象的早。”
  “可她什么都没做。”裴思锦不解,她不相信白淼会这么轻易放过裴家,毕竟这可是一块人人都想尝上一口的肥肉。
  芜菁笑了笑,“你没有亲眼看见,又怎么知道殿下什么也没做?凤宫在裴家身上花了太多的心血,是不可能让它溜走的。”
  裴思锦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她们正口口声声说着裴家与凤宫,可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凤宫总是凤宫,裴家却是别人手上随意玩弄的物件,它可以是裴家,也可以是赵家,李家,一切只看凤宫之主的意愿,裴复却妄想独善其身。
  凉透的衣衫贴着肌肤,裴思锦感觉到了冷。
  “凤宫花费的,是人力,物力,是一切可用金钱衡量的东西,可裴家搭进去的,是一代代裴家的血脉。”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又不像自己的声音,像是在聆听着遥远时空的另一个人说话,她的心突然飘忽不定。
  芜菁意识到什么,笑意消失,眼中盛满忧虑。
  “不要胡思乱想,殿下一直不动手,也是念着百年来凤宫与裴家之间的情分,她不会赶尽杀绝的。”
  “我明白。”裴思锦闭上眼,整理好心绪,又睁开。“跟我说说崔家院子里发生的事吧,你之前骗了我,我可是会记仇的。”
  芜菁还是不太放心,担忧的看了她一眼,见没有异样,才道,“殿下其实早就注意到衡叔那个人,从前皇后就一直主张严惩人口买卖,殿下也对此颇为上心,那个衡叔装作什么不好,非得装作人贩子,我们的人想不注意都难。”
  吐槽完了,芜菁接着说,“原本没往多处想,但一个月前北乜齐国大将军罗震海的消息传来时,衡叔的行为变得很奇怪,他走遍各个州,把当年卖掉的孩子们都找了回来,最后聚集在永新城城东的崔家,我们的人一直跟着,直到他们落脚,殿下决定亲自过来一趟。”
  “所以你从回京的途中折返?”
  芜菁点头,“殿下知道我在徽州,她托我将回信给你。”
  “可你拐弯抹角,借崔月娘设了这么大一个局?”
  “如果我直接告诉你,以你的接受能力,估计会把裴绫的府邸拆了。”
  裴思锦在心中假设了一下,若当时是芜菁亲手把信交到她手上,并且告诉她自己骗了她五年,她或许真的会当场拔剑与芜菁打作一团,不死不休。
  背叛和欺骗,都是很难被容忍的东西。
  裴思锦叹了口气,困扰她几日的谜题终于被解开,她却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茶楼里,芜菁出现,把崔月娘拉出水面,崔家院子里,她故意表现反常,在裴思锦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杏花楼后的小巷里,她明知是试探,却仍然杀一留一,带回了知道她真实身份的崔月娘,密室外的院子里,她本有能力在崔月娘说话前将她暗杀,可她只是听了一会儿就悄然离去。
  所有的谜,所有的局,都包藏着芜菁的小心翼翼。
  这让裴思锦无从责怪她,因为她也是如此珍惜她们之间的情谊。
  “你啊。”她慨叹着说。
  芜菁嘴角上扬,笑弯了眼睛,她知道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她得到了想要的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