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一章
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还会有这么大的声音出来,老师这个职业的特点,就是要用嗓子说话的,尽管有了麦克,但是依然还是少不了要用嗓音的。所以他非常爱惜自己的嗓音,一般都是用低音教学。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习惯,在课堂上不用说,就是在家里,在街上,在一切需要用到嗓音的地方,他都会下意识地用小声来说话。
再一个呢,他也认为,说话嗓门的高低,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教养,也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基本素养来。当然,低音说话一般反映出了说话人的高水平的教养。像他这种本身就在高等学府当老师的人来说,低声说话,基本上就成了他的最基本的素养。
可是,今天不知为什么,他违反了自己的基本原则,他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就是这样,突然地,一下子,他给爆发了。
他的爆发,对他而言,属于昙花一现,对于他的学生们来说,更是初春的炸雷,一下子把他们都给镇住了。他们也搞不清楚,张老师怎么了?怎么会发这么大的火呢?这是他吗?
平心而论,不管张老师的讲课爱不爱听,私底下他们都认为,张老师起码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人。也是一个老好人。他这样大喊大叫,是突发癔症了吗?
或者,是大家都集体发生幻听了吗?于是,打瞌睡的或者佯装打瞌睡的同学都一下子被惊醒了。他们看着由于生气而被扭曲了脸庞的张老师,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脾气。
那些正在咀嚼早餐的同学,被他吓了一跳,刚刚吃进嘴里的早餐,和刚刚还在正常进行的吃饭动作,一下子都被冻结了,他们同时抬起头来,看着黑板上的推导公式,一时也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
当然,打瞌睡或者佯装打瞌睡的同学,他们也没有听清楚张老师究竟喊了一句什么话,所以他们也没有相应或者是听从他的话。
而那些正在吃早餐的同学,本来的注意力就在吃饭上,没有谁去一边吃一边看那些推导公式。尽管有很多人经常说一心两用,可是最近的科学研究证明,人是不可能一心两用的。
如果有谁非要去尝试一下的话,他就会发现,在他试图一心两用,同时去做两件事情的话,这两件事情没有一件事可以做得好的,总是要出点差错的。
所以啊,懂得这些道理的同学们,即便是在课堂上吃早餐,他们也是把全部或者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吃饭上,而只把听讲看黑板,作为一项副业来对待。
既然如此,当张老师怒不可遏地高喊出那惊天地泣鬼神的话的时候,很多吃早餐的同学,只是感到了震动,其实并没有正确理解他喊的内容是什么。
张老师看到他的一声怒喝,给所有同学的正在进行时,画上了一个休止符,一大半地达到了他预期的效果,他的心情稍有好转。可是他不知道接下来,他是应该继续讲课呢,还是停下来跟所有的同学理论一番。
就在他拿不定主意的时候,那些打瞌睡或者佯装打瞌睡的同学,已经头脑清醒了,正因为已经清醒了,而且因为睡了一下,头脑而异常清醒。
那些正在吃早餐的同学,因了他的大声呵斥,都纷纷把嘴里的食物,迅速地咽进肚子里,补充肠胃渴望的能量。而正是由于有了能量的及时补充,他们也就更加有了采取进一步行动的力量。
有一个同学把挡在面前的书本移开,霍地站起身来,对着张老师说,“我们是学生,有学习的权利,谁给了你叫我们走出教室的权利?”
张老师没有想到,这位刚刚努力加餐的同学,竟然这样理直气壮地反过来指责他。他就气势汹汹地说,“作为学生是有学习的权利,可是谁给了你们影响别人学习的权利?”
