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巽陷铃星

  进封夔王为太子的册书经过修改,重又上呈宣宗御览,宣宗吃力打开:《册立夔王为皇太子勾当军国政事》,只见册书:
  朕以寡昧,获承丕构,洁诚以奉九庙,恭已以临兆人,宵旰在怀,罔敢暇逸。而忧劳所迫,蒸暑或加,疾恙未瘳,既逾旬朔,万几繁重,不能躬亲。询於大臣,稽以古训,永惟负荷之重,思建储贰之贤,用举徽章,式固大本。三子夔王滋,濬哲天纵,孝敬日跻,秉德不回,出言可法。英姿齐圣,粹厚而恭,道叶继明。可以贰於神器,增辉前星。宜立为皇太子,权勾当军国政事。咨尔三事百辟,内外臣僚,宜协乃心,敬辅予子,罔违於道,俾致时雍。布告遐迩,咸令知悉。
  宣宗看完,说:“下到中书省让他们誊制吧”,吴居中答应一声,问道:“陛下是否还有其他事要吩咐?”宣宗看了他一眼,说:“接管左军后,替朕管好它,禁军稳固,朕心里才踏实”,吴居中想到自己就要离开服侍近二十年的皇帝,心中有些不舍,伤感的说道:“奴婢接手左军后,一定以大局为重,稳定军心。”说毕,重重磕头在地,宣宗似乎被他的情绪感染,抬抬手,让他起来,深情的说:“左军就托付给你了,别辜负朕”。吴居中又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一个头,哽咽道:“奴婢一定不会辜负陛下的厚望,请陛下放心”,宣宗看着他,轻轻说:“去吧。让林忠言来”。吴居中不舍的站起身来,眼含热泪的看向虚弱不堪的宣宗,尽量忍住不流出来,低声告退,出大殿,到东偏殿,让内谒把册书封存好,交给当值的太监出阁门发往中书省。
  之后他又安排林忠言进殿,过不多时,就从窗棂外看到林忠言手拿诏书从大殿出来向这里而来,他端坐在胡床上,等着他进来。
  报名请安后,林忠言进入门内,躬身谄媚恭喜道:“奴婢恭贺吴公公晋升中尉”。
  “为陛下办差,哪里都一样”。
  林忠言见状满脸堆笑道:“今日要不是托您的洪福,没有您老的推荐,在下就是苦熬十年八载也难升迁。”吴居中猛然明白,是此人接替了自己内侍一职成了内侍省一把手,怪不得如此高兴。心中暗道:”陛下今日提拔他,竟把这么大的人情送给自己。以后越发要把差事办好。“
  唐朝入宫的宦官多为闽人,闽地以林姓为大姓,故宫中林姓之人众多。
  两人客套一番,又在殿中思谋良久,才一同走出思政殿。来到宣化门口后,吴居中看到宣旨的仪仗已经在门外集结完毕,二人谦让一番,各自登上软舆,随着一声唱和,队伍朝东迤逦而去。回望思政殿,高大巍峨的宫殿矗立在阴霾之中,他的心顿感空落落的,二十年来他从未出宫独立办差,如今要赶赴左军统领将士,其落差之大,一时还没缓过劲来,随着队伍的远去,他心中由不舍变成牵挂,他不知道以后是否还能再见到皇帝,思念至此,眼中闪出泪花
  一行人出左银台门进入东苑,北行,过内舍使门及总监院,入一重门,到左神策军署衙南门,入门即是左神策步马门,向北行进六重门,就到了中尉院,在院门外下舆后,就看到左军中尉王宗实率领众军官大开中门在门前东侧侍立等候。
  吴居中和林忠言在西侧站定后,王宗实挪动着胖大的身躯请他们二人从中门而入,踏着厚厚的地毯,来到院前的台阶下,只见阶上已摆好香案,香炉中燃起高香,香案上铺着红紫绒缎,林忠言上阶南向站立,王宗实和众武将肃然列在东侧,西向而立,而吴居中和亲信及宫内使节则在西侧,东向而立。
