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九章 无人岛 四

  海水的腐蚀性很强,所以制作海船的木材砍伐下来后,还需在水塘中浸泡一两月,捞出晾干后才堪使用。
  岛上的树种很是单一,只有一些遮天蔽日的棕榈林环岛而生。
  这些古木树干修长,几个人都合抱不过来。
  砍倒树干,锯成板材,再在船坞旁边挖凿水池,从前山引来泉水以作泡木之用。
  如此来来回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们十多个壮汉尽然用去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板材和龙骨的原木全已备好,原来船上的铁钉还能使用,造船所需的材料也就准备的差不多了。
  但是一桩小事却难倒了众人,而且关系全局非有不可。
  我们寻遍了整个海岛,也没有找到林兄所说的漆树和油桐。
  造船工匠的技艺无论如何高超,木头板材和龙骨之间的细微缝隙,也是无法避免的。
  不加处理贸然下海,海水渗漏滴水穿石,商船的死期也就不远了。
  所以罗马人造船,皆以橄榄油混合粘稠的树胶,来填塞船体上的缝隙。
  林兄他们这些东晋朝的海民,补缝的取材不一而足因地而异。
  桐油、漆油、桃油、糯米熬煮的汤汁等等,但凡粘连耐热之物,皆可为之所用。
  其中效果最好者当属漆树的油脂,熬成液状拌入布灰,填入板材的缝隙之间,遇水冷却后便会坚如铁石一般。
  除了漆油外,桐油也是海船保养修葺的必备之物。
  每次行海归来,人们都会把商船牵引上岸,通体刷上一层桐油。
  晾干之后,既可防漏,又可防虫。
  经过常年累月的风吹日晒,船帆乌不溜秋,船体乌青铮亮。
  行海的商船远远望去,如同在沧海之中劈风斩浪的鲸鲨一般。
  与波斯、安息诸国的商船相比,在外观上也有了明显的区别。
  如今眼看造船在即,这些油果树胶都还没有着落,真是愁煞人也!
  为此林兄特地把所有人都召集了起来,让大伙群策群力想出个万全之法。
  “大伙都想想,这件事该如何是好!沧海不比内河丝毫不可敷衍,底板和侧板的缝隙不填,我们的商船便是一口在海上飘行的活棺材!”
  “老爷,我们凿隼的时候不妨将洞开的深一点,或许管用!”一个伙计进言道。
  “你以为自家是鲁班祖师爷啊!板材之间不论刨的多平整也经不得海上的颠簸!一颠簸合口松动可就完了!”另一伙计马上反驳。
  “多穿几根木钉进去或可管用!”
  “所有的缝隙处,里里外外全用木楔钉死!”
  “侧板多加几条龙骨肋骨!板材开宽一点!所有板材之间的接口全都钉在龙骨上!”
  俗语言三个皮匠赛诸葛,这些伙计的主意切中要害,但突出的问题仍然未解。
  没有桐油、漆油,该用何物来填补船缝。
  林兄捋着直愣愣的短须环视全场,希望还有人能够提出更好的方略。
  “大哥!没有桐油、漆油,能否用其他的油脂替代?比如这深海的鱼油,还有石崖边上的那些海兽,个个都是满腹的油脂,也可捕来使用!”
  我对造船这个行当没有丝毫经验,但见林兄相逼,便也提出了自家的一点想法。
  “贤弟有所不知,鱼油毫不粘连,与板材根本就合不到一块。兽类的油脂稍加处理后还能凑合,但是遇热即化如同猪油一般,不可当作黏胶使用。”
  林兄对我还算客气,没有采纳我的建议但也说清了其中的缘由。
  “老爷,易子之言到让老叟想起一件事。在老家补船的时候,我们都是把漆油的树胶放在陶缶里明火煮沸,然后加上布灰草灰一起搅拌,再趁热倒入船体的缝隙之中。拆船留下的那些漆油残渣,回炉煮化后或许还可使用。”
  田伯从旁补充道,如今我和秦冲、锅盔三人在这船上都有了顺口的昵称。
  大伙呼我为易子以表敬重,秦冲为冲仔,锅盔刘真儿为锅仔,依从了林兄家乡闽地南安郡对于成年男子的一般叫法。
  “哈哈哈!这个主意甚好!田伯!姜还是老的辣啊,晋乡受教!”
  听完田伯的建议,笼罩在众人头上的阴霾一扫而空,林兄长身站起向他的这位家老深鞠一躬。
  “老爷折杀我了!呵呵,分内之事!分内之事!”
  田伯连声谦让,赶紧双手扶住了自家主人。
  “事不宜迟!赶紧收拾铜釜陶罐,架起明火烧煮漆渣!田伯的这个法子如果管用,我等归去就只欠西风了!”
