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红珊瑚

  话音落下,声音的主人也现出身来,却是一个清癯蓄须的中年文士。
  沈棠心中暗定,机会找上门来,他自然不会往外推,当即借着对方的话应下来:“小可荣幸,阁下也喜欢婉君姑娘的琴音?”
  中年文士踏进房中,抬手示意清倌继续抚琴,这才笑道:“岂止喜欢,春意楼诸多红粉,徐某是独爱婉君一人的琴啊!”
  “这么说来倒是我先夺人所好了,小弟以茶代酒,先给兄台赔个不是。”
  “诶,你我两人兴致相投,这是缘分,不妨交个朋友。”中年文士一托他的手,笑道,“徐某虚长齿岁,就厚着脸皮担你一声老哥了。”
  “小弟沈棠,这临安城初来乍到,以后还要托徐兄关照。”
  两人聊得投机,午时索性同去了太一楼,当下更是把酒言欢,颇有相见恨晚之意。
  如此直到申时才散,沈棠将醉醺醺的徐令杰扶上马车,这才脚步虚浮的往秦府的方向溜达过去。
  他酒量本就不错,今日又刻意控制着没有贪杯,如今不过微醺而已,内力运转剩下那点酒气便被逼了个干净。
  不过今日好容易搭上的台子,不管还有没有人看,戏总还是要演下去的嘛。
  与门房打过招呼,沈棠才褪去那张吊儿郎当的脸,正要抬步往竹园去,不想先被人拦了下来。
  “表哥!”
  沈棠站在原处等小表弟追上来,笑着摸了副帕子递过去:“今日又去哪儿疯了?一会儿被舅舅瞧见又收拾你。”
  秦昭却不擦汗,捏着帕子觑了几眼,才瞥着嘴道:“爹看到这帕子只怕会先收拾你。”
  沈棠却显然没当回事:“婉君姑娘的琴清远优雅,舅舅也不是不解风雅的老顽固,怎么会因为这种事动怒?”
  “你单白日里去听琴自然没事,”像是怕表哥不信自己的话,秦昭急道,“但是你不该跟姓徐的搅和到一处去!何况还把臂同游!”
  沈棠喷笑出来:“饮个酒而已,什么把臂同游,这说到哪儿去了。”
  “这不是重点!”秦昭也知道自己气急之下说的夸张,可看表哥一副不当回事的样子,他怎么可能不着急呢?“徐令杰不是什么好人,你可千万不要同他掺和到一起去!”
  他已经准备好了要做一次恶人,也不能让表哥稀里糊涂踏进这摊烂泥里去,谁想对方听了连表情都未变分毫,只抬手拍拍他的肩膀:“我明白,不过哥这两日有事要做,就不陪着你们玩了。”
  说罢扭头便走,却是将他这一番苦心当成了失去玩伴的编排胡话!
  秦昭跺跺脚,又是恨自己好心提醒没得到重视,又是恼表哥以前风光霁月的一个人,现在怎么就趋炎附势到要结交徐令杰那种人了呢?
  看着那华衣少年跺了下脚跑了出去,沈棠才收回视线,扭头朝竹园而去。
  往日里他从来都是将表弟表妹们当孩子看,真没想到有一天还能被表弟给教育一通。
  可惜就算再知道徐令杰是个什么人,他也得借着这次机会跟人好好搭上关系,否则这一趟可就是白跑了。
  这些心思在踏进竹园之后便被他暂压了下去,小酒不懂这些,他也不想那孩子沾染。
  昨日才见了小孩的黏人劲儿,他本以为进门就会看到人,却不想院子里空荡荡,屋子里也一点动静没有。
  这是出去玩了?
  小酒那孩子因着坎坷经历一贯不与人亲近,若能与人多交流些,许能改改这性子——这是好事,沈棠心中第一时间浮上来的却不是高兴,反而有些茫然。
  或许是因为,那孩子对他依赖太甚,以至于他总是觉得,不管什么时候转身总能看到他的,如今入眼处空空荡荡,才更显得失落吧。
  沈棠闭了下眼,将这越来越不对劲的念头死死压了下去。
  别说小酒不是豢养的宠物,照他一贯疏狂的性子,就算宠物也不会看这么紧,如今怎么会如此轻易地被一个人牵动心神?
  “哗啦……”
  微弱的水声传来,沈棠双耳微动,身体已经在反应过来之前往声音传来的内室而去。
  日头西沉,内室光线有些暗淡,再加上隔着屏风,沈棠只能看到一个细瘦的身影晃动,但他偏就知道那人就是小酒。
  明明两人相识也不过这半月的事,可他好像突然具备了一眼从人群中认出那个身影的本事,更何况现在房中只有一人,他更不会认错了。
  空茫的心不知何时安定了下来,他上前两步抬手要敲门,下一刻却又顿住了动作。
  角度变换,屏风后的人露了一半背影出来,他才发现小酒只着中衣,刚将外袍拿起来要穿的样子——这也不是重点,昨夜同睡两人只着里衣的样子也见过,可这会儿,这会儿沈棠却总觉有些不一样。
  许是因为这个角度恰好让熔金落日与人影框在了一处,那身子便显得比平常多了一份柔软缥缈,恍惚整个人都要被那光吞噬了一般,只剩下一处红,一处红……
  是日光映在了小酒的耳朵上,那只耳朵仅薄薄一片,阳光映着,像是一点透着亮的红珊瑚,能从人的眼中落到心里去。
  直到这时,沈棠才意识到自己的心脏“砰砰”作响,像是要从腔子里跳出来,跟着那身影一道融进日光里。
  “棠大哥?”
  小酒蓦然回头看过来,那点“红珊瑚”消失在眼前,沈棠的心神也落回了身体里,干咳一声应道:“是我。”
  说话间他不动声色的退后了几步,然后听着内室脚步声走近,门被人拉开,那张清秀的脸便露了出来,明显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沈棠心中一动:“吓着你了?”
  他刚才应该先跟人打招呼的,小酒防备心强,外面来了不知身份的人肯定让她害怕了。
  小酒却没做声,只上前一步掩过来房门,看着他像要说什么,可沈棠等了好一会儿又不见人开口。
  方才的情绪尚未平复,沈棠被人盯着看时难得沉不住气,先打破了沉默:“怎么了?”
  小孩依旧看着他,好一会儿目光挪开低下了头,声音终于响了起来:“棠大哥,你不喜欢我吗?”
  像是还不确定该不该问这句话,声音飘飘忽忽的,仿佛散开之后便不作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