  林忠言展开诏书,只见王宗实和众人齐刷刷北向跪下,大声道:“恭请圣安”,伏下胖大的身躯,林忠言面无表情的答道:“圣躬安”,开始宣读诏书:
  古之命将帅,修封疆,在於整军,非以耀武。故缮理亭障,训齐车徒,以申国威,以固王略。非诚节茂著,无以分统六师,非勋绩彰明,无以并护诸将。副兹重任,实在忠贤。左神策军中尉王宗实,有贞臣之节,识达宏阔,学综兵要,临事能断,好谋而成。谕以威德,士吏向慕,洎司警卫,禁旅增严。直道弥彰,嘉庸茂著,懋昭丕绩,时乃之休。可进淮南节度使监军一职,馀并如故。
  诏书宣读完毕后,王宗实拜伏在地,三呼万岁,众将官也跟着王宗实三呼万岁,礼毕,王宗实用手支撑着肥胖的身躯从地上爬起,接过诏书,请吴居中,林忠言入内商议交接事宜,林忠言因要回皇上身边侍候,不敢耽搁太久,推托差事已毕,要赶紧回去复命,临行前还不忘交代王宗实,今日务必入宫谢恩,说完上了软舆匆匆去了。
  王宗实把吴居中迎到中尉殿,安排茶点,一阵忙乱后,王宗实谦让吴居中坐主位,吴居中因尚未交接,坐在主位会显得唐突,推让王宗实坐主位。王宗实谦逊过人,不愿落下口实,最终两人东西首席落座。坐定后,王宗实开口说道:“陛下重病已一月有余,不知现在身体可好?”
  吴居中听后,看着他满脸堆笑的胖脸,猛地警觉,平静道:“陛下服用太医所开的药物,已见大好。”
  王宗实听后,嘴角抽搐一下,客气的说:“陛下圣体安康,是咱们做臣子的福气,愚弟被陛下简拔于微时,从未想过能受恩如此深重,老兄今日接任左军,愚弟终于可以卸下这副担子,好去淮南过过舒心的日子。“
  吴居中听后,放下心中的戒备,笑着说:”护军前去淮南监军,肩负朝廷重任,虽不在中枢,但职责重于中枢。此是陛下信赖,望护军不要辜负陛下一番美意,多为圣上分忧,才是我们做臣子的本分。“
  王宗实听后正色道:”愚弟此去淮南,陛下有何吩咐,老兄可否当面赐教?“说罢,起身抱拳施礼。
  吴居中忙起身还礼,看向门口的侍卫,小声说:”陛下登基以来,江淮之地,私盐泛滥,陛下为整治私盐,立法严峻,虽然很杀了一批私盐商贩,但因其利润巨大,有些盐枭竟敢私自武装盐丁对抗朝廷。淮南是朝廷赋税重地,你到那里,一定替陛下稳定住局面,千万不要生乱才好。”他感到口干,端起茶碗,吹了吹茶汤上漂浮的茶叶,抿下一口茶,扯着公鸭嗓子阴狠道:“听说盐枭在各地都有自己的分号,你要顺藤摸瓜,务必一举捣毁盐枭的售盐据点,掐断了销路,他们就算想闹也就没了底气。“”听说崔司空在淮南整治有力,为何私盐还是久禁不绝?“
  现任淮南节度使崔铉,在大中十二年十月,因收复宣州有功,被宣宗加封为检校司空,故被尊称为崔司空。”淮南官场和盐枭们沆瀣一气,手里不知道拿了多少好处?下令抓捕的公文还没到地方,盐枭们就已获知消息,逃的干干净净,就算崔台硕想一力整治,奈何上下包庇,他也孤掌难鸣。中尉到淮南后,可以协助他,撇开官场,秘密调集军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鼓剿灭盐枭,护军若立此大功,圣心喜悦,公侯之赏指日可待。“
  台硕是崔铉的表字。
  王宗实点点头:”真有功成之日,望老兄在圣上面前为愚弟美言几句,弟定感激不尽!“说罢,又是起身一揖。这时从门外进来四名军人,抬着两个大箱子,放到他们近前,王宗实摆摆手让他们出去。王宗实上前打开盖子,吴居中看到里面堆满了黄金珠宝,只听王宗实诚恳道:”愚弟奔赴淮南后,还望老兄周全。“
