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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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生回到山寨也有些日子了,他每天就是寻摸着给人剃头,手艺也精进了很多,丝毫不提下山打食的事,老大也不去逼他,任由他逍遥自在。他带来的人要么跟着铁杆子他们学习,要么就去后厨帮忙劈劈柴,挑挑水什么的,也能混饱肚子。时间一长,日子安稳了许多,由于日渐熟悉,大家对他们也不像刚来时的刻薄,这些人倒也没有要下山打食的念头了,他们就像是山匪窝里的另类。
有一天,老大把伏生叫过去,说是要理发,伏生很高兴就去了。他很娴熟地给老大把头发给理完了,正要收拾东西回去,老大把他拉住了,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老大像是有什么事要跟他交流。
“兄弟,来了有多少日子了?”
“有差不多六个月了,”伏生被这么一问,心里很是不安,莫非是想让他下山打食。
“那你觉得咱们这儿怎么样?能待住不?”老大问。
“能,咋不能了,俺都习惯了,”伏生一脸憨厚地说。
“那你为啥不下山尝试一下?天天净给人剃头了,”老大有点不高兴。
“俺下过山,去了趟城里,结果什么也没捞到”。
老大摆摆手,不想听他的解释,“你呀,俺看得出来,有股子傲气,看不上土匪这一行,可谁天生是匪呀?”
“俺不是、、、、、、”
“那你既然不愿意做匪,还是哪来回哪去吧!”
“俺不能回去,回去就是逃兵,是会被杀头的,”伏生一听要赶他走,有点着急了。
“呸,小王八羔子,原来你是贪生怕死之徒,枉俺还把你看成一条好汉,”老大带着鄙夷的眼神说。
伏生站起身,大声说:“俺才不是呢,俺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俺家几代单传,俺怕万一出事,俺爹娘就没法活了”。
“那你躲到这儿跟死了有什么区别?你这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你爹娘就不担心了?”
“俺也想回去,就是最近局势比较紧张,日本人都打到洛阳了,国民党和**党还在打架,俺怕回去又被抓走当壮丁”。
“那依你的想法,宁可当土匪也不当壮丁了?”老大瞪大了眼睛说。
“也不是,俺主要是不知道跟着谁打合理,对国民党俺不太看好,跟着**党,俺也不了解呀,想去打日本鬼子,咱也得有那本事呀!”
“你躲在山上更不了解局势了,俺看还是早点下山吧!你以为咱们寨子里的人每天进进出出都是为了一口吃的呀,他们其实都在静观形式,好为自己将来早作打算。哎,也就只有你一个天天不着调。”老大说完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掉落的头发茬,回屋了。
伏生一个人呆呆地站着,他不知道老大话里的意思是什么。过了一会儿也就回去了。回去一口水也不喝,一直躺着,躺了大半天。
相俊忙完过来,他伸手摸了一下伏生,大白天躺着不动以为是生病了。伏生推开他的手说:“哎呀,别动”。
“呵,怎么了?大白天的装死呀?”相俊开玩笑地说,“你表姐没来安慰你一下吗?哦,对了,她好像最近跟王银柱走的比较近,你吃醋了?”
“瞎说啥呀?烦的很”。
相俊一看伏生还真的在气头上,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自己躲在床上看书去了。
伏生一翻身坐了起来,拉着相俊说:“相俊,你是读书人,你说说现在这形式是个怎么样的?俺不太懂”。
相俊合上书笑着说:“剃头匠,啥时候关心起国家大事了?”
“好兄弟,你给俺好好说说,俺听你的,”伏生缠住相俊不放。
“目前难说,大家都打着一致对抗外敌的口号,可谁知道是不是真的这样,早先听说国民党在暗地里瓦解**党,读书的时候,我们老师这样说的,”相俊摇摇头说。
“那咱们如果要干点事儿,现在让你选你选哪个?”伏生问。
“选?你以为自己是**呀,连跟着谁干都能选,”相俊一脸的不屑,“上次抓壮丁你选了吗?没有,还不是直接给抓来了,哎,这世道太乱了”。
“那咱也不能一辈子窝在这儿不下山了吧?听说铁杆子和王银柱他们可都在观察形势啊。”
“观察有个屁用?你看他们能干出点啥事,还不是天天为了一口饭,把刀驾到脖子上四处奔波”。
伏生看出相俊不想下山,也就不再多与他讨论了,沉默了一会儿说:“俺过几天想下山,回家看看,你有什么打算?”
