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帝心昏沉
夔王已于昨晚回到五王内院,临走前,皇帝示意他拿走封赏三人的制书,而另一份获罪制书,则交给吴居中存档保管。
吴居中一夜未眠,西偏殿一大早就呈报过来拟好的册书和条陈,册书内容他已看过好多遍,主要内容是进封夔王为太子,这需要他上呈皇帝御览后,下到中书省去誊制。
按照唐制,在誊写诏书之前,宰相们会在政事堂召集中书门下的长官来审议诏书内容,如果大家意见一致,会交给知制诰用黄麻誊写,之后由宰相牵头和阁臣们一起联名,交由门下省盖章后发到各地昭示天下。如果宰臣对诏书有异议,会写上理由封还诏书。
封还的次数多了,皇帝就开始另辟蹊径,直接让翰林用白麻草诏,盖上书诏印后,无须经中书省书写,更不用经过门下省审议,直接从禁中发出。这种诏书被称为内制,和内制相对的,就是中书省知制诰所写的外制。
一般涉及国家礼制的均发外制,而内制更多的承载了皇帝本身的好恶,例如某些官员的任命和贬黜,可以不和外臣商议,直接下达,所以,白麻书写的内制,在时人心中往往比黄麻书写的外制更重要。
今日封夔王为太子的册书要发往中书省,是因为进封太子事关国体,须由知制诰誊写,经门下省审议后,再由礼部主持册立大典正式册封夔王为太子,一旦定下夔王太子名位,皇帝大行后,夔王就可以顺利成章的登基称帝。
至于条陈,吴居中也看过了,现在就等着皇帝醒来,让他来定夺。吴居中叫来一名内谒,吩咐道:“陛下醒后,及时报与我知。”说完走向值房,他要咨询御医,皇帝的病情如何?
御医韩宗劭夜间为皇帝诊脉,其脉细弱而沉迟,主心火旺而肾气衰,他之前认真翻阅过皇家病例,仔细查看了皇帝病情和用药情况,尤其详阅了皇帝重病时的诊治医案,发现皇帝患病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他们在藩邸时被管束的太严,一旦当上皇帝,失去束缚,会变得纵欲无度,不知克制。身体会在几年之内迅速衰老,导致体虚而邪气入侵,产生风痹之症,虽然他们试图寻求道士的帮助,但积重难返,回天乏力。
皇帝生病,一般通过药物和运动加以治疗,会逐渐恢复健康,但皇帝心急,总感觉疗程太慢,其间又要收心,又不能亲近女色,心中烦闷,往往会选择道士炼制的金石丹药,服用之初有飘飘欲仙、畅快之感,等到病状减轻,身体重新焕发活力后,会认定丹药极为有效,久而久之服用上瘾后,就再也摆脱不了对丹药的依赖,这样一来会产生很多弊病,一些心怀叵测的人往往假扮道士求取晋升之路,他们并不在乎是否能医好皇帝的病,只是一味的耗费人力物力采取仙药,更有甚者会做出挖出童男童女心肝来入药的恶行,这当然会引起朝中正义之士的不满,一旦皇帝驾崩,这些道士会被口诛笔伐痛下杀手。而真正的有道之士却要背负骂名,退居山林。
金石之药,热毒极重,按五行划分:心主火,肾主水。本来皇帝纵欲无度身体中的肾水已衰弱不堪,还要再服用火性极大的药物,只会加重心中热毒的蔓延。火旺需要肝木支持,肝木在加速造木的同时会不间断的耗损肾水来滋养木气,这让本已受损的肾水对肺金生出很多的需求,这样一来,五脏六腑加速运转,受损的内脏无法供应其他脏器的需求会出现恶化,这时皇帝会感到气息不畅,胸中气闷,肾脏衰竭,其后果就是,肾阳无法再生,众阳集聚的后背会失去防御能力,背后生疽就是最明显的症状。
韩宗劭知道,皇帝虽然症状在后背,其实他的五脏早已坏掉,弃世只在本月之间。
这时,吴居中来到值房,屏退左右,低声问:”陛下病情如何?“
韩宗劭有些犹豫,正是此人推荐道士为皇帝炼制的丹药而导致皇帝重病在身,他怕说出实情,惹皇帝眼前的这个大红人心中不快。到时随便给他定个“心存异念,诅咒皇帝”的罪名,轻者流放千里,重则抄家灭族。但,如若隐匿不报,又怕皇帝坚持不了多少时日,反而影响他“医德高深,妙手回春”的名声,同样会为他招祸,在心中思量一番后,韩宗劭答道:”陛下服用汤药后,借助针灸,可以沉沉入睡,正所谓神安才会身安,只是“”你说?“”陛下后背疽疮正在溃烂,疼痛难忍,还望公公派人催促,赶紧去洛阳把药取来,减轻陛下的疼痛,内外药配合治疗才有治愈的希望。“
“短期内能治好吗?”