  吴居中明白,武将吃空额喝兵血是常事,德宗朝白志贞任神策军使时,就大喝兵血大吃空额,导致泾原兵变叛军攻陷长安时,神策军竟无兵可派,皇帝本人只好仓皇出逃,皇亲贵族十之七八陷入长安而无法出来。
  王宗实拿出这些金银财宝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对于年少就入宫从未享受到儿女的膝下之欢和夫妻间欢娱之乐的吴居中来言,只能靠金钱和权势来维系心中的平衡。
  吴居中心中喜悦,但表面依旧平静,拱拱手说:”一切好说!“
  王宗实客气道:”那就有劳吴公费心了,愚弟今日交接完毕后,就要进宫谢恩,不知陛下现在身居何宫?请老兄开示清楚,免得愚弟没脚蟹的乱跑,延误时间。”
  吴居中心中没有多想,开口说道:”陛下现居思政殿,到宣化门前遥拜谢恩即可。“
  王宗实狡黠的看了他一眼,一名军官走入殿中,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声,王宗实站起身来饱含歉意的对吴居中说:”军中一些小事需要愚弟前去处理一下,交接文书我马上命人给老兄送来,愚弟处理完后,我们双方签字画押,我也就好放心上任了。“”中尉有事,先去办理,文书之类我也不必看了,信得过中尉,只是,左军印绶还请中尉派人送来,朝命紧急,最好现在就派人去取,我在此等候!“
  王宗实爽朗一笑,道:”好说,好说。印绶现在营中保管,愚弟正要前去,到那里后,我亲自给老兄送来,不会耽误交接。“
  吴居中听后,感觉也只能如此,点点头,随顺了王宗实的想法。王宗实见状吩咐人安排酒宴,派人找来一些胸有才学的幕僚陪着吴居中一起用饭。他则快步离开中尉殿,从侍卫手中接过马缰,踩着上马石跃上马身,朝军营疾驰而去。
  正当王吴二人商议如何剿灭盐枭时,有一个人因贪恋灞桥烟波风景而延误了赶路时间,听到马的嘶鸣声才想起今日要入城,向树旁的骏马走去,这匹黄骠马已在堤岸上吃饱了青草,对着灞河柳岸嘶鸣着打着响鼻,他走上前去抚摸着它的鬃毛,让它安静下来,之后用力勒了勒它的肚带,拢了拢缰绳。
  只见他左脚踏入马镫,极漂亮的翻身上马,束了束肩上的包袱,随手扶正马背上的褡裢,看向天际。北方的乌云正缓缓向南飘来,他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辰,怕错过日头,进不了城,伸出马鞭轻击马臀向长安城飞奔而来。
  此人约莫二十多岁,头戴方巾,剑眉朗目,额宽颌短,面目沉静,背部有些前耸,腰中悬挂长剑,剑鞘已斑驳不堪,看来这柄剑已有岁月,握住剑鞘的手不像书生一样白嫩细腻,反而手背青筋暴起,这是长期练剑形成的,他在马上抽送的动作,显出他筋骨强劲,英气逼人。
  他姓黄名巢,曹州冤句人,家中世代以贩盐为生,可谓富甲一方,唯一的遗憾就是富而不贵。商人在唐朝地位低下,家中没有读书人撑门面,会显得没地位。每当官府抓派徭役,祖父和父亲都要被征去服差役,因为家中在当地十分富有,所以经常被心里阴暗的官差当众折辱取乐。之后有心不去,想要拿钱代替服役,每次都要低眉折腰好话说尽,官差在拿到丰厚的打点后才会同意家中拿钱了事,每逢此时,家人心情满是愤懑。
