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门阀士族 一

  淮南之地阡陌纵横,多河网丘山,不利于骑马行走。
  离开寿春之后,我家商队穿山涉河走走停停了五日之久,才来到了涂水之畔的顿丘。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
  望着路边顿丘县界的碑石,我家的长安士子不禁诗兴大发的高声吟诵起来。
  这几日可能是不适应商队风餐露宿的缘故,再加上初春时节的忽冷忽热,三弟感染风寒后一直没有痊愈。
  但这丝毫不影响长安弟的好心情,就如我年初刚进商队时那样,对于沿途所有的山川风物都感到新奇不已。
  “爷爷,顿丘不是在卫地吗,怎么跑到楚国来啦?”
  长安这一问,我也觉得新奇了起来。
  “长安啊,此顿丘非彼顿丘也!呵呵!”爷爷听到长安的疑问之后,拂须而笑道。
  “是为何故?请爷爷解惑!”长安于马上向爷爷拱手致礼,穷追不舍的问道。
  “当年大晋皇族南逃,北方诸郡的士族豪门、汉人百姓也纷纷追随蜂拥南下。当时来自卫地顿丘的流民多汇聚于这涂水两岸,后来大晋在建康复国之后,就在这里重设顿丘郡,是为侨置县置,你可明白?”
  爷爷看着长安,慈祥的笑问道,我也一下子茅塞顿开。
  自从过淮水以来,沿途遇到了很多的村落、土城,都是北方常见的命名,所住居民也多为北地口音,原来是这么回事。
  “孙儿明白!”长安拱手答道。
  可能在洛邑书院呆的太久之故,与师长先生对话鞠躬致礼已成习惯。
  所以长安三弟这几日不管是和爷爷、外公这些长辈们对话必鞠躬行礼。
  连与我们同辈的兄长伙计们言语交流也必是谦谦君子之风,看得我甚是着急。
  “长安少主!解释一下你刚才所诵的古歌是何意思!让大伙也乐呵乐呵!”
  这几日长安已经和秦冲、刘真儿、沙米汉三人打成了一片,满腹诗书的士子与胸无点墨的江湖剑客之间无所顾忌的交流碰撞,有时也能溅射出别样的火花来。
  为无聊的路途之中,带来了一点点消遣的乐趣。
  长兄为父,长安生病后我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做一位忠实的听众,怂恿秦冲他们想出各种法子来逗三弟开心。
  锅盔刘真儿也许是听到了这首《卫风.南歌》之中的“良媒”二字,一下子来了兴致。
  “哎,不说也罢!当年儿女情长,怎敌红颜易老!昨日山盟海誓,今朝已成冤家!罢了!罢了!呵呵!”
  长安三弟短短几句,就概括了这首卫风古歌的全部内容。
  尽管秦冲他们还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以然,但对于熟读《诗经.卫风》我而言,确实倍感诧异。
  小小年纪,尽能看透世间沧桑,如此下去怎么了得!这个小娃看来老庄的出世之学读得多了。
  我暗自决定,到达建康之后一定要找几位豆蔻年华的“窈窕淑女”,来陪陪我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弟,让他好好感受一下红尘中的快乐。
  涉过涂水之后,前方并是浩浩汤汤的大江了,也是我们此次东来的最后一道天堑屏障。
  渡江之前爷爷说要去拜访一位刘姓故人,据说当年由陇西金城郡南迁来此。
  如今和爷爷一样,在这里繁衍生息已有三代了,是江北涂中一带屈指可数的侨姓士族豪强。
  爷爷告诉我,当今这东晋朝,皇族羸弱,士族豪强为国政之基。
  不管是北地而来的侨姓士族,还是南方本地的土著士族,都是拥有良田万顷、占山封水的巨富豪门。
  而且还世居高位,门生、故吏便于天下。
  要想在这东晋朝中出仕为官,没有这些阀门士族的资助扶持,会比登天还难。
  那些出生于庶族人家的子弟,就算是才高八斗,在朝堂选拔中脱颖而出,,要想为官一任中有所作为,也必须依附于这些地方的豪强。
  否则就会如同傀儡一般,啥事也干不成,甚至还会有性命之危。
  爷爷当初利用了大晋长安朝时,朝廷颁发给金城易氏丝商世袭专营的牌照,外加如今万贯的家资,才使二弟武威勉强跻身于这南朝的士族之列。
  也正是这位刘姓乡党的举荐,武威才以孝廉之身入学建康的国子监。
  今年二弟的太学已经修满,就要出仕为官了,朝廷会给予何样的任职,据说也和这位乡党有着莫大的关系。
  可以说,这位名讳刘轩字文风、与爷爷同年的乡党,是二弟易武威在这东晋南朝的第一大贵人。
  远远望去,山丘之下沃野千里,江边林木葱茏之中的刘氏庄园,简直就是一处人烟兴旺、百工齐全的偌大城池。
  刘府的庄丁已经和我家的商队很是相熟,无需禀报就恭敬有加的把我们迎进的庄内。
  得知消息的刘轩老爷,在一班家人侍女的簇拥之下忙不迭的从皇宫一般的院落中奔了出来。
  “易兄台!易兄啊!想死我也!欢迎欢迎啊!”
