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去你的“情在不能醒” 二

  乐原送走一大家子后便一个人在京城苦苦支撑。
  每月省吃俭用,想法子给山村的父亲和继母,以及矿场的丈夫、小姑子和妹妹寄些东西,饼干、奶粉、麦乳精、糖果、布匹、毛线,能弄到的乐原都费心张罗着。
  X历1967年5月末,甄温生突然返回家中。
  他一个人没有开灯,黑漆漆地独坐在沙发上。乐原回去后还被吓了一跳。然而更让她受惊吓的还在后面的呢。
  “伊人怀孕了,两个多月了。一旦被发现,她也活不了了。能把她送到爸妈那去吗?”甄温生低声问。
  “怀孕了?什么人的孩子?”乐原心中惊疑不动,这究竟是出了什么乱子,单是怀孕被发现就会要人命?未婚先孕?
  甄温生风尘仆仆,白衬衣皱巴巴的,且有着明显的汗渍,脸色也十分不好,“这种时候就别问是谁的了,能赶紧想想办法吗?人命关天!”
  乐原是天生好脾气爱照顾人的性子,彼时只当是乐伊人的事甄温生不便说,便没有再追问。
  果然人命关天,当夜甄温生就催着乐原收拾行装准备干粮,不过略休息了几个小时,一大早又催着乐原给医院打电话请了假。
  归程的火车票甄温生都买好了,乐原看他一路风尘,嘴上都撩起泡了,也只觉得丈夫担了大惊吓,十分不易,硬是又从嘴里省下了十斤粮票和所有能凑到的补品大包小包带上去探乐伊人。
  坐了四天三夜的火车,乐原亲去矿场帮乐伊人办理了病休手续,又火车倒汽车,汽车转牛车,将乐伊人送到了父亲和继母所在的大山村。
  X历1968年2月14日,乐伊人生下一子,假装怀孕的乐原很快就有了一个儿子。
  这当中乐原用尽人情,数历风险,终于瞒天过海,让那个孩子上了她和甄温生的户口本。
  在那个危险的年月,男女作风问题都可能致人死命。
  尽管乐原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稍加询问乐伊人便默默流泪,不想太勉强一向柔弱的妹妹,乐原总也没有得到答案便放下了。
  然而,让乐原吃惊的是,1972年3月的一天,甄温生寄来一封信,信中再次要求乐原将乐伊人送去大山村,乐伊人又怀孕了。
  乐原见信后辗转反侧,完全无法入睡。
  是什么原因让乐伊人再次怀孕?
  乐原不相信是有人逼迫,矿厂厂长一直对乐原心怀感恩,乐伊人病休近一年也未置一词,风平浪静地再次接收和安置了乐伊人。
  上个月她也才又见到厂长,看他的神情也不似有什么不对付的地方。
  乐原想不出所以然,只好亲去询问。
  她到的时候,已是三月末了,矿场的春天却才开始。
  矿厂厂长为了还人情,给甄氏兄妹和乐伊人安排在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
  院里三颗杏树枝头娇花正灼灼盛放,恰有一枝红杏春光泄出墙外。
  大门虚掩,乐原推门而入。
  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似乎也并不曾打破小院的宁静。
  一只老母鸡刚抱了一窝小鸡,领着她的孩子们在小院里啄来啄去找东西吃,有人来了也只是看了一眼又继续转悠起来。
  乐原敲了敲居中那间堂屋的门,门如何开的,在乐原的记忆中是一片空白。
  因为她被更强烈的记忆冲击了。
  突入乐原视线的是乍然惊慌失色,继而便侧扭身子默默流泪的乐伊人。
  而后便是刺痛她视线的,不再掩饰关切之情,迅即揽住乐伊人双肩将其抱在怀中的甄温生。
  嗯,还有站在一侧,用看欺男霸女黑山土匪一样的目光盯着她的小姑子。
  乐原攥紧双拳,说服自己不了解情况不要瞎猜。
  她一言不发,终于乐伊人停下哭泣。
  怀了孕的乐伊人仍有一股楚楚动人的气质。
  乐原的生母汪静姝乃是中医世家精心养育的闺秀,最知道情志对人身体的影响,故从小便培养乐原豁达从容,少嗔少恚,与其怨天尤人不如自得其乐的心性。
  故而乐原对于父亲和继母无所怨,对于同父异母的妹妹也没有偏见,又秉承能者多劳的观念,很是会照顾人。
  这些年在乐原的庇护下,乐伊人未经风雨,面庞白晰光洁,神情无辜脆弱,一如少女。
  这位仔细看去,可以发现其小腹微隆的伪少女,身上穿的红毛衣柔软修身,那线还是乐原用了七张布票同人换来的线织成的。
  “姐,我知道我这样做你一下子接受不了。可是情不所知起,一往而深。
  这几年我和温生哥一起在这个矿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才知道什么是岁月静好,琴瑟和谐。”
  “这里就像是世界桃源,外面的风波就像是天意要让我们在一起,宿命的力量是无法抗拒的,这你能明白吗?”乐伊人说着说着自己又感动上了,眼中闪着泪光。
  “这一切就像梦一样,特别是当我知道温生哥他心里也有我时,我就觉得哪怕是梦,我也不要醒了。”
  “我要给他生儿育女,照顾他爱他一直到最后。我发过誓,我活一天,就绝不从梦中醒来!”
