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不速之客
“当初人口交易之事以濠州最为严重,我们的人从那边找到了有同样纹身的农人,探听之下得知,当初他们同批被带出来的乡人大多都被同一人买去了。”
“一个人?那批奴隶共有多少?”
“数十人左右。”
之前沈六同他说过的话渐次在脑中浮现出来,看来林延平也是当初那些奴隶中的一员。
“你既然认识这刺青,看来查到的也不算少了。”
林延平放下头发,重新转回身来,看过来的目光终于尽数褪去了憨厚的假象,看上去甚至有些锋利。
沈棠也不隐瞒:“你们应该都是被人买下的……咳,”他将“奴隶”两个字吞回去,继续道,“只是按照时间来说,你逃出来时距被买下应该没过多长时间,身上怎么会……”
怎么会有这么多信件印信,不像是个刚被买下的仆役,倒像是什么心腹。
“因为我的确是主人的心腹。”
林延平一句话打断了沈棠所有的猜测,他看着面前一豆烛光,又像是透过烛光看到了另外的什么。
“说句自夸的话,我的天赋在那些仆役——或许称其为‘奴隶’更准确,总之在那一批人里算是出众的,当时主人身边没多少可信之人,便将最先训练好的几个人充进了近卫,后来又加训练,便成了他得力的下属。”
“可后来……”
后来他才发现那个给他们吃穿的主人要做的事好像并不怎么光彩,一开始小打小闹也就罢了,可不巧林延平却从他的书信中发现了勾结外族的消息——
“勾结外族?”
“没错,”林延平的目光转到他身上,“那些信,其实你可能也看过,后来是从一个毫不知情的尚书家中搜出来的。”
沈棠瞳孔猛地一缩,强忍住扭头看小酒的冲动,干巴巴的开口:“你是说,那些书信都是你那主人伪造出来,栽赃陷害别人的?”
“是。”
开了个头,接下来的话便好说了。
“后来因为那些书信死了几百个人,素有清名的右丞大人也被拉下了马,我一直逃避的那个念头终于成了真。”
“救下我命的主人素有野心,而我就是为虎所役的那只伥鬼。”
“你要问我为什么逃跑而不是告发他吗?”
林延平看过来,沈棠摇摇头:“他于你来说毕竟是恩人,况且你一个小小侍卫,那种情况下说的话只怕不等被人听到便先被灭口了。”
林延平又笑起来:“你倒会说话。”他面上是笑,眼中却空洞一片。
沈棠半晌无言。
他说的是事实,当时就算林延平将一切真相揭露出来也于事无补,可知道归知道,这些年林延平在这山村中躲躲藏藏,谁又能想到他心中积压了多少苦闷呢?
他现在只庆幸幸亏小酒在煎药,幸亏她没有这样毫无遮拦的听到当初自家惨状是如何被人一点一滴制造出来的。
痛苦的人一说客一听客就够了,当年那些真相从知情人口中说出来,到底是没直接摔碎在地上。
“药好了,林大哥你……你们怎么了?”
小酒端着药碗从外头进来,话说到一半才意识到两人之间气氛不太对劲,一时疑惑。
沈棠堪堪控制住情绪,才开口道:“林大哥想起来些以前的事情,没事。”
小酒自动自觉将“以前的事”理解成了林延平与顾家人的事,一时也觉心中郁郁,又惯不会安慰人,只能放下药碗出去了。
怕这小孩自己钻牛角尖,沈棠跟着站起来,出门前到底还是没控制住心中那个念头,顿住了步子:“如果现在有一个机会可以让你弥补之前的过错,你愿意离开这个藏身地,重回京都吗?”
林延平没有回答,只抬头看向沈棠:“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小酒。”
坚信自己看人的眼光,沈棠沉下心道:“他便是当年被你间接害死的那位尚书唯一的后人。”
这样说有些残忍,可看着林延平骤缩的瞳孔,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一夜无话。
翌日一早小酒便被外头动静扰了梦,揉着眼睛出门,才发现竟是林延平在收拾东西。
“林大哥?”