  刘老爷见到爷爷后,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两位幼年时代黄水大河岸边的故友,如今都已过了耳顺之年。
  “文风贤弟别来无恙啊!哈哈!皇帝老儿一般的神仙日子!贤弟比别两年前更加神气咯!”
  爷爷拉着故人的双手仔细打量一番后,开怀的笑道。
  我在一边旁观这位刘爷爷时,禁不住笑出了声来。
  但见这个老头身着五彩的绫罗暖衣,高冠博带,肥胖浑圆的国字脸上尽然擦满了奶红色的胭脂水粉。
  看上去如同身着男装的老妪一般,让人忍俊不禁。
  “让老哥见笑啦!哈哈!如今我们南朝士族豪门家的男人们,都擦这种闺房使用的玩意,红光满面才能五福临门啊!”
  也许已经看出了爷爷的惊诧之情,刘老爷拍拍自己僵硬如铁的红脸哈哈笑道。
  “那里那里!呵呵,金城!快过来见过你刘爷!”爷爷赶紧岔开话题,向我挥手笑道。
  “晚辈见过刘爷!”
  我赶紧上前去,给刘老爷长躬行礼。
  “老二、老三老夫都已见过!你金城孙儿今日是第一次相见!哈哈!玉树临风,英雄之气扑面而来,我金城老族后继有人也!”
  刘老爷扶着我的双臂开心的打量了一番,如果不是满脸的脂粉作祟,还算是一位慈祥而又看中乡情的长者。
  彼此寒暄之后,外公、苏叔、还有商队的所有人马都在庄丁的引领下去田庄的迎宾馆下榻休息去了。
  而我和长安三弟,爷爷三人则作为刘老爷的贵客,跟随在主人的身后来到了田庄的大堂之中分宾主坐下。
  “易兄,告诉你一件天大的喜事,哈哈!”
  刘老爷虽久居南朝,仍没改北地侨民豪爽豁达的天性,动辄哈哈大笑,满脸的脂粉也随之刷刷而下,令人观之作呕。
  “老叟刚到你们南朝,能有啥好事?呵呵,还请贤弟明示!”爷爷作揖道,品了一口碗中的青茶。
  自从淮水以来,青茶再也不是稀罕之物,不论官家野老,皆以此解渴提神。
  山野之上,竹林之中遍地都是,与一般的灌木无异。
  想起在楼兰孔雀河客栈第一次畅饮此物时,那种如饮琼浆的快感,我不禁哑然失笑。
  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将来我若带队行商,一定要把这种谓之青茶的饼状之物贩回西域去。
  可以确信,此物将来在西域诸国的行市,绝对不会比如今的丝绸绫罗差上多少。
  “吏部传来消息,你家老二易武威的官职委派下来啦!”刘老爷拍案开怀道。
  “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贤弟快说是何任免!”
  听闻武威在太学院修学期满,就要出仕为官的消息,爷爷高兴的从榻上起身,对着刘老爷长躬作揖,以示谢意。
  我们知道,没有刘老爷这位乡党的从中斡旋,武威即便是有委任,也只能是个芝麻大的小吏。
  “江北下邳县丞,金秋就能上任!兄台,你不会嫌弃县丞的职位太低了吧!”
  刘老爷也赶紧起身还礼,一边示意榻畔的侍女给爷爷续茶。
  “我家武威还没到弱冠之年,县丞一职足矣!将来还要多多的历练才能成就大事!呵呵!下邳乃顿丘属县,以后武威这娃就仰仗你刘老太爷的栽培啦!”
  爷爷开心的抚掌叹道。
  齐地东海郡的下邳如今尽然成了顿丘郡的属县,肯定也是侨置县治的缘故。
  武威二弟小小年纪就要成为一县的父母官,所辖人口差不多一个西域于阗国的规模。
  家母如是得知此事该有多高兴啊!这么多年来的思念之苦总算没有白费。
  回想起二弟武威在清风泽时,每日束发长衣、摇头晃脑诵读经书的士子模样,我不禁感慨万千。
  当年西域家园一别,我们兄弟已有七载没有见面,也不知咱家的这位太学生今日变成了何种模样。
  “兄台见外啦!你我俩家都是陇西老族,在这南朝异乡就应该相互照应!哈哈!武威和小女也老大不小啦,兄台若无异议,就趁你在江南的这段日子,让他们完婚吧!”刘老爷以茶代酒敬爷爷道。
  武威和这位刘老太公的小女有婚约?这件事怎么从未听爷爷说起过!
  果真如此美丽贤淑的兰果尔怎么办啊?她还在遥远的清风泽畔等着武威二弟的归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