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5 元旦夜

  丹颐京城,裴府。
  过年是大事,裴思锦早已把一切安排妥当,裴府里处处挂着红灯笼,贴了新的门神窗纸,下人们也跟着沾光,换了新衣,处处洋溢着喜庆。
  裴珬穿一身粉色夹袄,在梅园的梅树下堆雪人,两只手冻得通红,鼻尖泛着粉,不时吸吸鼻子,却高兴得很。
  突然,她身后伸出一只手,将一支盛开的山茶花枝插在雪人头上。
  花是裴思锦路过花园时顺手摘的,打算赠予裴珬作这几日的赔礼。
  裴珬见到她,笑嘻嘻的扑上去,两人一起在铺满雪的地上打滚。
  “思锦,听说元旦那晚北市有花灯看呢!”裴珬想起几日前府里的小姑娘们总聚在一起兴致勃勃讨论的事,两眼放光。
  裴思锦知道裴珬又待不住了,想要带她出游的同时,也担忧着她的安危。
  从前不知裴珬的身世,带着她招摇过市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了,又是在天子脚下,谁知道裴家藏了六年的秘密在什么时候就会被人窥见呢。
  “小珬,咱们在家里陪着父亲不好吗?”
  “当然好。”小丫头犹犹豫豫才憋出这么一句话,但始终瘪着嘴,显然还是想去看花灯。
  这可让裴思锦为了难,但有先例在前,她又实在不愿冒险,仔细想了想,她突然灵光一闪。
  这世上有什么是钱解决不了的事吗?
  “好!元旦夜咱们就看花灯。”
  裴珬在她怀里咯咯地笑着,身下的雪有一些融化了,湿了重衣,竟一点也不觉冷。
  “小珬,以后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好不好?”
  小丫头想不了太远,如此好事,定然是拼命点着头说好。
  裴思锦下意识将怀中的人抱紧,目光却落在不远处的雪人上,充满了忧虑。
  几日后,元旦夜。
  近在徽州的裴绫在天黑前到裴府,恰赶上丰盛的家宴。
  裴绫在家排行老三,模样像极过世的赵佑,一双桃花眼常含笑意,做事也总不急不缓,颇有文人君子的风气。
  裴珬是极喜欢这个三哥的,听说他要来,早早跑到府门前等着,眼巴巴望着来路。
  太阳最后的余晖消失在楼阁间时,裴绫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长街尽头,他穿一身玄色的衣袍,在冬风中飘飘起舞,脊背笔直,颇有风骨的样子。
  裴绫一直这样风度翩翩的走到裴珬面前,裴珬正要扑上去抱他,他却突然打了个喷嚏,风度尽失。
  裴珬一时愣在原处,手还停在半空,不知该如何处置。
  场面突然变得有点尴尬。
  裴绫意识到自己在幼妹面前失了形象,右手握成拳状放在嘴唇前,假咳了两声。
  “咳咳,小珬,三哥平时待你不错,这事你便忘了吧。”
  开什么玩笑,裴三公子美名在外,引得多少深闺小姐日思夜想,可不能先把形象毁在了自家妹妹这里。
  裴珬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他看,乖巧的道一声“好”。
  裴绫这才把另一只手上藏着的木偶小人拿出来,弯着腰凑到她面前。
  “你看这是什么。”
  只见那小人儿眉眼弯弯,笑的天真烂漫,一身粉色纱裙精致华美,正是裴珬的样子。
  裴珬从裴绫手中接过木偶,高兴的合不拢嘴。
  “是我!”
  “对呀。”裴绫伸手去摸裴珬的头发,小丫头的发质很好,触感像某种动物的毛发,手感很好,“这可是我学成之后做的第一个木偶,衣裳也是请绣娘精心缝制,小珬喜不喜欢?”
