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雨露雷霆
宫女们听到太子驾到,忙停下手中活计,起身相迎,李漼见一大群宫女跪在自己面前,极不自然道:“平身吧!”
女官听闻,站起身来,从准备好的温水中拧出温热巾子,上前轻施万福后,要替他擦拭面颊。李漼下意识避开,接过她手中巾子简单擦拭一下复又递还给她!女官接过湿巾,递给一名宫女后,用悦耳的声音道:“上茶!”
另外一名宫女托着茶盘举着茶杯躬身走到近前,女官接过茶杯递到李漼面前道:“太子请用茶!”
李漼接过茶水,抿了一口,就觉异香氤郁,沁人心脾,不觉多饮了几口,见女官容仪艳逸凝神看着他,轻咳一声道:“你们都退下吧!让中人前来服侍,孤想沐浴更衣早些休憩。“
女官嫣然,言旨雅淡道:“织女楼内有浴桶,太子想洗浴,不妨移步,奴婢现在就派人前去准备。”
李漼听女官称自己为太子时,语气平静极其自然,不觉心中一动,这可是今天第一个发自内心认可自己太子身份的人!只觉内心激动不已,故作平静的点点头。女官见他认可了自己的想法,马上安排宫人前去准备,阁楼之中只剩李漼和服侍他的近侍。李漼见近侍在旁不得自由,向近侍挥挥手,近侍会意,躬身退到室外。
李漼见近侍退出后,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环顾四周,见东墙上挂着一副男子骑牛图,走上前来细细打量,见画中牛头盎然挺立,男子坐在牛身之上仰望长空,眼中充满离愁别苦,画作落款处写着道玄二字。他在心中反复记忆道玄是谁,可想了好久也没想起。他拍了拍额头,放弃似的看向它处,就见屋角处有一头用黄杨木雕刻的大牛,他顿时来了兴致,翻身上牛抚摸着牛角,轻声抽打着牛臀,木牛很重,倒也能支撑他在上面活动,本想在牛身上多坐一会儿,就见女官柔态容冶出现在门口处。
李漼忙从牛身上下来,故作镇静道:“准备好了?”
女官轻轻点点头,李漼看她并无异样,这才心中大定。从房内走出,沿着扶廊转而向西,就见前面有一座飞桥,飞桥扶栏上系着无数琉璃风灯,被角楼里的烛火映照着如同缥缈的银河一般。
李漼稍缓脚步仔细观察,就听女官温柔软语道:“此桥名为鹊桥,太子请看,桥身上满是喜鹊,栏柱上刻有形态各异的鹊儿,每到乞巧佳节,皇帝都要在此召集皇族亲眷,那些私下定了终身的贵胄男女,也会来此相会。”李漼听后,心神一荡,想起王建《宫词》一首:“画作天河刻作牛,玉梭金镊采桥头。每年宫里穿针夜,敕赐诸亲乞巧楼”。如今已到八月金秋时节,已过乞巧佳节一月有余,“每年宫里穿针夜”是看不到了,如今唯有欣赏”玉梭金镊采桥头“了。
正自胡思乱想间,一阵狂风卷着丝雨刮将过来,女官脚下不稳就要摔倒,李漼见状,一把扶好她不让她摔倒。女官透过桥柱向下看去,不觉花容失色,想到自己第一次服侍太子,就君前失仪,忙伏地请罪。李漼慌忙拉她起身,就觉她的小手柔如无骨甚是光滑,见她喘息未定满面桃红的样子,竟有些痴了。
女官见太子直勾勾的看向自己,娇羞不已,忙将手抽出,快步向前走去,没行几步,似觉不妥,复又放缓脚步,立在桥头等候。李漼知她难为情,走到桥头不想让她尴尬,若无其事回望身后,这才恍然,怪不得此处建有两楼,中间还有飞桥相连,竟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之意。
沿着飞桥来到织女楼,就见室内尚有未织完的彩段在织机上,梁上挂有七彩锦缎错落交织,透过屋角烛光,映出数道绮丽多姿的光线,环顾四周,如同锦绣闺房一般。
看到众宫女在屋内忙碌着,李漼对女官说:“让她们都退下吧,留下中人服侍即可!”