  黄巢出生于太和九年,出生之时彗星连续三天现于东南,司天监认为彗星是灾星,每次出现,国家都会生出灾变。果不其然,数日后,大明宫内就遭遇”甘露之变“,北司南衙火并,京城血流成河,凄惨之声响彻天际。而黄家却因此子命带异象欣喜异常,祖父决定让黄巢从小读书,长大后进入仕途,光祖耀宗,重铸门楣。
  黄巢不负家人殷切期望,入学后诗赋策文渐入佳境,经学技艺越发纯熟,十八岁第一次下场考试,就一举取得州解,获得进京考取进士的资格。家中为此大摆筵宴,请县里官员和四方好友前来赴宴,规谋如此隆大就是要告诉众人,黄家出了一名读书人,再也不是众人眼中大字不识的盐贩子,脱籍是早晚的事。黄家期望黄巢再接再厉,考取进士,为家族挣下更大的脸面。
  世事无常,正所谓:期望越高,失望越大。黄巢进京第一次科考就在第一场贴经试上落第,痛定思痛,回到家中关闭房门静心苦读。第二次进京稍进一步,在第二场的杂文试上落第,黄家重金聘请诗赋出众的先生来家教授黄巢写诗作赋,以期有所进步,但事与愿违,此后连续四年都止步于杂文试上。
  如今又到大比之年,黄巢第七次通过州县考试取得文解后,本该喜悦的心情,这时心绪却坏到了极点,他烦透了每年考试后的一无所得,本想不再进京赶考,看着家人期盼的目光,心中一软,收拾行囊准备进京!本打算随着州县贡品与举子一同入京,由于之前夸下海口,加之经年失利,实在受不住别人的冷嘲热讽,才决定独自进京,他想沿途欣赏风景来排遣心中的郁闷。
  按照唐制,州县考试通过取得文解后,只是取得了进京赶考的资格,并没有得到出身。不像明清时,乡试考过成为举人后,就有了出身,一步踏入官场,无论何时,有举人身份就能参加京城会试。在唐朝却是大不相同,当年进京没有考中,就是一介学子,和白身无异,第二年如要再次进京赶考,就需要重新参加州县考试,取得文解后才能成行。
  家人鼓励他不要放弃,以五十少进士安慰他,但他却不想把大好年华都花费到考试上,心中拿定主意,如若今次再考不上,就回家贩盐过活,把书卷丢在一边,以后不再考了。
  刚取得文解那几年,祖父掩抑不住内心的激动,常呼朋唤友告知众人孙儿定能高中状元,哪曾想孙儿一次又一次的科场失利让骄傲的祖父颜面尽失,就在春末夏初之时,官府再次增派徭役,见黄家既不派人也不纳贡,遂派差役前来催逼,差役进入黄府,见黄家长辈也不出迎,还一副榆木脑子纠缠不清,遂敲打道:“黄家子什么时候考中进士,什么时候免除徭役,登第之前少充太爷,如今该服徭役服徭役,不想服徭役就赶快拿钱打点,我等好回去交差”,差役的一番话说到黄家人的痛处,让祖父满面羞愧,哑口无言。当夜,祖父气急攻心一命呜呼,临死之前还不忘拉着黄巢的手叮嘱道:“一定要考中进士。“见黄巢低声说了句什么,祖父瞪起双眼,道:”就算考一辈子也要考!”说罢,心有不甘,张目而亡。
  黄巢满含愧疚之情想要同父亲一起守孝三年,父亲同祖父一样心思,执意让他继续赶考,取得功名。他不得不第七次踏上赶考之路,这次进京,亲朋好友又来相送,看着众人复杂的目光,他感觉很无助,只想马上离开。
  离家前他独自来到祠堂,上完香,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祈祷祖宗保佑此次进京能够高中进士。离开祠堂后,他低落的心情有所好转,回到家和家人匆匆告别,逃也似的打马向长安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