林延平扭头看过来,神情一时复杂,一瞬之后才换了个拘谨的笑:“吵醒你了?”
“哎起床了,刚熬出来的粥正好下口呢,赶紧出来吃早饭。”
沈棠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交谈,出的门去,就见人已经在石桌上摆好了碗筷——可小酒注意到的却不是那三碗白粥,而是沈棠的装束。
这些日子在村里,一方面是当初的衣服的确被划坏了,另一方面沈棠也着意将自己的装束向村民们的方向靠拢,可今日他却翻出了先前的玉佩装束,除了身上衣服还是粗布样式,重新变成了那个“纨绔公子”样儿。
小酒盯着人愣了弹指的功夫,脑中灵光一闪:“沈大哥,我们要回去了?”
“答对了。”沈棠打了个响指,“伤也养好了,事情也办完了,林大哥也不适合继续待在这里,我想了想还是回府的好。”
主要还是去看县令庭审露了脸,虽然这地方偏僻,但城中人流来往毕竟不想这山村封闭的厉害,他怕引来斩月楼那些人夺走林延平这个阴差阳错找到的证人,索性直接回府。
不过这些就不用跟小酒说了,他声音微顿了下,有些惆怅的叹了口气:“唉,出来这么久没消息,回去爹娘两遍各一顿责骂是少不了了。”
小酒却没搭理他这句玩笑,因着他前半句话兴奋起来:“林大哥也要跟我们一道回去吗?”
林延平点点头,依旧有些拘谨的样子:“叨扰了。”
“没事!”小酒兴奋应了,才又想起来回的不是自己家,忙眼巴巴的看向沈棠。后者无奈点头:“早就商量好了,你这是什么眼神。”
说话间他扫了林延平一眼,目光中带着些许警告。
从昨晚开始林延平看小酒的眼神就开始不对劲,一开始控制不住还带着愧疚自责之类,虽然一夜过去调整了些,但还是拘谨的过头了,跟之前的豪放憨厚没法比。
小酒现在尚未察觉,不代表以后也不会发现,在事情落定之前他并不希望小酒知道林延平的身份。
后者明白他的顾虑,只是现在到底还没办法自如的控制情绪,索性闭嘴不说话了。
小酒只当他要离开住了这么久的山村不舍,见他情绪不高便没再打搅,只拉着沈棠唧唧喳喳说话去了。
虽说在这儿活得自由,但陌生的地方总让人心中没那么踏实,又出了顾家的事儿,小酒头一次发现自己竟然对王府生出了一丝归属感来。
沈棠自是能察觉到她对回府之事的感情,一时情绪也高涨起来,三人兴致勃勃上了路,不知是情绪兴奋到别人都不忍心来打搅还是怎么,总归直到进了京都,都没遇到什么危险。
“你怎么又……少爷!”
门房这两日天天应付来打听消息的别家仆役,烦都烦死了,没想到今日一抬头竟见粗布衣裳里装的是自家少爷,一时又惊又喜,不等迎人先冲进了府中:“老爷!少爷回来了!”
沈棠失笑摇头,刚同林延平客气了一句“见笑了”,就听不等门房的声音落下,各处脚步声都随之聚到这边来。
沈六一个不宜在人前现身的暗卫是先出现的,确信沈棠身上无伤之后便不知消失到了那儿去,随即沈元清紧跟着露了面,一贯淡然的清王爷难得露出了不淡定的样子,一路几乎是小跑过来的,这会儿停住步子还有些气喘,一巴掌已经往沈棠头上招呼过去:“你小子去哪儿了?谁教你连句话都不留就玩失踪的?”