此时女官已恢复常态,轻施万福,柔声道:“织女楼向来禁止中人前来,太子如觉不便,奴婢一人留在外间侍候如何?”
李漼心想,也只好如此。众宫女听闻,心中嫉妒,可也没有办法,只好躬身退出门外,只留女官一人在此服侍。女官引着李漼进入浴房,房内已摆好浴桶和洗漱用品,浴桶之内热气蒸腾,房间正中有一面极大的铜镜立在浴桶之旁,李漼心下疑惑待张口询问又觉难以启齿,只能任由女官帮他脱去外衣和鞋袜。看到女官拿着衣物走出门外,心中竟有些爽然若失,只得褪去内衣后,抬腿跳入木桶之中。
过不多时,女官进来把干净的内衣放在榻上拿走他换下的内衣,临走之时,伸手入木桶感受水温,李漼顿觉汗毛直竖,身体紧绷,待到女官转身离去,复又提着一把精致的铜壶进来,缓缓向木桶里续入热水,他才轻舒一口气,其间往返几次,屋内热气蒸腾。
小半时辰后,李漼从浴桶中走出,擦拭干净全身后,拿起内衣,就闻到一股幽香之气,慵懒着四肢穿上柔软的内衣踏着木屐来到铜镜之前,看着镜中俊朗的面颊,顿时感觉与刚才的自己判若两人。不觉想到,浴室水汽弥漫,这面铜镜却光亮异常清晰无比,难不成它有何奇异之处?捧过一些水洒到铜镜之上,就见水珠快速滑落,一丝水汽都不曾附着在上面,心中不住赞叹:”宝贝,真是个宝贝“,复又把水洒到铜镜上,观察一会儿后方才走出浴室。
来到外屋,李漼顿觉眼前一亮,一阵浓香扑鼻而来,只见房中燃起几根巨烛,照的满室生春,床上珠纱罗帐,红色缎被上绣着龙凤缠绕的图案,壁上挂着一副织女图。床前案上摆放着一鼎三足铜炉,白烟袅袅升起,满室锦绣,一派富贵景象。
女官看他出来,忙上前帮他整理衣裤,待他坐在榻上,从怀中取出丝帕,把尚有水气的头发拭干。之后来到案前拿出玉梳,替他梳理长发,正自旖旎柔情间,李漼沙哑着嗓音说:“有茶么?”
女官起身从案几上拿过茶碗递给他,李漼接过茶碗,咕哝一声全部喝下,才觉神清气爽,津液充盈。女官收起玉梳,调弱烛火,低身万福,道声:”太子早些休憩!“就退出门外,李漼颇感失望,不觉从心底升起怅然:”为何要喝茶呢?“
李漼想要重新把女官唤进来,可一想到正值大丧其间,让人侍寝的消息一旦传将出去,无父无君的名头就会压在自己身上,如今自己刚晋升为太子就横生枝节实为不智。等自己登基后,随时可以唤她过来陪眠。
一念至此,只得独自解衣上床,抖开被头,只觉浓香凛冽,说不出的舒畅,那床又软又柔,李漼躺下后,很快就迷迷糊糊睡着了。熏炉里的香气一夜不停,李漼除感觉浑身躁热外,睡得还算香甜。猛然间听到丹凤门楼传来头通鼓响,随即宫中道观之中钟声响起,李漼下意识挺身就要起床,只觉全身酸软坐不起来,试了几下,实在困意正浓,复又躺下。
只听房门响动,昨日晚间服侍自己的女官来到床前,打量他还未睡醒,轻声揭开铜炉盖子,把熏香熄灭,复又转身离去。听到女官退出后,李漼舒展了一下四肢,重又酣甜睡去。
今夜对于王宗实来说注定是个不眠夜,他们三人整夜商议,直至五更才有头绪,王宗实命亓元实和齐元简分头行事,他则守在思政殿安排善后和新皇登基事宜。
五更过后,北司衙门里的头头脑脑,陆续来到宣化门外等候召见,看到宣化门外一夜之间增派了许多盔甲鲜亮的侍卫,心中惊骇,彼此对望一眼,发现对方眼中也是一片茫然,只好左右散开,极有分寸的立在宣化门外等候召见。
