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儿拔郓

  唐宣宗大中十三年秋八月,虽是金秋时节,但大内传来的消息着实令人不安,长安百八坊上空的空气就像凝聚到了一起,压得众官员和百姓心里十分惶恐,他们才过了十几年安定祥和的日子,如今却因为皇帝病情加重,重又变的心神不宁。宰相令狐绹发下政令命京城众官员们青衣角带斋戒为皇帝祈福三天,老百姓听到后自发来到坊中寺庙为皇帝烧香拜佛祈祷皇帝病体能够好转,继续护佑大唐国运昌盛。
  今年秋天十分干燥,西北风越过黄土高原,卷着黄沙弥漫京师。长安居民纷纷箍上头巾,有个别老人在槐树下闲坐时,望着漫天的黄沙喃喃道:“看来老天是要收人了”!
  八月时节,有的州县官员已经把当地贡品和乡贡举子一同平安护送到京城,贡品由计吏发往户部清点入册交勘藏库,而举子们则到户部集阅勘合文解,无误后再去礼部纳送家状。礼部收取家状后,举子们就可以静心读书,等待来年大比。
  按常例,举子们都会向清流文官们甚至向北司衙门里的宦官递送自己的文集或者诗集,以博取青睐,从而对知贡举施加影响。但今年京城形势不同往昔,京官们各个小心,唯恐在此大变之际触了霉头,哪还有心情帮衬这些热衷于功名的举子?
  初来京师的举子头几天还聚到一起行文会社,之后被京城压抑的气氛所感染,躲在住处专心备考,以防错投门路,连累自己。
  唐初的亲王都有封地,开府后就往封地居住。玄宗朝规定诸王例不出阁,只能居住在京城,特地在长安城东北角永福坊大兴土木为他们建造宅院,说是兄弟们可以常常见面避免牵挂,其实就是变相的监禁,封闭的苑区吃喝玩乐应有尽有,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自由,里面的亲王不能随便结交外臣,每天的交际活动都由王府主事记录在案,每月上呈内侍省供皇帝御览,皇帝如果发现亲王有逾矩的行为,往往会发出严厉制裁。这里原本只有十座王宅,后来随着在此居住的亲王越来越多,又扩建了六所王府群,变成如今的十六宅。之所以王府宅邸建在东北,是因此地处于遁卦之位,玄宗建造之初就已经明白暗示这些王孙贵胄们要敬天应命,不要有非分之想。
  在十六宅东北隅有一所规模不大的宅院,这时已封门闭户。而宅邸的主人郓王李温,这时刚刚虔心礼佛完毕,拖着虚弱的身体沿着廊庑来到西侧花厅。
  他重病一月有余,刚刚大病初愈,还很虚弱,原来丰硕健壮的身体,现在变得异常消瘦,面颊颧骨显得更高了,本来圆阔短须的下巴,如今变得有些尖,胡子也失去了原来的光泽,原本通体黝黑的眸子,经过病痛的折磨,眼白有些昏黄布满了血丝。
  他踱着脚步在花厅中走了一会,反倒觉得比躺在床上有生气。环顾四周,厅内布置素雅,案几上放着一卷书,上前俯身拿起,看到是太宗朝编撰的《群书会要》,展开书卷,感到十分无趣,又把书丢回原处。厅中寂静,他有些不适应,正想着美人郭氏去哪了?就听到宅西畅悦亭中飘来一阵悠扬的乐声,隔着院墙细细聆听,乐声之中夹杂人声,看来宅内几位大小亲王今日又聚到一起猜拳行令,听曲享乐。突然,鸡鸣之声破空而起,宅外传来喝彩声,随后,声音越来越大,郓王思忖:“斗鸡开始了”。他极善此道,家中半人高的雄鸡是从西市高价购来的,虽然冠子被啄下几块,经过调养,斗志依然高昂,他一时技痒,想要吩咐近侍提笼,前去加入战团。刚要出厅,又颓然立住脚步,两个月前父皇叫自己进宫的情形犹在眼前,心中刚升起的兴致随即暗淡下来。
  原来,那日申牌时分,他被宣进大明宫,在宣化门外等待一会儿后,经内使通报,进入宣化门,在思政殿外立住脚步等候传见。听到内谒宣自己入殿的声音后,他整理了一下衣冠,趋步向前,来到丹墀之下,口颂万岁跪拜在地,因皇帝没有让他起身,只好跪倒在地不敢抬头。他本来就不受皇帝喜爱,每次面见父亲大气都不敢出,如今伏在地上,感觉整个大殿气氛透着肃穆和压抑。皇帝坐在御榻上直盯盯的看着他不开口,过了片刻才听到皇帝压抑着愤怒的声音:“坊间传言朕要拔郓,你知道吗?”
