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玩伴
上个世纪20年代,是外婆的年代,这个故事就是我那可爱的外婆讲的。主角是谁已经不再重要了,因为该去的都早已远了、淡了而我仅仅是将故事复述一遍而已!
故事的男主人公叫伏生,据说他出生在三伏天的大中午,他娘疼了大半天还是生不出来,又哭又叫的,一床褥子不大会儿工夫就全湿了,血和着汗水,急得接生婆在一旁唠叨个没完“没见过这样的,都生完两个了,这第三个倒出不来了,使劲使劲!”他爹在门外等的直跺脚,大声喊着“你她娘的快了吧,生出了我给你弄鸡蛋和面叶”。话音刚落,只听见“哇”的一声,孩子落地了。他爹一听这洪亮的声音就乐了,一个箭步窜进屋里,大喊着:“是带把的吧,是带把的吧”!他娘没好气地说:“没见过这样的,老婆快昏死都不管,只想要带把的,赶紧给儿子取个名字吧”。他爹大字都不识几个,想了一会儿,摸着自己脑门上的汗说:“就叫伏生吧”!从此,世界上就多了伏生这号人物。
伏生在家排行老三,上面有两个姐姐,可他不喜欢姐姐们,没事老往隔壁老张家跑,张家有个大女儿叫张寸花,年龄比伏生小两岁。别看伏生在家那么娇惯,别人都得让着他,可是在寸花这儿可不是这样,寸花可以把他当马骑在胯下,高兴的时候还会让他背着走上一阵儿,他都毫无怨言,有人欺负她,他会义无反顾地站出来帮她出头,为此没少挨拳头。村里人都说这俩孩子将来长大肯定是一对。又一次,同伴中的一个小胖子扯了寸花的头辫一下,她就大哭起来。当是伏生正在蹲大坑,他来不及把裤子提好就跑了过来,一手抓着裤子,一手一下子就拎起了那胖子的衣角,顺势把他撂倒在地,那小子随手捡起一块土坷垃砸在了伏生头上,血立刻流了下来,吓得当时在场的小伙伴都跑了。
伏生十五岁的时候,被父亲送到地主家当了羊倌,就几天没见到寸花,他心里开始有些想念了。每次想到她时心里都会有一种莫名的喜悦,再见她时,总也不敢看她的眼睛,越不敢看越想看,憋的是脖子脸都通红。十几岁的姑娘,比花儿还要娇嫩鲜艳、比露珠还要饱满晶莹、比朝霞还要害羞温柔。有一次,伏生做了个梦,梦见地主家的二少爷用他那胖乎乎的手抚摸寸花这羞红的小脸蛋,他一下急了,一翻身坐了起来,大叫一声:“滚开王八蛋”。吓得他娘还以为他半夜发烧。刚躺下,想起刚才的梦境,他心里颇不是滋味。说起这二少爷,和伏生同岁,生得又黑又胖,平时喜欢带着几个孩子上树掏个鸟窝,下河抓几条鱼。刚到他家当佣工时,他见伏生高大壮实是个好帮手,心里很是喜欢,就拉他跟自己玩。开始伏生不敢去,他怕羊走丢了,后来发现羊是成群活动的,很少离群,于是胆子就大了起来,他把羊往河沿上一放,自己就跟二少爷他们玩去了。
可是这天早上见到二少爷的时候,他无论如何也忘不了那个梦,于是就有意躲着他,没想这二少爷却偏偏非要他去抓斑鸠。伏生心里不高兴就径直走了,这二少爷玩笑似地从后面踢了他一脚,嘴里骂着:“龟孙装什么**呀,放羊的倒成了少爷了,回头给我弄几只斑鸠来”。伏生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心想要是我真是少爷该多好,至少不用出来做工,至少不会几天见不到寸花,至少……
阳春三月,伏生赶着一群羊在河堤上散漫地走着,头顶上不时有鸟儿来回盘旋,那种春归的兴奋劲甭提有多高兴了,他心想“你们这些个畜生,叽喳个屁呀,老子放羊也悠闲的很呢”。边走边拿着鞭子打着两边刚刚冒出地面的草儿,一鞭子下去,草全都朝着一个方向倒了过去,一会儿的功夫又恢复起来,只留下道更绿痕迹,似乎在用自己的痛苦来进行抗争,这抗争的结果还是被饥肠辘辘的样儿给霸占了。伏生这下平衡很多了,他觉得终于找到了世间比自己还低贱的一种生物,这羊就好比是地主老儿,这草就是就是地主家的哑巴长工阿星,任人打骂,那么自己又是谁呢?想到这,他又有些苦恼了。
远远的传来哗哗的水流声和银铃般的甜美笑声,伏生的眼睛一下明亮了起来,他知道前面有人在河边洗衣了,运气好的话就会碰上寸花。转了一个河湾,他果然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她已经出落得像棵刚出水面的香蒲,柔嫩挺拔,略带点青涩。她站在岸上,和另外一个姑娘使劲拧着一件棉衣,歪着脑袋,头上的大辫子倒映在水中,像极了一条小鱼。伏生慢慢地靠近她,叫了声:“寸儿”,寸花一时没注意倒吓得手里是东西掉到了水里,她急忙把它捞起来。
寸花回过头看了伏生一眼,撅起小嘴生气地说:“哪来的死鬼,是阎王派来的吗,吓死人不需要偿命呀?”