宫中刮着西北风,下着小雨,众人虽披着油衣,依旧感觉潮湿寒冷。好在宣化门宽阔,可以在门洞下躲雨。看到内谒出来,诏谕枢密院、内侍省和宣徽南院的几名首脑进殿,没有轮到的宦官则一股脑的涌进门洞,翘首向内张望。过不多时就看到这几名权监被侍卫捆绑着拖出殿外,几人嘴里塞着东西,涨红着脸不断挣扎,只见侍卫们用刀背猛击他们的后脑,几人腿脚一软,瘫倒在地。侍卫们上前打掉他们的官帽,拖拽着头发向宣化门而来,挤在门洞内的宦官,纷纷躲向门外,依次站好。刚才还在门外站立的侍卫,这时已肃立在他们身旁。
随后又有几名宦官被叫进去,等不多时,就看到他们安然无恙的从门内走出,着急忙慌向自己衙门走去,立在门外的众人刚想上前询问,就听到身边的侍卫低声怒吼,众人惊惧,重又站好,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思忖道:“并非全部抓捕,一会进殿后就和那些被捆绑的权监划清界限。”
王宗实在殿内按照等级分批召见北司衙门里的执事宦官,除了第一批被召见的宦官押解左军大牢外,其余太监一律不究。王宗实等他们进殿,并不客套,冷着脸安排宫禁和新皇登基事宜。这些宦官跪下倾听,大气不敢出,等到差事交代完后,连忙称是,退到殿外,慌忙吩咐侍从前去准备。
王宗实见大事已毕,心中畅快,刚想躺在榻上小息一会,就看到亓元实身着戎装进入殿来,他赶忙坐起,问道:“差事办妥了?”
亓元实道:“办妥了!”
王宗实询问道:“三人临死之前说了什么?”
亓元实冷冷道:“除了咒骂,还能说什么?”
“都骂了些什么?说来听听!”王宗实眯着眼睛,细声道。
昨日宫变后,王归长,马公儒,王居方三人就被押解到左军大牢,今日亓元实所办的差事就是前去左军大牢下达先帝遗诏,赐死他们。
进入地牢,一股腐败难闻的味道呛入鼻中,亓元实以袖掩鼻,踏着湿潮的过道向前走,牢头拿着铁棍举着火把在前带路,遇到囚犯伸手来抓,即刻挥起铁棍,手起处,传来囚犯痛苦的哀嚎声。老鼠听到囚犯哀嚎,纷纷发出急促的叽叽声,突然,一名囚犯惊恐喊道:“蛇”。亓元实本能的向后退,几名牢卒走到他身旁,亓元实心中大安,扒开挡在面前的牢卒,向内张望,就见一只拳头粗的花斑大蛇正在吞噬一只硕大老鼠,眼中发出幽幽的绿光。亓元实感到一阵恶心,转头看向囚犯,他离蛇很近,腿部已经腐烂,借着火光能看到其白色的小腿骨。
亓元实强忍着恶心对牢头道:“把蛇弄走,弄些猫来!”牢头赔笑道:“蛇不伤人,只吃耗子,猫在牢里呆久了,野性难伏,耗子吃没了,那可是什么肉都吃的”。亓元实听后胃部翻腾,摆摆手,示意继续前行。
走了好久来到一座密闭的牢房前,牢头接过牢卒手中的钥匙,亲自打开厚厚的牢门,亓元实看到昔日的同僚萎靡不堪的倒在地上,明白牢卒已经对他们用了刑,不知问出什么没有?
亓元实原本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情来此宣旨,看到他们这副模样,心中不免有兔死孤悲之感。
他命牢卒扶起他们,坐在干草上,他自己则坐在牢头为他准备的木墩上,吩咐众人摆上酒席,顷刻间从外面抬入一桌酒席,亓元实招呼三人入席,看到三人冷漠以对,随即站起身来面南而立,借着火光,宣读赐死三人的敕书。王居方听后,心中感慨:不成想这份诏书最终还是落在自己头上。如果当时唉,还有什么如果?