打瞌睡或者佯装打瞌睡的同学觉得受了委屈,有一个就站出来说,“我们上课的时候打瞌睡,是不对,可是我们自己打瞌睡,没有影响别人学习啊。再说了,我们为什么大清早就打瞌睡呢?原因有两个,一个是昨晚忙着学习,睡得太晚,再一个就是你讲课讲得就像催眠曲,弄得我们昏昏欲睡。”
看着他们理直气壮的样子,张老师实在是气愤极了,他说“你们昨晚上没有睡好,姑且不论是不是真实情况,最起码来说是你们没有遵守学校的作息时间。既然没有睡好,完全可以留在宿舍继续补觉,为什么要到课堂上来睡觉呢?在课堂上睡觉,既浪费时间,又睡不好,不符合最优化的原则啊。”
“这个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我们作为学生,还是把学业放在第一位的,我们也不愿意在课堂上睡觉,来到这里就是准备上课的。可是你讲得不吸引人啊,我们都被你集体催眠了。”
张老师被学生的这个论点给说住了。他没有选择跟这些同学正面交锋,而是又把话题转入到吃早餐的同学,“你们在教室里吃早餐,硬生生地把课堂变成了食堂,你们吃早餐,不仅自己不能好好地听讲,还影响别的同学听讲。”
“影响到别人了吗?我们吃饭可是很文明的,细嚼慢咽,基本上就没有分贝出来,怎么可能影响别的人呢?”
“这个就不要给自己贴金了,我在讲台上,都能听见你们吸溜吸溜的吃饭声,就不要说台下的同学们了。”
“民意食为天,我们虽说是成年人了,可也是身体发育的关键阶段,不吃早餐是对身体的严重摧残,”
“我也没有说不准你们吃早餐,只是说你们在课堂上吃早餐影响不好。”
张老师还要继续说什么,突然发现同学们都不说话了,大家的眼光一起转向门口。原来是有人进来了。张老师觉得这个人有点面熟,努力想了一下,果然想起来了,此人好像是教导处的。
接着,张老师就感到十分奇怪,他来课堂上干什么呢?原来就在张老师跟同学们唇枪舌剑地争论的时候,有同学给学校教导处发了短信,说是这个教室老师和学生发生了严重的纠纷,爆发了冲突。
接到短信的领导,一看有了冲突,不敢怠慢,马上出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了过来。以至于人站在教室的门口,一颗激烈跳动的心,还不能趋于正常的跳动,气喘吁吁,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不过,暂时也还不需要他说话,起码眼前,他还没有看到有任何的冲突发生。他所理解的冲突,是那种肢体上的冲突。
领导的目光,雷达一样严峻地扫过讲台上下。张老师的脸色极其难看,涨得通红,堪比斗鸡的鸡冠。台下却是一片狼藉,倒也符合一般冲突的现场状况,一片狼藉。地上到处都分布着鸡蛋碎壳,方便面泡桶,还有油乎乎的包了油条的白纸,也有面包那些残缺碎屑。
领导看到暂时没有肢体冲突的迹象,就一屁股坐下来,一方面是休息一下,另一方面也有坐镇的意思,权威地环顾四周,同学们知道是学校教导处的领导,都不自觉地端正了一下坐姿,装出一幅认真听讲的样子。
领导满意地收回了目光,对着讲台上的张老师说,“你继续讲吧,离下课还有十分钟。”
张慕润掏出手机,他的本意是要看一下时间的。那时候,网上著名的表哥还没有出现,张老师他也不是政府官员,本来对戴什么样的表也是有很大自由度的。
但是,他决定不戴表。社会上有一句看人的俗话说叫做,男人看表,女人看包。意思是要看一个男人的品位和财富,要看他戴什么表。要看女人的风度和家庭,要看她挎什么包。
所以,那些政界的官员,要显露自己的品位,就戴上一块价值很高的名表,显示自己的身份。张老师,他是一介书生,社会上一般形容他们的时候,往往要加上一个词,穷。大学的老师,别看社会地位很牛叉,牛叉的也有,但那是极少数。
大多数的老师还是很吊丝的。张老师供着房子,一个月几千块钱,这还是父母给交了首付,不然的话,月供还要多很多。
他的工资,加上讲课的课时费,也就是几千块钱,比那些工地上的民工,也多不了多少。只是他不戴安全帽而已。幸好他的夫人,其实也不能叫夫人,干脆叫老婆更好一些。