伏生笑嘻嘻地说:“哪个想要你命哟,又不是千金大小姐,不值钱,不值钱的!”
气的寸花撩起河水就往他身上泼,被这凉凉的水一冰,他反倒觉得舒服了许多,眼前的这条河和眼前的这姑娘都是那么的亲切。寸花的手被河水冰得有些红了,消瘦的指头露在外面,多少让人看了心疼。看着看着,他想起了地主家太太手上那枚玉镯,他早上刚刚见过的。地主婆洗脸的时候,把袖子撸的老高,那镯子在手腕来回的晃荡,晶莹剔透,像是初春未化开的冰一样,他看得出神,心想这是个好物件呀,估计能换上一亩地。现在他看到了寸花的手,就突然想起了那手镯,要是戴在寸花手上该会更好看吗,一定会的,地主婆那臃肿的手腕哪配得上这么好看的东西。想到这儿他产生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将来要给寸花也买上一个玉镯戴戴。
旁边一个叫春梅的姑娘见伏生老盯着寸花的手看,不禁笑了起来,故意提高嗓门说:“都来看寸花的手上有块大胎记”。
伏生一听上去一把抓住了寸花的手说:“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羞的寸花赶紧拉下手,只顾收拾衣服去了,几个姑娘笑的是前仰后合。
晚上回到家里,寸花把白天在河边的事说给了自己的家人听,她爹听完笑了说:“伏生这小子有时候还会犯傻呀!”她娘一听有些不高兴了,说:“毛都没长出来,就知道瞅姑娘了,你个死丫头也真是,从小就老跟那小子玩,家里的弟弟妹妹也没见你这么亲热过”。原来,这寸花家有四个孩子,寸花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一个比一个大三岁,最小的还在地上爬。她爹不知道从哪学了一门手艺活,会木工,经常外出给人打家具,她娘人也勤快,缝缝补补,家里也有几亩田地,日子也算过得去。寸花是长姐,照顾弟弟妹妹的活计就自然落在了她的身上,可是孩子毕竟是孩子,时间一长她也受不了了,常常借洗衣、织布的名义,邀上三五个同龄的女孩子在一起。每次走出家门的时候,她都会舒一口气,终于可以找同伴们玩了。有一次,她娘把饭做好了,左等右等还不见她回家,还以为她不小心掉河里淹了呢,一出门就开始呼唤她的名字,一路小跑到了河边。寸花老远听见她娘在叫她,赶紧拉着其他同伴躲在了河湾的一片芦苇丛里,衣服和小筐子还在岸上,一共有四五个。她娘一看筐子,不见了人,以为是出事了,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起来了。这下寸花可慌了,赶紧跑了出来,她娘一看顿时火冒三丈,脱下鞋子撵着寸花就打,其他的几个姑娘见势一下吓傻了,不知所措。从此寸花娘就限制寸花再溜出去,半大不小的孩子哪能限制得了?