就听王归长嗫嚅道:“亓帅可否看在同僚之谊,恩免家中老小?我等死也瞑目。”
亓元实硬着心肠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望诸公体察君心,君命难违,恕某不能从命。”
马公儒听后一翻身,霍的站了起来,牢卒们防他行凶纷纷拔出短刃,就听他大声骂道:“亓元实你这个小人,带兵夺宫逼死圣上,又想矫诏处死我们,新皇登基饶不了你们。你和王宗实记好了,我就是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们。“说罢,大骂起来,亓元实恐他继续泄漏逼宫之事,示意牢卒死死按住他,心中发狠,拔出匕首,在他口中不断搅动,马公儒吃痛张开嘴巴,亓元实顺势将毒酒灌入他的口中,片刻之间,毒性发作,马公儒扭曲着身体七窍流血而亡。
本来是要吃了送行宴再打发他们上路,遭此变故,亓元实心中懊悔,应该一进来就鸩杀他们,如今说什么也晚了,心中杀机大起,示意牢卒给余下二人灌毒酒。
王居方摇晃着身体搡开牢卒,开口说:”我等受先帝所托,没把差事办好,今日用命来抵,很公道!只是我深受先帝拔擢,辜负了陛下临终所托,还有何面目再见先帝?“说罢,敲碎碗碟向脸上划去,亓元实看着王居方血淋淋的脸颊,感到揪心的疼,正要制止,就见王居方拿着碎片向颈部划去,鲜血顿时四溅开来,喉头的白骨不住颤动,直至气绝。
王归长看到马公儒和王居方如此豪气,少了刚才嗫嚅的神态,凄然道:“拿酒来”,牢卒递给他满满一杯毒酒,他拿起酒杯向上一抬,一口吞下
王宗实听亓元实叙述完后,想到自己冒死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到底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可转念一想,不都是为了保住自己和亲族们的性命嘛!如果没有发动宫变,自己和亲族的下场一定比他们还惨!
王宗实看向亓元实道:“你还记得仇士良是怎么血洗我们王家的吗?”见亓元实点点头,”我永远忘不了当时的情形,上至七八十岁老人,下至刚满月婴儿,凡是和我干爹沾亲带故的亲族悉数被杀,家中财物抢掠一空,仇士良为了掩盖罪行,一把火烧了王宅。你我躲在暗处看着火光升起,本想冲进去和他们拼命,是你拉着我,才侥幸躲过一劫!从此之后,我变得谨小慎微,仓惶度日,唯恐出一点纰漏被人抓住把柄,我隐忍十年小心经营,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掌握军权,为王家报仇。”说罢,眼望东南,满面哀容,大殿之内安静异常。
过了良久,王宗实才恢复平静,道:”看在同宗的份上,我本无意杀王归长、王居方,是他们逼人太甚,自己找死!要不是他们袖手旁观,我家也不会在甘露之变当天家破人亡!今日鸩杀他们,也算是因果报应吧!“
亓元实打小入宫,和王宗实极为要好,同受王家庇护才逐渐在宫内站稳脚跟,直到王守澄被鸩杀,王家被血洗后,王宗实像变了个人似的,遇事隐忍,整晚睡不好觉,常常躲在角落里哭泣,亓元实看着难受,不断鼓励他,安慰他,他们用二十多年的时间才有了今天的地位,回想过去,这些人三番五次在皇帝面前挑拨离间加害他们,要不是王宗实机警,此时关在大牢里的还不定是谁呢?想到此,亓元实心中切齿:”这些人真是该死!“
正在愤恨间,耳边又传来王宗实的声音:“田,刘,周,薛四姓曾受仇士良大恩,宫中势力盘根错节,务必小心提防,谨慎行事,如今我们不能树敌太多,逼他们联手对付我们,必要时要分化他们,拉拢韩、杨两家以张羽翼,至于仇氏一族,大可以等到局势稳定后,再慢慢清算!正所谓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今日拿他们三家开刀,就是告诉众人,听话的可以跟着咱们干,不听话的,就和他们一样下场!既然已开杀戒,就要把事情做绝,不留遗患,明白吗?”
亓元实点点头,心下明白,宦官内部的大清洗就要开始了。正想告辞出去安排,就听王宗实吩咐道:”带兵先去南衙,帮着老齐把差事办好!太子名位定了,大局就稳了,过后带兵围困他们宅第,不要走脱一人,去吧!“#####某:唐朝时,人对自己的自称,类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