他的老婆是个自带粮票的,也跟他一样,在同一所大学教书。只是工资比起他来还要少一点点。两个人每月的生活费,就靠老婆的工资来将就。
孩子由爷爷奶奶姥爷姥姥轮流带,时髦的称呼叫啃老。其实呢,啃老也不算多么罪大恶极,也有正当性。老人在社会上混了一辈子,多多少少总是有积蓄的。这些积蓄,最终也是要留给孩子们的。与其临终交底,不如趁活着的时候,叫下一代来啃,还能换来一些人气指数。
所以,张老师的经济状况就决定了他的口袋里经常是没有几个钱的。有的时候,甚至是负数。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要戴表的话,可供选择的余地就很小很小了。名表就不要说了,即使国内的二线三线品牌的,他也买不起。手表,尽管也有很低价格的,但是一旦戴在他的手腕上,立马就成了奢侈品。
张老师是学数学的,钱少智商却挺高,在精打细算方面,显然比别的人更擅长。手机上不是有时间显示吗?那用手机来代替手表的功能,既一举两得,又能省一笔不菲的治装费。
好处不仅这些。男人不是要看表吗?我就不戴表,但我也是男人,你说我是什么品位?你说我是什么身份?从表面上你看不出来,那你对我,就有了许多的猜想余地,我就有了各种身份的周旋空间。说我是农民工可以,说我是微服官员也可以。
所以,张慕润没有手表,当教导处长说还有十分钟的时候,张老师要核对一下才放心,官员的话能不能当真?他听人说有时候能当真,有时候不能当真。
可是,当他掏出手机来核对的时候,他并没有意识到他又犯了一个更大的错误。老师上课的时候,是有规定的,不许带手机,更不许用手机。
当然,现在的很多规定,只是写在纸上。很多的人,包括张老师,并没有把这个规定真的放在心上,也就没有真正落实在行动上。
现在什么时代了,就连那些沿街乞讨的人,手里都拿着一个手机,有的还是拿着两个呢。张老师作为一个文化人,手机能没有吗?
尽管他的手机不是什么名牌的,但是应该有的功能还是一样不少的。你说不叫带手机,作为使用率最高的物品,谁又能不随身带呢。
随身带着,上课的时候不用,这个张老师还是能做到的。这也是作为一个文化人的起码素质吧。如果他在课堂上讲得进入角色了,突然自己的手机明目张胆地响起来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能不尴尬?他能好意思?毕竟是为人师表的啊。
所以,张慕润的手机,平时就是震动状态。为了能更好地感知震动,他的手机就习惯于装在裤兜里。震动了,知道有人找他了。不理他,下课后再打过去。
实际上,这种时候并不多。他在大学当老师,也不兼班主任,跟学生没有很多的交往。同样,跟社会上也没有什么交往,也没有什么社会上的朋友。学术上倒是有一些同道,都是老师,也都知道上课不能用手机的规定,在他上课的时候是不会打扰他的。
剩下的,就是同学了。同学毕业也都好几年了,当年那些狂热也被理性代替,除非什么聚会呀,孩子满月呀,一般也不联系了。自己的亲人,最能理解当老师的孩子,除非有急事,一般都是晚上才联系。
要说呢,掏出手机核对时间,张老师也是一种本能反应。可是,作为制度的制定者,教导处长却是对这个手机极其敏感的。
他马上就说,“你这个当老师的,怎么公然违反学校的规定,在课堂上使用手机呢?”
张慕润本来对教导处长勒令他继续讲课心存不满,那么多的学生公然违反课堂纪律,你这个官老爷来了,不应该训斥一番吗?不应该整顿一下课堂纪律吗?在这种情况下,反而叫我继续讲课,有继续讲课的氛围吗?
更过分的是,竟然当着全体同学的面,指责我使用手机。这不是捏造事实吗?我使用手机了吗?不就是想核对一下时间吗?
张慕润气得连说话都不连贯了,“岂、岂、岂,有此理!我在课堂上使用手机了吗?我给谁打电话了?”
教导处长见他不仅不接受批评,反而公开顶撞领导,觉得自己的面子上也下不来,就站了起来,“同学们都在这里可以作证,你手里到现在,不是还拿着手机吗?你把手机拿在手上,本身就违反了学校的规定。拿出手机不是准备使用又是干什么?”
拿出来就是为了使用吗?什么逻辑!张老师说,“我是要看时间,你不是说还有十分钟吗?”