“上月是七月为申,主阳金,陛下胸闷,气息不畅的症状会逐渐好转,但金克木,肺气旺盛反而会伤肝,肝木缺失,正在灼灼燃烧的心火,就如同釜底抽薪一般少了依托,耗神极大。加之金生水,原本虚弱的肾水得到大水漫灌,过犹不及,反而会伤肾精,过盛的肾水逆行而上漫过已经穷途末路的心地,一旦心火熄灭,阴阳顿失次序,背生疽疮势所难免。今月为酉,主阴金,若能再平安度过此月,到下月陛下就能逐渐恢复健康,病情也就无碍了。”
说罢,韩宗劭把给皇帝开出的药单拿出请吴居中过目,吴居中接过药单认真看了一遍,心中默默祈祷,希望陛下洪福齐天,能平安度过此月。他很怕宣宗死于丹药,事后追究起来,自己难逃罪责。他想起武宗皇帝死后,所有参与炼丹的人都被处死了,想到此,他心中感到害怕,问道:“陛下能熬过这个月吗?”问出这句犯忌讳的话后,他心中有些懊悔。
韩宗劭好像并不在意,淡淡说:“背疽之病,自古就是危症,若要稳住病情不致恶化,重在调养。”他不能给对方确切的说法,让对方抓住把柄,只好含糊其辞。
“那就拜托了”说罢,吴居中拱了拱手,正要离开,忽见小黄门慌慌张张进入门来。他心下一凛,开口道:“陛下醒了?”小黄门忙躬下身去,急促道:“陛下刚醒,神智有些不清,一直喊疼,殿内服侍的人一时不知如何措手,让我来请你们二位赶紧进殿。”
吴居中看向韩宗劭,说了声:“请!”韩宗劭不敢拿大,赶忙躬身,做出让吴居中先请的动作。吴居中也不客气,抬腿走出值房。走出几步后,转身对身边吴姓听差的小黄门说:“你派人催一下,洛阳的药到了没,这帮杀才,如此懈怠,不知陛下等着急用吗?”说罢,也不等答复,快步朝思政殿走去。
思政殿内响起宣宗皇帝阵阵的哀嚎声,侍立殿内的宫女黄门躬着身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负责按摩的技师只是轻揉不敢按捏,否则皮肤会显出一个个没有弹性的深坑,这让他们心惊胆颤,看到吴居中和韩宗劭进入殿内,顿感有了依靠。
吴居中明白,皇帝此时是因瘾症发作而感到身体极度难受,他连忙从熏炉旁薄如蚕翼的紫瓷盆中拿出一颗红色的丹药,活上清水,一点一点喂入皇帝口中,过了一会,李忱才感到不那么痛苦。韩宗劭这时也开好缓解疼痛的方子,安排近侍去抓药。忙乱了好半天,皇帝才平静下来。
李忱头脑清楚后,挥手示意众人退下,虚弱的对吴居中说:“封夔王为太子的册书拟好了?”吴居中从袖中取出册书,交给皇帝。
“念。”
吴居中展开册书,大声念起来,念毕,李忱提出一些细节上的问题,让他一一修改,随后交代吴居中道:“如果册书下到中书门下省后,他们不解朕意,非要做出封还册书的决定,你就用朕的书诏印,直接从禁中发出,昭告天下,无须再经他们审议。此事在德宗朝已有先例,朕今日不算破例,抓紧时间定下夔王的名分,大局也就安定了,此事宜速不宜缓,赶快去办!”
吴居中答应一声,从袖中抽出王归长,马公儒,王居方三人所上的条陈,说:“枢密使三人今日呈上条陈,事关重大,不敢擅专,请陛下亲自定夺。”说罢,把条陈内容念给皇帝听。
李忱听后,开口问道:“你怎么看?”
吴居中不敢表露出自己的倾向怕引起皇帝的猜疑,谨慎道:“让右军中尉给左军中尉宣旨,似有不妥,按制度,应由中使宣旨较为妥当。”皇帝听后,点点头,问道:“王宗实真有异心吗?”