  “喜欢!”小丫头跳起来,吧唧一下亲在裴绫脸上。
  裴绫也笑开了花,伸手一揽把裴珬抱起来,大摇大摆的往府里走,宛如土匪进村。
  盛宴早已备好,只等着开席。
  裴绫抱着裴珬走进大堂的时候,裴复已在主位上坐好,歪头与身边的裴思锦说着什么。
  “爹,小珬可是又长胖了,沉了不少呢。”
  裴复闻言看过去,小丫头正为她三哥这话不满,报复似的去扯裴绫的头发,疼的裴绫哇哇叫,跟个七八岁的孩子一样。
  “小珬正是长个子的时候,沉了也正常。”裴复见子女间和乐融融,也跟着胡闹的两兄妹染上喜色。
  裴思锦走上去,趁裴珬不注意拿了她手里的木偶小人,左右瞧瞧,故意露出夸张的惊讶模样。
  “呀!这小人做的真好,三哥待小珬这样好,我可要吃醋了。”
  裴绫也顾不上头皮的疼,皱着眉,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裴思锦到裴家的时候,裴绫刚到徽州不久,对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妹妹最多的印象便是刻板严肃,像极了他不苟言笑的父亲,乃至更甚,也正因如此,他虽与裴珬亲近,却难跟裴思锦说上一句话。
  “你还好吧?”裴绫下意识伸出手,在裴思锦额头上碰了碰,随后得出结论,正常,没发烧。
  裴思锦轻轻拍开他的手,笑道,“从前是我不好,往后还望三哥多多照顾。”
  裴绫眼前一亮,“好呀,五妹也多到我徽州走走。”
  裴复听了,假咳两声,吸引了三兄妹的注意。
  “思锦你莫要听他的,老三爱犯懒,让你过去也八成是干他的活。”
  裴珬听后哈哈大笑,“还是爹爹懂三哥,我常见他躲在树枝上睡觉呢。”
  裴绫没用劲的掐了一把小丫头肉乎乎的脸蛋,算作报复。
  “丫头,你再说话下次我可不帮你摘果子了。”
  裴珬冲他吐了吐舌头,向裴思锦伸出手,“我有思锦,不要你了。”
  裴思锦把她从裴绫手中接过来,安置在圆凳上,心想裴绫说的没错,小丫头的确沉了。
  一家四口和和乐乐的吃了一顿饭,有说有笑。
  裴府已许久没有这样热闹过,裴复心里难得高兴,与裴绫多喝了两杯,最后两人都有些醉意,被下人扶着早早回房休息。
  裴珬没吃多少饭菜,倒是对裴绫带回来的糕点爱不释手,一直拿着往嘴里塞,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吃成了个大花脸。
  裴思锦也陪父兄喝了两杯,早早地放下了筷子,直到裴复和裴绫都走了,她走到裴珬身边,用手绢帮她擦去嘴角和手上的点心碎屑。
  “小珬,你不是说想看花灯吗?”
  裴珬嘴里的糕点还没能全部咽下去,只能用铜铃般的大眼睛盯着她,重重的点点头。
  裴思锦牵住她的手,领着她一步步往外走。
  院子里的红灯笼不知道什么时候撤下去了,只剩下大堂里透出来的一点烛光,照亮房檐下的一小片积雪。
  外面看起来漆黑一片,裴珬下意识的感到害怕,扯着裴思锦的袖子不愿再走,甚至想往后退。
  裴思锦知道她怕黑,于是半蹲下来,平视着她。
  “小珬,你相信我吗?”
  裴珬毫不犹豫的点头。
  “那就不要害怕,我会牵着你,我们一起往前走,好吗?”
  这一次裴珬犹豫了一会儿,但也只一会儿,又重重的点头。
  裴思锦笑了,她站起来,牵着裴珬继续往前走,这一次裴珬没有拉住她,她们两一起走进黑暗里,每一步都踏在看不清的石板路上,恐惧却没有如期而至,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温暖,看着面前模模糊糊的背影,裴珬的心意外的宁静。
  裴府的路她们都再熟悉不过,走过一条铺了鹅暖石的小道,再往深处去,便是一处假山林立的花园。
  远远的,裴珬终于看见一点点光亮,像是晴朗夜空里散落的星点,指引着她们的方向。
  走的近了,裴珬终于看清发光的是什么。
  许多奇形怪状的灯挂在树枝上,有鱼雉鼠豚这类普通家禽,也有麒麟凤凰这样的书中神兽,都是裴思锦这几日找京城里最好的匠人特意赶制的,灯光映着白色的山茶花,照亮了这一方天地。
  裴珬松开裴思锦的手,兴奋的跑上去,拿起一个锦鲤灯笼,又回到裴思锦面前。
  “这是池子里的大鱼吗?我都好久没见到它们了。”
  裴府里有个莲花池,为求吉运,裴复特意在里面养了几条鲤鱼,那鱼长的又肥又大,裴珬没事总爱拿着鱼食去逗它们,只是这几日连着下雪,池上结了冰,鱼儿们也不知去了哪。