知道自己这次着人担心了,沈棠也不好躲,只是这一巴掌看着来势汹汹,等落到他身上时力道却轻的可以,一口气撒过之后沈元清的声音也落下来不少,叹了口气道:“以后可不许这样了。”
沈棠老老实实答应了,他又看向小酒,后者被他刚才那样子吓得还没回神呢,他声音便又放温柔了两分:“萱萱啊,这段日子受苦了吧?”扭头又嘱咐自家儿子,“快带萱萱进去,让人一个姑娘跟着你冒险,我看小时候教你的都被你就着饭吃了!”
说到最后难免又带了些火气,沈棠干咳一声转移话题,将林延平拉出来:“爹,这位是我这趟出门结交的好友,林延平林大哥。”
说话间他给自家老爹使了个眼色,到底父子连心,沈元清当即换了一副客气的笑容:“这段时间多谢林侠士照顾犬子了。”
饶是林延平能从沈棠身上看出他出身不低,却怎么也没想到她竟会是王府世子,直到被拉出来才恍然回神,连声道:“不敢不敢,沈……世子也帮了我许多。”
“那也别站在门口了,进府一叙,进府一叙哈哈哈。”
世子失踪几日终于回来,清王府很是热闹了一阵,不过林延平这个证人在侧,沈棠总觉心被吊在半空中,从母亲那儿出来,安排碧玺带小酒回院中休息,自己则是直接去了沈元清书房。
而后者早已在书房中等着了,见人来便问:“那林延平是何身份?”
他知道自家儿子靠谱,这么多年在外游历结交的朋友多不胜数,却少有透露过身份的,更别说带到家里来了。
果不其然,沈棠给的答案让他立时拍桌站了起来:“你说他是……”
“当年颜家惨案的直接人证。”
沈棠把话说的明白了些,转而道:“具体情况您可以自己跟他聊,不过现在当务之急不是这个。”
他将先前从林延平那里拿来的信件印章摆出来,目光灼灼:“这么多年您之所以只能暗中调查,不就是因为没有证据吗?现在人证物证都有了,爹。”
他没有明言要求,但沈元清又何尝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因为他心中也是激荡一片,当初好友蒙受的冤屈,终于有被翻开的一天了!
就算这点证据不能一下扳倒幕后黑手,但总能从本来无从下手的堡垒上撬开一条缝,只要他将这些东西直接呈给皇上,总能……
“王爷,齐国公长子季飞鸿求见。”
父子两人密谈,书房中一向是不留人的,这会儿外头小厮突然出声,沈棠几乎下意识的将那些书信印章收了起来。
沈元清长吁了口气,站直身子道:“请人在花厅稍候。”转而又看向沈棠,“同去?”
沈棠自是无有不可,先前在齐国公的寿宴上这一家人个顶个装的无辜,他倒要看看季飞鸿这次来又要耍什么花样。
花厅中。
季飞鸿一派悠然自得的品茗赏花,见沈家父子来了,又施施然行了个礼:“冒昧叨扰,还望清王赎罪。”
沈元清不假辞色:“不知季公子今日来我府上,所为何事啊?”
“晚辈听说伯崇失踪几日终于回来,是来道喜的。”
沈棠面上是一贯的笑容,可惜笑意完全没到眼中,声音也疏离:“季兄消息灵通得很啊,小弟刚进家门国公府便得到消息了?”
“伯崇说笑了,实是家父会客恰巧听到罢了。”
他说话间身后的小厮便上前来,双手托着一只狭长的盒子,季飞鸿继续道:“家父也说江湖险恶,又欣赏伯崇少年意气,便特意寻了这把长刀,希冀能做伯崇护身之用。”
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做足了样子过来,沈棠也只能假笑着把东西收了。
接下来又是一番没什么营养的吹捧,礼数周全的季大公子这会儿却像是看不懂沈家父子的不耐烦一般,硬是拖了一炷香时间才堪堪止住话头:“伯崇回来还需多加修养,我便不打扰了。”
“季公子有心了,还请代为问候齐国公,改日定当亲自拜访。”沈元清与人客套了几句,便扬声道,“来人啊,送客。”
等人离开花厅半晌,沈棠才开了口:“他走这一趟,就只是为了送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