那年月,走村串巷的艺人比较多,为了讨口饭吃,有的一家几口拉着个破架子车,带上锣鼓,锅碗等物品,走到哪儿算哪儿,停下了支起架子就开始表演,什么大鼓书、坠子书、评书等都有。村民们也都很欢迎他们的到来,这些外乡人的到来,给村子增添了一些鲜活的气息,使劳累了一季的老乡们终于有机会闲下来了。表演一般会在晚上,因为白天人手里有活干,没时间去听。每到夜幕降临,家家户户都走出了家门,搬上自家的小板凳,找个合适的位置坐下。有的聚精会神地听着,有的三五成群地唠着家常,孩子们则三三两两的在场子里来回转悠,找到有卖糖葫芦的,就兴奋得不得了,他们会央求爹妈给自己买上一个,这对他们来说简直比年节还要快乐,所以孩子们很是喜欢这些艺人的到来。
这是个深秋的晚上,月色很是朦胧,打谷场上,堆得高高低低的,是高粱杆、玉米杆,树上挂的是一串串的金黄棒子,只是晚上看不清,一簇簇的聚在一起,像是怕不够热闹似的。凉凉的风不时吹来,让人感叹这季节来得太快了。“咚咚咚,咚咚咚”几声鼓响,立刻激起了人们的兴致,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年节一样,人群开始喧闹了,大人呼喊着孩子赶快找个地坐下,老人们左右询问着今天该讲什么,他们知道这鼓声是告诉大家马上要进入正题了。说笑声、打趣声、平辈人之间的调侃声,一瞬间全都汇在一起了,因为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是说书人的时间。“咚咚咚”又是一阵鼓声,人群顷刻间就安静了下来,像是刚才没发生什么一样,几十号人的地方静得只剩下呼吸声了。说书人便开始了他们的精彩,这也是这些艺人最令人敬佩的地方,他们不需要制定纪律,不提任何一句要求,就能轻而易举地俘获人们的心,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现代的演讲者研究半天的。
伏生和几个伙伴爬到场子边上的树上,对这毛头小子来说,说书的内容并不重要,场合很重要。他们可以借着月色干一些白天不敢干的事,可以悄悄溜在瓜田里吃些早已眼馋许久的瓜儿,可以掏几块红薯烤着吃,可以折下果树枝,坐在地主家的果园里饱食一番,因为看园的老头一定是在听书,或是在跟张家的寡妇闲扯淡。他们人虽然在树上听书,心却早就跑了,其实白天里就合计好,把目标定在哪块园子了。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众人都完全沉浸在书里了,躲在树上的伏生们开始像猴子一样下来了,他们猫着腰穿过打谷场,直直的往田里跑,一溜烟人就不见了。不一会儿,他们就满意而归了。按照以往的惯例,大家偷来的东西是要分着吃的,可是到了伏生的时候,他有意往怀里塞一些果子,结果被同伴发现,愣是要拿下来,伏生赶紧抱着它们跑了。同伴中有一个叫狗儿喝住了其他人,神神秘秘地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大家就不再追了。
此时夜已经深了,凉意袭来,让人不禁打了个寒颤,说书人还在口若悬河地说着。寸花伸了个懒腰,扭了扭脖子,刚想换个姿势,却被人一把抓住了胳膊,吓得她打了个寒颤,一扭头一张熟悉的脸凑了过来。伏生悄悄地说:“跟我来”,寸花极不耐烦地回了他一句:“正听书呢?什事。”伏生把她的手拉了过来,塞给了她一个苹果,那香味迎面扑来,诱人心脾。寸花放在鼻子上一闻,乐了,笑着说:“还有没?”伏生点点头跑出了人群,寸花也跟着出来了。那年代,穷人很少能吃得上水果的,眼前的诱惑是让人抵挡不住的。
他们来到一棵大槐树下,这里是白天村民聚集在一起吃饭的地方,晚上很少有人来。地上有一个大石臼,伏生一股脑把果子全倒进了臼里,寸花一时都不知道吃哪个好了。“哥,你不怕被人抓着吗?”
“不怕,地主老儿家的东西就该偷。”
“那你明天还去摘吧!反正是被人抓不到的。”
“好,以后说书的说几天,我就摘几天。”
“要是有一棵苹果树该多好,”寸花看着月光,停下了吃的东西,发起了呆。
“哎,这有什么难的,我将来也买上一块地,种他几棵”伏生拍着胸脯说。
“净说瞎话,见过几个放羊的娃子能买得起地?”寸花低下了头不再看他。
月光洒在她那娇小的身上,像是要把她吞噬,他静静的不再说话。突然飞来一颗石子,正好打在石臼上,二人都被吓了一跳。远处的人群也在慢慢蠕动,书已经说完了,他们也收拾了一下,准备离开。
第二天,村里人都传开了,说昨晚大槐树低下有两个人影,是谁谁谁,肯定没干什么好事,姑娘家家的,都不知道害臊。寸花娘在去井边打水的时候,别人都在背着她说,起初她没在意,可一连几次都是这样,她有些觉察了。那时候家里出了这样的姑娘,是没脸见人的。晚上,她把寸花拉到身边伸手拿起擀面杖就要打他,寸花还蒙在鼓里,委屈地哭着,她娘心想孩子还没开窍,兴许没事的。可是伏生回到家,他爹不干了,抄起棍子就追着他打,边打边说:“叫你不学好,你偷嘴吃,什么都敢吃,半生不熟的人你都敢吃。你叫爹娘的脸往哪搁?”伏生蜷着身子说:“我就吃了俩苹果。”他娘在一旁不停地劝着他爹,说:“孩子小,不懂这个,再说那要真是这样,不是更好吗?穷人家哪有姑娘娶呦!”他爹一听就更来气了:“我不能养下的儿子被人戳脊梁骨,咱穷也要讲个礼字,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漫过爹娘头的混账东西?”
本来不太懂这些个事情的两个孩子,却在一夜之间成熟了,他们知道彼此已经不仅仅是玩伴了,在别人的眼里已经远远超出了这个界限,可他们确实就是孩子,确实就是玩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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