“看时间?”处长被他弄得有点迷茫了,“你还是大学老师呢,简直就是奇葩嘛。看时间是要看表的。”
“是我奇葩,还是你弱智?看时间有很多方式,不一定非要看表。没有表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时间了吗?表的历史才多长啊!”
谈到表的历史,处长当然也知道,表只是时间计量的一个工具。表本身并不代表时间。但是,社会进化到现在,对时间的计量,表成了代表。以表来计量时间,成了处长的下意识。听完张老师的话,他才意识到,跟他不一样,张老师自己的时间计量工具是手机。
还有,当着这么多的同学面,他这个当处长的,不能跟当老师的打口水仗。老师可以不计较自己的身份,他这个官员不能不顾及自己的脸面。
于是,处长说,“关于时间的计量工具问题,我们课下还可以继续探讨,现在的问题是,上课时间你作为老师要继续讲课。”
“你败坏了我的心情,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没有心情继续讲课,没钱也可以任性。要讲,你讲吧。”说完,张慕润把自己的讲课夹子整理了一下,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处长,扬长而去。
张慕润提前下课,一个人夹着个讲义夹子,回到了家。心里还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幕。他越想越气,在家也坐不住,索性信步走出家门,来到了离校远不远处的街心公园。
街心公园倒是有很多的闲人,一些上了点年岁的女人们,不辜负她们的大妈称号,见缝插针地利用场地大跳广场舞。尽管那些舞蹈也没有多少美感,但是那么多的人,整齐地排列在那里,跳出整齐划一的步伐,倒也有着一些气势。
张老师看着这些自得其乐的大妈们,心头隐隐一动。她们都是有家庭的人,也许是上有老下有小,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但是,她们在此时此刻,把那些所有的烦恼,统统都抛到脑后去了。自己快乐,叫别的人看着也高兴。
除了跳舞的,更过分的是竟然还有一个小型的戏班子,他们沉醉在戏剧情境中,小型乐队目中无人地在演奏。不过,张老师觉得那些音乐倒也协调,听起来甚至还有几分悦耳。更为难得的是,那些一脸素装的演员,有模有样,有腔有调地唱着。戏班子也有自己的观众,演员唱到高潮处,观众就极其热烈地鼓掌。
张老师听了一回看了一回,不知不觉中,出来时的郁闷情绪就少了许多。他又向前走去,这里好像是运动区域。有好些人围成一圈,在踢毽子。稍远处还有几个人在打羽毛球。
街心公园的稍远处,有几个老者在下棋。车马炮,大战正酣。他们全然不顾那些悠扬嘈杂的声音,只顾聚精会神地厮杀。张老师对象棋不精,但是略通,自己上场肯定是臭棋,但是观战,却是能看出其中的道道。
他就驻步细看。这一看就看出了门道。坐在棋盘两端的倒显得镇定自如,像极了淡定哥。反而是那些旁观者,一个个像红了脸的斗鸡,叫唤声一个比一个高。更有甚者,支招嫌不过瘾,亲自出手。而主战者,却不给面子,不管支的招走得怎么好,一律不算数,他统统都给移回原处。
由这个象棋摊,张老师想到了上午的冲突过程,很像啊。原本自己跟学生,像是这主战的两方,尽管是厮杀,却是十分的谨慎,双方也都没有走出几步棋。可是那个什么教导处的处长,却像是这些旁观者,看热闹。
本来,国人就喜欢看热闹,看热闹的人,不嫌事情大。或者说,看热闹的人,唯恐事情不够大,不够热闹,自己看得不值。
问题是看热闹的人,一旦转换身份,去支招,或者干脆自己赤膊上阵,那事情就有了变化,支招这就成了交战的当事人。而原来的当事人就成了看热闹的人。后来的事态演变,果然教导处长也成了当事人,那些闹事的学生,却成了悠闲的看热闹者。
这叫张老师很有感触。就又多看了一会儿。直到肚子叽里咕噜地叫唤起来,这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家。
家里并没有现成的饭菜。因为他和老婆都在学校任教,谁也没有工夫专门在家做饭,就都在学校教工食堂吃饭。张老师急匆匆地赶到教工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