相俊说:“俺没什么打算,最大的奢望是能快点回家看俺老娘,俺这一走都小半年了,她老人家一定急坏了。可万一回去再撞上俺那不开眼的叔叔,指不定又大什么主意呢。俺暂时先不回”。
说到这儿,相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书往床上一放,也躺下了,两只眼睛看着窗外。伏生知道他也很想回家,就不还没做好准备。相俊虽读过书,识很多字,可就是有点胆子小,办什么事都畏手畏脚的,耍不开,说好听点就是谨慎,这一点跟伏生截然不同。但这并不影响两个人的感情,伏生更多的是看重他读过书,脑子灵活,办事周密,相俊欣赏伏生的勇气,敢作敢当,有一股英雄气概。刚好可以互补,所以两个人相处得还很不错,也被寨子里的人所称道,尤其是在城里伏生替相俊挨板子,几乎都被传为佳话了。也许正是这种义气,老大才高看伏生一眼。
2
过了两天,伏生收拾好了行李准备下山回家。临行前,他先去老大那里辞行。老大先是迟疑了一下,很快就回过神来,他吐着烟不紧不慢地问:“今后有什么打算?一般情况下,上了山入了伙是不能撤身的,这是道上的规矩”。
伏生一脸疑惑地说:“不是您前几天说哪儿来的哪儿去吗?俺今天下山你咋还不乐意了?”
“呵呵,臭小子,俺就喜欢你这直脾气。俺这儿是不留不务正业的人,但你要想走也得有个走法,”老大看着他说。
“怎么个走法?俺听您的”
“要么留下你身上的一件东西,要么你立字据将来还回来。俺这里可不是随随便便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老大说完上下打量着伏生。
“这您可有点难为俺了,身上的东西是父母给的,俺不能给您,立字据将来回来也不太可能,谁知道俺这一走还有命回来不,这乱世有几人能拍着胸脯说能看得见明天的日出?世事太无常了,”伏生一脸的茫然。
“你既然不愿意立字据,那还是留下点东西吧!手也行,脚也行,耳朵、鼻子都行,你看着办吧!”
“别啊,你容俺再想想,”伏生低着脑袋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说:“好吧,俺立字据就是了”。
老大把身后的一个小喽啰叫了过来,然后拿出纸笔交给了伏生,伏生不认识字,小喽啰用手指了指右下角,伏生就按了一下印泥,摁了个手印。老大心满意足地说:“好了,你可以下山了,记住凡事要小心,你的命押在了寨子里,人不能言而无信,一定要平安归来!”
伏生点点头,心说就这样就把自己被卖了?先前对老大的崇敬之情一下子全没了,他觉得此人心胸狭窄,行为龌龊,恨不得吐上一口唾沫。他的心情一下子跌入谷底,又转念一想管他呢,回去不想来了,他还能把人绑起来不成,到时候就由不得他了。一个人又怏怏地回到了住的地方,准备向其他人辞行。可是他不知道,此时的老大正躲在窗户里面默默地看着他,心里也有说不出的滋味。
听说伏生要走,很多好兄弟都过来了,有羡慕的,也有担心的,更有劝告的。伏生不愿意多解释,只是说过些日子还回来,这样大家才渐渐散去。相俊似乎看出来了,他走去拍着伏生肩膀说:“不行,俺也跟你走得了,在这儿不是长久之计。”
伏生说:“你先不要着急,等俺出去找着出路,你再走不迟”。
伏生几次想把立字据的事告诉相俊,但都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他不想给相俊添堵,毕竟他暂时还不能离开,如果他知道怕是不好处理与老大的关系。所以,还是不说为好。
伏生背起包袱,迎着初升的太阳,浑身很轻松地离开了寨门。正要继续往山下走,忽然听到雪琴的声音。她手里拿着个小包裹,急匆匆地追着伏生,走到跟前已经是累得气喘吁吁了。
“嗨,臭小子腿还挺快,追的俺都快散架了。你咋说走就走,也不打声招呼,”雪琴有些生气地说。
“俺不是要走,俺就是回家探探情况,过几天还回来。”
“你骗鬼呀,哪有人逃出匪窝还想再回来的?心里面是不是有打算了,说出来给姐听听,”雪琴嚷嚷着说。
“能有啥打算,俺这五大三粗的,能干出啥大事?就是出来的日子久了想回去了,”伏生解释道。
“真的不能留下吗?听说最近局势更乱了,日本鬼子都打到家门口了,还是在山上安全些,”雪琴也想劝住伏生。
“听王银柱说的?你俩走得还真近,回头好事来了,你还得请俺好好吃顿东西呢,要不是俺把你带来,你还遇不到这么好的男人呢!”伏生打趣地说。
“开什么玩笑?俺们就是多说了几次话,看你想的,你姐我也不是见不得男人的,能会看上他?说真的,别回去了,不安全。”
“算了,话都说出去了,俺还是走吧!你赶紧回去忙你的吧。俺谢谢姐姐的好意了”,伏生说完还是执意要走。
雪琴见拗不过他,也就不再强留。她赶紧拉住伏生,把手里的包裹塞给了他,里面是热腾腾的玉米饼子,应该是刚出锅的。伏生心里一热,握住了雪琴的手,雪琴赶紧抽回来,说:“姐没什么东西给你的,就几个饼子,带在身上路上吃吧!”说完一转身就回寨子了,伏生真真切切地看到有泪水挂在她的脸上,这种被人在乎的感觉真好!