  乐伊人的声音清婉而坚定,甚至还有感情丰沛的抑扬顿挫,加上旋律可以改成咏叹调了。
  乐原默默无语,她看着自己因为操作精密手术从来极稳的双手,此刻正颤抖不止。
  “嫂子,事情到了这一步,都得往前走,你也不想逼死伊人姐不是。伊人姐早在跟我哥在一起的时候就说过了——‘情在不能醒’。”
  甄温眉见乐原沉默不语,便接力发表意见,特别动情(矫情)地念了那什么“情在不能醒”。
  “伊人姐这么爱我哥,你要是不成全她的话,真和要了她的命也没什么分别了。”
  甄温眉似乎很瞧不上乐原持续地沉默,冷冷又补充一句。
  作为小姑子,甄温眉向来觉得自己很有发言权,乐原应该听她的。
  整个过程中甄温生一言未发,只是温柔地搂着乐伊人,右手时不时抚过乐伊人的头发。
  这些都是左庐在北瓜精魂1号提供的任务信息中看到的原主最难遗忘又最想遗忘的场景。
  乐原与甄温生原是本科校友,甄温生为追求她曾在图书馆一次次地假装偶遇。
  他一本本地借乐原借过的书—那怕是他看不懂的医学专业书,只为了将写着二人名字的借书卡偷偷换出来,重做了一样的替换上。
  甄温生换出来的借书卡装满了一个纸盒,现在还在二人家中书房的一个柜子里放着。
  乐原与甄温生也曾有过烈烈燃烧的爱情,如今看来已经成灰烬了。
  乐原心灰意冷,却也不忍心下手流去乐伊人腹中生命,再次将她送去了大山村。
  只是从那以后,再没有往山村和矿场寄过任何东西,因为她不相信她的父亲和继母在照顾妹妹第一次生产时真的全不知情。
  父亲回避的眼神,继母眼中的自得与轻蔑足可说明一切!
  她却为了生命的宝贵,强忍愤怒和恶心再次假装怀孕。
  因为小生命无辜,也因为私生罪不至死,而在这年月,如果没有被认可的身份,等待的只有深渊。
  1972年11月,乐伊人新生的女儿再次被当作乐原的孩子,也同其兄长一样被送到大山村由外公外婆照顾。
  几年以后,乐伊人四处对人说,乐原只顾自己搅风搅雨,跟人阴谋算计,同流合污,不但自己父母,丈夫和妹妹都不管,连自己的孩子也丢给爸妈,甚至连奶粉钱都不出。
  以至于乐原在乱局结束后,因为曾经为一些当权人物治过病,再加上亲妹的指证,被收押审查两年多。
  幸而乐原医术高明,医德更好,救人无数,总有人惦记着她,1979年春天,她重获自由并回到了协合医院。
  两个孩子被乐原毫无转圜地拒绝在家门之外。
  甄温生父母均在乱局中亡故,只收得骨灰,本就对乐原有迁怒之意,见此情景只拖了一年,觉得时局稳定了便与乐原离了婚,隔一年便与乐伊人结婚。
  乐原因对婚姻和家庭失望,一生奉献给事业,救人无数。
  生活上一直极为简朴,绝大部份工资都用来帮付不起医院费用的病人垫付各种费用了。
  临老也不过是从医院的职工宿舍搬进养老院而已。
  因为她名下的两套房子一早在乐师良与钱葭葭的纠缠下卖了给甄温生与乐伊人一子一女买婚房。
  乐原并不愚孝,但无意和拿老迈与血缘作资本的父亲与继母搏一个世间公允。
  更不愿跟日日在她面前闹腾的老人纠缠,果断将房子委托给中介,拿钱买清净。
  即使其中一套房子是母亲留给她的,但她相信,母亲在生的话也不愿意让她为了身外之物与不想交接的人纠缠不已。
  如果金钱能买清静,乐原就拿金钱买。
  从此在她养老院直至生命最后一刻。
  乐原的一生,本不当如此。
  善有善报,对赏善司而言,今生赏不完的善果才会顺承到来生呢(没错,地府一不拖延二不定期清零),乐原这种情况根本属于错乱。
  但鉴于乐原本人无意继续重写这段人生,地府只好从原有的时间线切入,找人拨乱反正。
  左庐不才,正是这个任务执行者。
  可惜由于本人没有改写人生的意愿,地府随意给定了个小目标——将乐原从丈夫和妹妹的“爱情”漩涡中拯救出来。
  左庐却觉得只是这样,不过是不趟浑水而已,仍有不足。
  然而数百年来都很少主动想什么事的左庐也没什么思路,于是决定就从乐原最不能接受的事和最不堪承受的事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