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9 离别意 六

  女子步履缓缓,衣袂翩翩,裴绫能看见她雪白的脖颈,以及一点稍显圆润的侧脸。
  随玉体型娇小,有一张标志的鹅蛋脸,她常常抱着琵琶站在不起眼的角落,低眉顺眼,顾盼含情,天生就有一种惹人怜惜的气质。
  裴绫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
  那时裴家四子刚被赶出京城不久,裴绫不服气,常常回到京城裴府去找他那狠心的亲爹,于是再一次次被赶出来。
  久而久之,他没有死心,但决定换个方式引起裴复的注意。
  永新城是举国闻名的烟花之地,他既到了这里,不去见识见识岂不是暴殄天物。
  所以他打算当个败家子。
  裴复狠心把儿子赶走,总不至于也狠心自家儿子败坏了家门名声。
  既然要玩,就要玩最好的。
  裴绫派阿福在外好好打听了一番,知道了杏花楼的名字。
  当裴家三公子摇着折扇,自以为风流倜傥,潇洒迷人的踏进杏花楼门槛的时候,赵妈妈看的眼睛都直了。
  这怎么看怎么像一个移动的钱袋呀!
  为了留住钱袋噢不对,是留住财主,赵妈妈自然是把家底都给掏出来了。
  楼中环肥燕瘦,温婉豪爽的姑娘统统被叫道裴绫面前,任他挑选。
  第一次被那么多莺莺燕燕环绕着,裴绫表示自己有点头晕,除此之外,还被浓郁的脂粉味熏的想逃。
  所谓的烟花之地似乎没有想象中绚烂,他很失望,然后,他就看见了随欢。
  目光穿过面前形形色色想要献殷勤的女子,落在那间房间的门口。
  随欢穿着一身水蓝色的衣裳,身上配饰很少,只有发髻上一支银色步摇,以及腰间一块质地中上的白色玉佩。
  裴绫没有想其他的,他只觉得自己的眼睛被什么纯净的东西洗涤了。
  很巧的是,路过的随欢无意间一瞥,两人目光相遇,撞在一起。
  十分短暂的一眼,随欢没有留意,裴绫却上了心。
  他推开挡在面前的女子们,追了出去。
  那些女子看见他追的人,没有吁声叹气,反而哄笑成一片,裴绫也被她们的笑声感染,嘴角渐渐上扬。
  这个地方似乎也没有看起来那么烂。
  随欢当时的心情其实很不好。
  这楼中的客人都是来寻乐的,而那些“乐”,大多建立在她们的痛苦之上。
  所以当裴绫追上她的时候,她对这个无礼的追求者并没有好感,甚至少见的冷着一张脸。
  随欢一直自诩是个很有职业操守的人,她从小被教育要笑脸迎人,无论何时何地何种状况,但那一天,她真的恨不得把裴绫臭骂一顿,以解心中的郁闷之气。
  “姑娘请留步。”很老套的开场白,但对于当时的裴绫来说,他不知道自己除了这句话还能说什么。
  随欢驻足了,但没有回应,也没有看他。
  抱着琵琶跟在随欢身后的随玉见情况有些尴尬,接了话。
  因此,裴绫其实是先与随玉说上话的。
  “这位公子,你有事吗?随欢今日心情欠佳,请勿见怪。”
  随玉的声音很淡,很柔,像一首抚慰心灵的乐曲,让裴绫略微紧张的心情缓和了下来。
  但他仍然只注意到了那话语中的“随欢”二字。
  “随欢,是你的名字吗?”
  他很激动,也很小心翼翼,随欢终于将目光投向他。
  裴绫自幼长在京城,因着裴家的关系,见过不少大家闺秀。
  他自诩见过的美女不少,随欢一定不是最漂亮的那一个,但一定是眼神最有灵气的一个。
  换句话说,是最合他心意的那一个。
  “嗯。”随欢很冷淡,面前的公子哥与她曾见过的没什么区别,但若非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是他的眼睛太亮了,像一簇火光。
  随欢刻意避着那簇火光。
  “我可以请你饮一杯酒吗?”裴绫问,很诚恳,或者他自以为诚恳。
  随欢无奈道,“公子,这里是杏花楼。”
  烟花之地,哪有什么可不可以。
  “如果你不愿意,可以拒绝我。”裴绫说,他希望两人之间是平等的。
  随欢看着他脸上温润克制的笑,“我拒绝”三个字梗在喉咙里,突然说不出来。
  趁着她无言的那一瞬,随玉抱着琵琶往前走了两步,到她面前。
  “我有个曲子,谱到一半,这会儿竟突然想开了,怕是不拖了这位公子的福,随欢,你去陪他饮一杯,就当是代我谢过了,如何?”
  随欢自然知道她最近哪有谱什么曲子,明白其中的撮合之意,随欢不好明着拆随玉的台,只能嗔怪似的瞪了她一眼。
  随玉浅浅一笑,算是回应。
  “既然你答应,那我先走了。”随玉又转向裴绫,“这位公子,有缘再见。”
  裴绫看着她离去,女子背影婀娜,他投去感激的目光。
  裴绫与随欢因此结识,其中随玉算是最大的功臣,而随玉留给裴绫的第一印象,是知进退,晓人情,是个十分通透的女子。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那个总站在随欢身后,轻轻唤“随欢”名字的人,会站在他的对立面,会对随欢不利。
  究竟是人变了,还是原本的一切都是伪装呢?
  裴绫想不清楚,所以打算亲自问一问答案。
  如往常一般,随玉抱着琵琶,坐在裴绫的对面。
  但这一次随玉没有给裴绫泡茶,他不是她的客人。
  “你想问什么?”随玉问,还是那种轻轻柔柔的语气,裴绫却觉得别扭。
  “如果我没有记错,是你找我,说想谈一谈。”
  “我没有害随欢,我不会害她。”
  “那你所做的一切要怎么解释?把郭禹引过去,让我与随欢之间的矛盾爆发,而你留下那位姓杨的公子,任他在酒里下药。”
  随玉垂眸,看着自己露出罗裙的鞋面。
  “我只想给自己一个机会,活下去。”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自由的,不受约束的,活下去。”
  “你想活,却让随欢代你去死?随玉,你的良心呢?”
  “不!我没有!”随玉激动起来,“裴易不会杀随欢的!”
  “你果然知道杨公子就是小易。”裴绫的目光冷下来,这意味着随玉的身份不简单。
  随玉意识到自己的口误,她咬了咬下唇,时间紧迫,她有些沉不住气了。
  “很好猜,你们裴家的人,伪装的也太不用心了。”
  裴绫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随玉,强硬,冷漠,目光如炬,唯一的不足,大概是她身上掩盖不住的浮躁。
  她在着急,着急什么?
  “你把我叫到这里来,说自己想活,是想要谈条件?”
  “裴公子是聪明人,我们相识许久,也算有点交情,我就明人不说暗话了。”
  裴绫注意到随玉抱着琵琶的手紧了紧,她的手指扣在琵琶半梨形的木身上,泛白。
  “我不是丹颐人,我的故乡在乜国。”
  随玉语出惊人,裴绫顿时瞪大了眼睛,这意味着在他面前的人不再是从前温婉娴静的随玉,而是来自北乜的奸细,是不可饶恕的敌人。
  裴绫拿剑的手紧了紧。
  “继续说。”
  随玉的手随意拨动了琵琶的一根弦,低沉的音色似乎诉说着她此刻的心情,她像一个说书人,说别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