  林兄下达指令,大伙也就分头忙活了起来。
  一个月前拆卸商船时,与船体相连的漆油补料被顺着板缝一条条扯了下来,宛如漆黑的树皮一般堆在海滩边上无人问津。
  如今这些原本的废弃之物尽然事关造船的成败,真是造化弄人也!
  一盏茶的功夫,浸在沸水中烧煮的漆渣已经软化,几经融化过滤之后,一团朱黑色的漆胶终于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漆渣回炉大功告成,造船所需的材料终于完全备齐了。
  这段日子,林兄特地分派了我另外一项差事,便是与秦冲、锅盔二人采摘浆果、酿造酒液。
  先前在他面前夸下海口,这位仁兄尽然当真了。
  酿制土酒并非难事,只是这岛上没有五谷牛羊,除了生硬油腻的棕榈果再无其他浆果可用。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总不能用鱼肉、海兽的毛皮来酿造酒浆吧!
  正在为难之际,无意之中我们发现了一种可供食用的树木茎块。
  长在土下,肉质醇厚略带甜味,与波斯高原上的赤薯有着几分相似。
  这一发现令众人大喜过望,我们也把这样的树根称之为木薯。
  有了木薯的主食,今后我们在孤岛上的日子也会好过了许多,而且我也无需再为酒料犯愁了。
  造酒从选料到酿造都是体力活,仅靠我们三人之力很难成事。
  所以大伙暂时全都停下造船的活计,前来听从我这位酒司的差遣。
  一天的功夫,我们便挖掘了千余斤木薯。
  清洗切片、海滩晾晒、锅中蒸煮、拌入酒曲、木桶封存、蒸馏取酒。
  等到这年秋天,我们商船的龙骨开始上架的时候,在这南荒海外的天涯之地,木薯酒酿尽然顺着木管叮咚而出了。
  浓浓的酒香令人陶醉,两月前的一句戏言尽然成真,令我倍感振奋。
  这个世上,只要愿意尝试,凡事皆有可能。
  不论是行商还是酿酒,不管是指挥千军万马,还是孤身行走天涯。
  没有经过不知艰难,没有做过不知自家的本事到底有多大。
  “好酒!好酒!哈哈哈!醇香厚重、后味绵长!能和天竺佛国的贵霜老酒相媲美啊!”
  林兄迫不及待的站在蒸锅前方,接下一碗浊酒,然后一饮而尽连声赞道。
  “老酒能成,大哥的酒曲居功至伟,哈哈哈!”
  接过陶碗尝了一口,但觉一股辛辣甘醇的热气直冲肺腑,热辣厚重余味无穷,确是世间少有的烈酒。
  我顿觉释然开怀长笑了起来,佳酿已成,总算没有辜负林兄的托付。
  说起这酒曲,当初还颇费了一番周折。
  没有酒曲为饵,酿出的老酒便会如泔水一般,口味和曲酒会是天地之别。
  但直到晾干的薯片上锅蒸煮时,我才发现作为酒引的酒曲酵母还没有着落。
  忙乱之间,我们在船上找出了十几个橡木酒桶。
  全都空空如也,几经渗滴才勉强接下了一陶碗的清酒,作为酒曲还远远不够。
  如今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秦冲取来清水,倒入这些酒桶之中。
  清洗酒桶的浊水,连同这最后一碗清酒作为酒曲,成败与否只能交给老天爷了。
  没有酒窖便以石池木桶代之,没有酿酒工匠只能遵循古法。
  无心而为尽能酿出如此美酒,天上的酒神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中秋之后下元节接踵而至,转眼之间我们已在这沧海上辗转盘桓了半年之久。
  而何日能够西归,如今看来还是遥遥无期。
  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
  十月十五的下元节,又谓“下元水官节”,是夏历年中的最后一个月圆之夜。
  对于林兄他们这些靠水而生的海商来说,下元节也是一年当中最重要的节日。
  海民们会在这一天里祭奠先祖,敬奉水官,祈求行海途中一帆风顺逢凶化吉。
  如今我们为水所困,新建海船的龙骨又是刚刚上架,所以这个下元节在林兄的眼里就显得尤为神圣了。
  大伙在北岸的高坡上,垒砌了一座祭祀所用的石台。
  摆上肥美的鲑鱼、煮熟的木薯、还有我们新酿的薯酒作为祭祀之物。
  我们面朝西北故土的方向席地而跪,林兄双手捧着酒盏,虔诚的敬天地、敬水官、敬祖先。
  我第一次见到这位八尺高的汉子尽然泪流满面,思乡之情也油然而生,顿觉痛彻心扉。
  乡之远兮,不可追也!
  夜幕已经降临,一轮皓月垂悬于海天之间。
  如此之近,似乎触手可摘。
  一叶扁舟乘风而去,便可驶入那月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