宣宗深谙驭臣之术,他不希望中尉之间和睦相处,会经常撩拨两者产生矛盾,当剑拔弩张时,他也不希望事情闹的失了体统,往往打压强势的一方而安抚弱势的一方。强势的一方受到打压会感到天心不测,不敢造次,而弱势的一方,会感念他的恩德,心甘情愿听从他的吩咐。宣宗在位十四年,严格遵循三年任职到期后会及时更换中尉的制度,不使他们在禁军之中培育自己的势力。王宗实是在大中九年被提拔上来的,他这种不合群的性格极易受到宦官的攻奸,加之他所在这支曾经过于显耀,恩宠无比,常被其他族姓宦官嫉恨,找准机会就要陷害他。久而久之,王宗实和其他宦官家族越来越离心,越来越疏远。宣宗为了平衡宦官家族的势力,处处维护王宗实。就是因为他的性格和被排挤的身世,这让宣宗很放心,和他接触从未感受到威胁,所以王宗实才能在左军中尉的位置上干了四年。如今宣宗意识到王宗实可能是夔王登基的潜在隐患时,心中产生了要撤换他的想法。
“这”
“你大胆说,不要怕”
“奴婢实在不知王宗实是否有异心,只是心中盘算,如果左右军中尉都是王、马二姓家族的亲信,一旦他们掌握了军政大权,到时”说罢,跪倒在地,恳求道:“请陛下恕奴婢妄议之罪”。
“朕不罪你,接着说。“
吴居中平稳了一下气息,说:“夔王一旦登基,如何措手,是个问题。”
李忱明白他的意思,一旦王、马二姓宦官掌握了京师军政大权,皇帝权力就会旁落,唯一的办法就是分化他们。李忱心中历数北司四贵:”枢密使王归长,宣徽南院使王居方,左军中尉王宗实,右军中尉王茂玄,都是王姓宗族,当时是出于什么考量提拔他们一姓之家呢?奥,对了!“
李忱以手加额心中想到:”是因为王守澄被杀后,王氏宗族没落,当时田全操,刘行深,马元贽,杨钦义等人有拥立之功,飞扬跋扈,宦官之中唯有王氏一族能与之抗衡,提拔他们重登高位,自己就有了与其他宦官家族抗衡的资本!”李忱清晰记得,他们跪在御座之下痛哭流涕,誓死效忠自己的场景,彷佛就在昨天,他们会辜恩忘本联手擅权吗?
李忱不敢深入去想,又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年初在麟德殿大摆筵宴时,曾对右军中尉王茂玄半开玩笑说:”卿为朕把守宫城西门,劳苦功高,兄弟之中你排行第四,不如把姓名改为西门季玄如何?“
王茂玄听后离席跪在丹墀之下,叩头谢恩!说:“皇帝亲赐姓名,臣感恩不尽”。当时这么做就是为了在宦官宗族中衍生一个西门家族,现在想想,年初之时就有了分化他们的心思!
“至于王宗实,他曾是王守澄的干儿子,王守澄一族被文宗皇帝诛杀后,这一支就销声匿迹了,王宗实怕被牵连,一直谨小慎微,勤勤恳恳,不敢出任何纰漏,他从不与其他权监家族攀援,也不与外臣勾连,极受自己青睐,几年之间,他由一个贴身侍候的小黄门升为内常侍,内侍直至左军中尉。受此大恩他会辜负自己的栽培吗?”李忱微微摇了摇头,可转念一想又在心中告诫自己,“别忘了他干爹是王守澄,王守澄几次逼宫,更换皇子上位,连文宗皇帝见了他都害怕,这种狼子野心的人怎么可能培养出诚孝敦厚的儿子?千万不要被王宗实的外表给蒙蔽,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一匹狼是不会养出羊崽子,必须尽快调离王宗实!”
想定后,李忱心神一凛,问道:“你有什么好的办法,不妨说出来,朕来裁决。”
“依奴婢看,不妨听从枢密使的建议,调离王宗实,选拔一个拥护夔王的亲信宦官来执掌左军。这样既顾及枢密使的面子,又能让夔王拥有禁军的支持。奴婢这点见识,还望陛下明察。”
“你认为谁当中尉合适?”
“请陛下圣衷独断,奴婢不敢妄议。”
左军中尉权利很大,掌管着左神策军,左羽林军和左龙武军,一般由皇帝的亲信宦官担任,王宗实就是以内侍的身份升任为左军中尉的,李忱心中一动,看向吴居中,此人姓吴,吴氏家族在宫内基本上是干些传递文书,宣布旨意方面的差事,不如提拔他为左军中尉,这样既可以削弱王、马二姓的权势,又可以培养拥立夔王的势力。
李忱意味深长的问道:“你服侍朕多少年了?”
“奴婢开成二年入藩邸服侍陛下,已近二十年。”
“时间过得真快啊”说罢,宣宗陷入沉思中,脸上显出对往昔的追忆。
“朕想让你接替王宗实,如何?”
“奴婢何德何能,焉能担当中尉大任,请陛下严选他人来当此大任。”
“你不要推辞,你服侍朕这么多年,任劳任怨,朕实在离不开你,才让你一直呆在身边服侍,朕想,只有你去最合适!你是朕的身边人,代表朕去统军,左军将士不敢不听命。你一向明白朕的心意,知道朕的想法,把差事交给你,真放心!”。他看吴居中还想再辞,摆摆手说:“朕精力不比往日,你替朕多担待些,就是体谅朕了”说罢,闭上眼睛,调整呼吸。
吴居中忙道:“是否再进一颗丹药?”
李忱摆摆手,稳定住呼吸继续说:“去吧,差事办好了,比什么都重要,下去赶紧准备,册书改好后,递往中书省,至于你去接管左军的事,让翰林学士白麻书写,拟好后,直接用印,尽快赶赴左军就任。“吴居中答应一声,就要退出。
皇帝又开口说道:”你和林忠言一同前去,让他宣旨!”派中使护送自己去接管左军就不会显得太过突兀,吴居中心中感动,答应一声,轻声退出大殿。来到殿外,看到屋外有些阴沉,抬头望天,空中乌云密布,看来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