  裴思锦两手撑在膝盖上,弯着腰对小丫头说,“对呀,它们都飞到树上去了,小珬不会爬树,当然见不到。”
  提起爬树这事,裴珬嘟起嘴吧,气愤不已。
  她自幼身子太弱,不能习武也就罢了,连树也爬不得,她曾学着府里几个小丫头的样子上树摘果子,结果却是自己困在了树干上,哭声震天响,好不容易被人抱下去,还得了伤寒。
  不能爬树的后果就是摘不了果子,也欺负不了三哥,裴绫每每被她烦的厉害了,就仗着自己轻功好跑到树顶上睡觉,裴珬真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无。
  “思锦,我要去那儿。”裴珬手指一棵百年常青老树的树顶,那树顶枝丫上的叶子被风吹的沙沙作响。
  “不行。”裴思锦严肃拒绝,把她的小手拉回身侧,牢牢禁锢住,“你不想。”
  裴珬小嘴一瘪,眼眶一红,就要哭出来,裴思锦赶紧捂住了她的嘴巴。
  “花灯也给你看了,这大过年的,哭哭啼啼可不好。”
  “那你带我上去。”小丫头奶凶奶凶的,一句话说的模糊不清,热气全喷在裴思锦手心上,又暖又痒。
  裴思锦一笑,“那你说,是我的花灯好看,还是三哥的木偶小人好看。”
  这可让裴珬犯了难,两个她都喜欢,怎么能选呢?
  只是这一犹豫的功夫,裴思锦就变了脸,“既然这样,小珬也该回房睡觉了。”
  她起身就要往回走,小丫头咬着牙泪眼汪汪的扑过去,扯住她的袖子。
  “思锦别走,花灯好看!”
  裴思锦阴谋得逞,自然是笑嘻嘻的回来,摸着小丫头的头,得意地称赞,“小珬真乖。”
  裴珬想着裴绫送的木偶小人,心里那个疼,小声嘟囔,“思锦小心眼。”
  裴思锦自然听见了,但也没生气,她的虚荣心已经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哪还在乎这个。
  她一手穿过裴珬腋下,牢牢将小丫头禁锢在自己怀里,施展轻功将人带上了树顶。
  裴珬还没来得及尖叫,就已站在了老树顶上最坚固的一根树枝上,裴思锦靠在树干上,而她靠在裴思锦身上,正好面对着裴府外的整个京城。
  元旦夜,无论内城还是外城,京城里处处挂着喜庆的红灯笼,远处还能听见噼里啪啦的炮仗声。
  裴珬第一次站在这么高的地方俯瞰这座城池,高高低低的楼阁,错落有致的屋舍,百家灯火璀璨,似乎连星空都失了颜色。
  “思锦,原来我们生活的地方这么漂亮。”裴珬忍不住感叹。
  裴思锦没有看远处的城池,而是一直看着自己怀里的人。
  裴家有一个很光鲜的外表,丹颐第一的商户,唯一建宅内城的商人,可谓富甲天下。
  可在裴思锦进入裴府的第一天,她就已经认识了华丽衣裳下,这个伤痕累累,在黑暗里变得无情可怖的家族。
  因为启蒙晚,她得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经历去练武,才不会落后于那些从学会走路起就在裴家受训的杀手,因为对母亲跳井的恐惧,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敢杀人,可她的手下留情,并不会换来对手的怜悯,身上的伤从流血不止到结疤,到伤疤脱落到再再添新伤,即使再好的伤药,也无法完全治愈这具身体。
  曾经的恐惧,绝望,麻木,冷酷,她以为会陪伴她一生的东西,却突然有一天消失在一个孩子的眼中,她从未想过,在这毫无希望的人生里,竟然会出现一个人,冲她笑,陪她闹,伸出手拉了她一把,然后重见光明。
  尽管她曾想过利用裴珬得到裴复的信任,但时至今日,再没有什么能从她手中换取这个孩子的笑颜。
  “是啊,很漂亮。”她说。
  裴珬抓着裴思锦的手臂,猫儿似的在上面蹭了蹭,“思锦,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会的。”
  “那若是你以后嫁人了呢?我听三哥说,思锦早晚会嫁人的,到时就不会陪着我了。”
  裴思锦抱着她的手紧了紧,“你别听三哥胡说,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一直。”
  裴珬终于放心,粲然一笑,万家灯火都进了她的眼睛,璀璨耀眼。
  至少这一刻,她们都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