  他感到一阵眩晕,明白父皇要问什么,只是突然被问,事前没有丝毫准备,只能颤声辩解道:“儿子每天呆在宅院,从未和外界联系,实在不知坊间为何会有此传言?”
  他知道这些谶语都是爱妾郭美人传出去的,就是希望父皇听到后,认为自己有天命,可以立自己为太子。但今天被宣进宫后,他感觉到父皇歇斯底里的愤怒,觉得之前的如意算盘可能要落空了。
  宣宗恶狠狠的说:“你不知道?”
  他看着父皇因生气而涨红的脸,急忙道:“儿子实在不知。”
  “你那点心思,朕心里清楚的很,不要以为背后搞点子小伎俩就能哄弄了朕?朕还不糊涂!今日宣你进宫,就是要当面告诉你,尽早死了想要夺嫡的心,你虽是长子,但出身微贱不配当太子,如你非要存有妄想,就不要怪朕无丝毫父子之情,明白吗?”
  他急忙说道:“儿子明白,儿子心无大志,不配当太子,做个太平亲王就心满意足了”。
  宣宗盯着他,看到他慑慑发抖,心中一软,语气略有缓和,说道:“你母亲本是朕的爱妾,但她不思为朕分忧反而心怀异念,犯了大错。朕宽大为怀,没有治她的罪,她本应心怀感念,谁料她心地短窄,负气而亡。你和她一样,福薄命浅,你们总认为有捷径可寻,可最后却走了岔道。扪心自问,朕给了你多少机会?可你每天都在做什么?你但凡有点见识,也不会每天只知道斗鸡走狗和女人厮混。你荒唐,朕由着你,可你痴心妄想想要当太子祸害祖宗江山,朕能答应吗?朕用十四载兴复河山,若轻率传位与你,列祖列宗在地下也会指着朕的脊梁骨骂。实话对你说,朕念父子之情容你荒唐玩乐,但有一点,你当下就要断了夺嫡之心,明白吗?”
  他这时已匍匐在地,诚惶诚恐的道:“儿子明白!”
  宣宗厌烦的挥挥手,说了一句,“诛心的话朕也懒得对你说了,今日向你晓以福祸,希望你能收回妄念,安心做个贤王。不要因一时念起,铸成大错,到那时朕想护佑你也不可得!回去后好好想想朕今日的话,下去吧!”他听后,赶紧对着父皇磕了个头,在小黄门的引导下魂不守舍的离开宫苑回到王宅。至此之后,他就大病了一场,一想到当时的廷对,心底都会泛起阵阵恐惧!
  如今,他浑身力气如同被抽干一样,颓唐的坐在榻上,感觉心中烦闷不堪。心中忖道:“难道我真没有当太子的命吗?”
  正自胡思乱想之际,郭美人牵着女儿的小手招呼着侍女环佩叮当的来到花厅,走到郓王身前轻施万福,之后吩咐侍女们一边上茶点,一边打开鎏金香炉添入郓王最爱的沉香。而郭美人则和女儿一起把手中刚刚折下的丹桂,插在玉瓷瓶中,登时花厅的空气中弥漫起阵阵香气,整个花厅因为有了花香,气氛不再显得那么沉闷。郓王喜欢桂花浓郁的香气,因为有折桂的典故,就命人在王府中种植了大量丹桂以应佳运。
  郭美人如花蝴蝶般忙碌着,今日为了博取郓王欢心,来之前特意装扮一番,只见她轻施脂粉,点绛唇,头戴金累丝点翠嵌珠钗,身着绫罗衣,下衬浑色裙,胸前堆雪。郭美人瞄了郓王一眼,发现郓王也在看她,忙停下手中的活计翩然来到郓王面前,娇媚道:“你尚在修养之中,不宜到花厅来,万一感染风寒,这可让王府上下如何是好?”郓王看着郭美人,心中泛起波澜,他怕自己在侍女面前失仪,忙收摄心神看向自己活泼可爱的女儿,心下稍感活泛些。想到女儿已经十岁了,却很少开口说话,顿时又有些萎靡。懒懒的说:“我在床上躺了快一个月了,也该出来走动走动了!”
