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暖矣,孤矣 三

  再一次,顾云陌又来到了廊城。
  和昨日并无不同,她今日也是找了很久,没有找到线索。
  正当她想放弃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阵戏曲的声音,随着声音,她来到了一个戏台的前面。
  戏台只是由三尺红绵台毯铺设而成。
  台上摆着多个木偶,木偶都是经心打扮的,木偶的手部、脚部、头部以及背部挂着多根线条。
  这些木偶实在是太精致了,如果不仔细看,还以为是长得很漂亮的大小姐们或者是俊俏的公子哥们。
  仅一眼,她就看得入迷了,视线舍不得离开。
  很快,只听戏腔一出,木偶动了动来,它们的动作和神态都栩栩如生。
  那些咿咿呀呀的歌声她听不明白,但目光被木偶吸引住,随着它的舞动而转移。
  不知道看了多久,待音乐停了下来,她才从里面回了神。
  “怎么样?是不是很精彩。”
  顾云陌看了过去,和她说话的正是一名少年模样的男子,就站在他的旁边。
  “嗯,很精彩。”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提线木偶也可以舞得那么精彩。
  少年爽朗地笑了起来,“难得也有人喜欢傀儡戏。”
  顾云陌顿了顿,看了一下周围,明白了他所说的意思。
  原来,在戏台前面只有她和他一人一鬼而已,实在是冷清得不像话。
  她很好奇怎么去操纵木偶,便去寻问了刚刚操纵木偶的人。
  少年好像也很感兴趣,和她一起去到了后台。
  在后台,他们看到了一名中年男子正在操纵着一个木偶。
  一牵一引,一进一退。
  木偶好像注入了灵魂一样,随着他的动作而缓缓动了起来。
  她注意到了木偶师手上的动作,这个手的姿势让她很熟悉。
  对了,那位老人家的手也是这个姿势。
  原来,老人家是一名傀儡师。
  傀儡师看到来人,放下了手里的木偶,询问道:“二位可有什么事情吗?”
  顾云陌和少年对自己突然闯入的行为感到抱歉,纷纷向他道歉,“很抱歉,突然闯了进来,打扰到您了。”
  傀儡师并没有因为他们的闯入而生气,相反,他还有一些高兴,声音难以掩饰高兴,“好久了,没有人来看过我的木偶戏。”
  顾云陌惊叹:“先生的傀儡戏舞得很是精彩,为何不见有人欣赏。”
  傀儡师长叹了一口气,脸上难掩失落,道:“奈何世人不懂啊。”
  “先生可知道有一名老人家,也是舞木偶的,上了年纪,衣衫褴褛?”她问道。
  傀儡师摇了摇头,“未曾见过此人。”
  旁边的少年突然出声,激动道:“小生曾经见过小姐口中所说的那位老人家。”
  经过她的细问,少年把他与老人的相遇道了出来。
  打小儿我就能看见些不同寻常的东西,旁人看不见的,见识这故事时就是这样。那时我还年轻——年轻气盛,一切的一切都可以并不当作一回事。
  见鬼见神也好,独自出游也好,那时候觉得都没什么要紧,有一次就这么给风雪阻在了路上,好歹还有座破庙能挡一挡。
  我就是在那个大风雪的夜里,在那座庙里,遇见了他们。
  演傀儡戏的老人,和他的木偶。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老人家破衣烂衫,年纪足够半截身子入土,随身没半点值钱玩意儿,除了那木偶——那木偶是个娇贵女孩儿模样,做工太好,娇贵鲜艳得像刚描画出来似的,神情栩栩如生,眼角挂着一滴泪惹得我都心猿意马,好险没伸手去接。自然也是接不着的。
  偶遇也算有缘,夜深雪大无事可做,我同老人家凑着一堆火边烤边聊,话匣子一开便合不拢,听他唠唠叨叨多半个时辰,从前事讲了个底儿掉。
  讲他小时候何等贪玩,一听见盘铃声就收不住脚,知道是演牵丝傀儡的卖艺人来了,就奔着那小戏台子去,给三尺红绵台毯上木偶来来往往演出的傀儡戏勾了魂儿,一高兴,干脆学起了傀儡戏。
  家里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见是真止不了,也只好由得他去。就这么入了行,也演了一辈子。
  漂泊过多少山水,卖艺的到底都是卖艺的,除了年轻时一股逍遥浪荡的劲儿,还能剩下什么呢?没个家,没个伴儿,一辈子什么都没剩下,除了这么个陪了他一辈子的木偶。
  老人家没说完就哭了,拿补丁摞补丁的袖子揩脸,揩了再揩也揩不净。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顺着他口风哄了两句,干脆求老人家亮亮手艺,想不到这招好使,老人家擤擤鼻子止了哭,真给我演了一出。
  其实我看不太懂戏文里咿咿呀呀悲欣交集,但那伴着盘铃乐翩翩起舞的木偶美得触目惊心,纵然知道只是丝线牵出的举手投足,也活了似的叫人忍不住想挽手相搀,看完叫人不得不叹一声:真不愧演了一辈子。
  我由衷说:“老人家您可真不愧演了一辈子。”
  老人家听着这句,也抱着木偶笑了笑,笑完,脸色就变了。
  一辈子啊,一辈子就干了这么一件事儿,活成这么个怂样,就这么糟践了自个儿这一辈子。
  怪谁?还不是怪这玩意儿。
  他盯着怀里那精致木偶看了半天:大雪滔天,棉衣都置备不上,这一冬眼看都要过不去了,还要你做什么呢?都不如烧了——还能暖暖身子。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老人家手一扬,木偶就进了火堆。我拦也拦不住,话都说不出,满脑子只剩一句可惜。
  然后那一幕,我此生难忘,火光舔过木偶一身绮丽舞袖歌衫,燎着了椴木雕琢的细巧骨骼,烧出哔哔啵啵响动。
  那一瞬间它忽地动了,一骨碌翻身而起,活人似的悠悠下拜,又端然又妩媚地对着老人家作了个揖。它扬起含泪的脸儿,突然笑了笑,咔一声碎入炭灰。
  那晚的火燃得格外久也格外暖,分明没太多柴火,一堆火却直到天光放亮才渐渐冷下去。
  拼尽全力地,暖了那么一次。暖了那么一次,孤单了一辈子。
  老人家此刻才忽然明白,对着灰烬嚎啕大哭:“暖了,却也真的只剩自己孤单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