伏生揣好饼子继续往山下走,他不知道自己离开的这几个月,山下都发生了什么,只希望自己爱的人都能平平安安。想着想着,他就加快了脚步,九月的微风轻轻吹来,还是很惬意的。
3
伏生边走边想回家怎么说呢,听说有的部队打仗全军覆没,对,就说部队被打散了,自己找不到队伍就只能回家了。他当初是郑师傅家给抓走的,反正老家的人很多还不知道他是被抓走了,还是还在学剃头,应该不会惊动当地的保长。想到这儿,他更坚定了回家的步伐。
要从这里回家需经过县城,县城距离郑师傅家不远,伏生想先去看看师傅。师傅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平日里待自己不薄,再加上是在他家被抓的,他心里一定很内疚。回去先看看他,也好减轻好人家的愧疚之情。
很快他就奔着县城的方向走去,一路上遇见很多的灾民,拖家带口的,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的,蓬头垢面,端着碗,见人就说“行行好,给口吃的吧!”看了让人心里着实难受,尤其是这逃荒的队伍里还有一些孩子,他们饿得饥肠辘辘,躺在爹妈的怀里干叫唤,他们的爹妈也没办法给他们弄到吃的。这秋风乍起的时节,没想到人们并没有享受到秋天收获所带来的丰衣足食。伏生越看越难过,怪不得山上的头领每次打食回来也没有表现出喜悦呢,敢情他们对此情景也触目惊心呀!
伏生把身上带的几个玉米饼子送给了一户逃荒的人家,看样子他们好几天没吃过东西了。**拿到手里先是在鼻子底下闻一闻,然后把它塞进了一直哭叫的小女儿的嘴里。姐姐吃上一口传给了弟弟,弟弟吃一口又给了一旁腿有残疾的父亲,就只有一家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完了第一张饼子。最后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两张裹好,放进了包袱里,仿佛这饼子是传家宝似的。伏生看得眼睛都有些湿润了,他不知道家里的亲人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心里很是着急。
这样一路走着,一路看着,他的心情越来越沉重,脚步也越来越慢,二十几里的路他走了一天才走了一多半,眼看就要天黑了,他也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他想晚上走更好,月黑风高的,什么都看不见,至少心灵不会再受煎熬。
太阳慢慢下山了,夜晚静悄悄地来临了,伏生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他听见耳边的风呼呼地刮了起来,一丝丝的凉意袭来,他不禁打了个寒颤。黑越越的村庄和大片成熟的玉米地,红薯地,像是守卫着这片热土。他想起上次经过的古庙,想起雪琴,然后笑了起来,世上哪有什么鬼神?都是活人吓唬活人的,于是走的更轻快了。月亮慢慢升高了,又到了月明之夜,小时候每个这样的夜晚,同村的孩子都会在一起玩捉迷藏的游戏。一玩就回玩到很晚,碰上几个坏小子故意整人,自己藏得好好的等着别人来找,结果人家回家睡觉了,他傻傻地等着,直到自己困了睡着在秸秆垛里,大半夜的他爹娘满村子的找。这样的事他经历过几次。
有时候寸花和村里的女孩子也会加入进来,那是伏生最开心的时候,不管寸花藏到哪里,他都能找到,找到之后就开始拽着头发辫子打闹,笑声一直飘到舒朗的夜空,惊得书上的鸟儿四处乱飞。每次都弄得寸花不停地求饶,他才肯放手。
想到这儿,他不禁想起了寸花,不知道她现在过的怎么样。也感叹美好的时光一去不复返,她已经嫁为人妇,可他还是忍不住想她。她知道郑师傅家离寸花婆家不远,他反正要去郑师傅家,也顺便打听一下寸花的情况。
他顺着去县城往郑师傅家去,很快就到了郑师傅所在的镇子。穿过几条巷子,很快他到了郑师傅家门口。他一激动就想去敲门,但转念一想这大半夜的,院子里没有任何动静,师傅估计已经睡下了,这样打扰不合适,于是他把包袱往地上一放,拿出一件破褂子往身上一盖就躺在了门口。
第二天一大早,他被扫大街的**叫醒了,郑师傅的门还在紧闭着,不太正常,因为师傅有早起的习惯,通常他都是天一亮就起床打扫,然后到街上溜达一圈,再回来做饭吃。可今天太阳马上都升起来了,师傅怎么还没起来?伏生不禁泛起了嘀咕,难道、、、、、、不可能,师傅一定会好好的。想到这儿,他使劲地敲了敲门,还是没有人应答。然后他仔细一看这把锁都已经生锈了,师傅应该是出门很久了。可是他能去哪儿呢?无儿无女的,亲朋好友也不多,正纳闷,隔壁邱大婶走了过来。她一看是伏生,顿时惊住了,抓去当壮丁的人还能好好的回来,这的确很少见。
伏生赶紧拉住邱大婶问师傅的事,邱大婶说她只知道郑师傅好像是五个月前就离开了,具体去哪了她也不知道,因为他平时总出门揽货,所以碰见他出门也不觉得奇怪,可是几个月不回家这还是很少见的。伏生有种不祥的预兆,但这茫茫人海,到哪儿去找呢?唯有希望他能平平安安的。他想等自己的事情稍稍安定些,他就去找郑师傅,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不能让师傅流落他乡。
想到这儿,他不得不拖着沉甸甸的脚步往家赶,此时他的心情比他的脚步更沉重。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