  郭美人眼神一跳,开口说道:“有件事一直堵在妾的心头,不知当讲不当讲!”随即眼波流转看向周围的侍女,侍女们会意鱼贯退下,只剩下他们三人。
  郓王看着远去的侍女,等着她开口。
  郭美人说道:“你重病之时,妾常服侍左右,七月十九那日夜里,妾正要进屋侍奉汤药,忽见一条黄龙盘桓在屋内,当时我就吓得定在当场,大气也不敢出,黄龙盘桓数刻,待到郓王翻身时才消失不见!”
  郓王眼中一亮,忙坐正身体,他感到自己有些急切,为了掩饰一下,暗自平稳内心,故作镇静说:”你可告知他人?”
  郭美人急忙道:“兹事体大,妾岂敢乱说,为自己招祸么?”
  郓王看着年轻美丽略带妖娆的郭美人,郭美人眼神也不回避,他淡淡的问:“此话当真?”
  郭美人坚定的说:“绝无虚假”。
  听到郭美人如此说,他又想起父皇严厉的样子,摇摇头,叹声道:“此事以后休要再提!我只愿做个太平亲王,富贵一生,足矣!”
  郭美人听后,问道:“王爷您见过长子不做皇帝能富贵终生的吗?就算您这么想,您的亲兄弟会容得下您吗?大唐历国三百年,兄弟阋墙的事还少吗?有几个夺嫡的皇子能得到善终?”其时,大唐开国到如今才二百四十余年,官家为了显示国运昌隆,往往称为三百年。
  郓王苦闷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父皇喜爱夔王,兄弟们都在大内居住,唯独我这个长子,被安排到宫外宅邸居住,娘亲过世后,父皇就开始疏远我,我哪还敢有丝毫夺嫡之心”
  说罢,心中突然生出气恼,自己是长子,父皇又没有皇后,按祖制,自己早就应该被立为太子,为什么父皇始终看不上自己呢?老三夔王有什么才干?不就是仗着母亲有姿色,天天狐媚父皇吗?但这些话只能藏在心中,就连自己最喜爱的郭美人也不能对她议论半句。
  郓王本来苍白的脸色因为气恼变的有些绯红,说“父皇身体欠安,宫内最近也没有半点消息传出,父皇一旦“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看向四周,发现没有侍从在附近,忙低声对着郭美人倾述道:“一旦立夔王为太子,我们到时不知是否还有立足之地?”
  郭美人听后,身体一颤,惊恐道:”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郓王无奈道:”自从父皇生病后,王宅被严密看管,外人进入王府要层层盘问,什么消息也进不来。倒是北司衙门消息灵通,可我们与他们没有渊源!如今的我们如同聋子一般,什么消息也得不到,只能呆在这里听天由命!至于夔王,兄弟之间的事,难说的紧!”这时他又想起父皇召见自己时的情形,低声叹道:“生在帝王家有什么滋味?“
  从不开口说话的女儿看到父亲如此神伤,突然开口说:“父王不要担心,您一定不会有事的,皇帝之位,非您莫属”。
  郓王和郭美人都惊呆了,不相信这些话是从女儿稚嫩的嗓音中说出的。郭美人赶紧抱起女儿,亲着她稚嫩的小脸,笑着对郓王说:“女儿很少开口说话,今日突然开口,就说出这等话来,真是天大的吉兆,大王您应在天命啊!”
  郓王这时有些紧张,内心深处虽泛起些喜悦,但惊恐之状溢于言表,他下意识的看向四周,低声对女儿道:“你还小,可不要在外面乱说,这会给爹爹引起天大的麻烦,知道吗?”
  女儿抚摸着他消瘦的脸颊,认真的说:“父王您一定会当上皇帝,我知道的!”
  郓王连忙摆手,不让女儿再说下去,但心里却很高兴,戏虐小声道:“如果父王能当上皇帝,一定会把全天下最好的都给你”。
  郭美人在旁说道:“郓王你每天虔心礼佛一定感动了佛祖,才会降下此大福报,佛祖今日托女儿示现此番机缘,我们不要辜负才是”
  郓王听到郭美人的话,一把搂过女儿,抚摸着她的长发,若有所思的朝大明宫方向看去。#####注:知贡举:科举考试的主考官唐制:王有王妃,美人。内谒:属内侍省,掌宣奏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