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岸芷汀兰,无言为你开颜

  他叫无言。沉默是他一贯的标志。他从不为不值得的人或无聊的事多发一言。事实上,“沉默是金”,很多情况下,一语置评也是多余。
  无言人如其名,寡言、很静。所以很多人认为他冷面,尽管他生就一副慈眉善脸,甭管谁见了都觉得就算天塌下来,也不怕,因为有他顶着。
  别的孩子出生时用一声嘹亮的啼哭宣告新生命的诞临,无言却用长久的沉默来表达他对这个世界的印象。静寂得他母亲不知已产下他,静寂得他父亲误以为母子俱损,喝了三大碗闷酒,把接生婆祖上三代咒骂了十七八回。
  长大后,无言越发显得静。家里来了客人,觥筹交错,把酒言欢,无言只是在一边默默地看,静静地听,提箸、饮酒,仅此而已。别的孩子嬉笑玩耍,无言却只顾着看书,把那本《春秋策论》翻得烂熟。
  如此一来,无言显得愈发不合群。渐渐地,家人、同伴都与他有了疏离,只觉得他异类、怪癖。那么地清高在上,那么地拒人千里。
  无言背后的寂寞,又有谁能懂?
  北方有鸟,其色斑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
  无言也是如此,话不多,却每每“语不惊人死不休”。事不多,但往往出人意表,为人之不敢为。十岁,他离家出走,走前只留给父母一句话:“爹、娘,孩儿只做别人没做过的,因为世人永远只记得第一个,后面再前赴后继,也都是“第一”的陪衬,孩儿不愿成为陪衬,只愿做一束光,让无数人在光环下留驻背影。”
  于是,无言彻底销声匿迹,再次与他的名字契合。这一走,仿佛再无声息。
  等无言再度“一鸣惊人”时,已不是昔日的无言。爹娘只从偶尔上京经商返归的乡民口中听说,京中新崛起一股庞大势力——岸芷汀兰阁。三教九流,无所不包。莫可名状,与龙城、武林、市井等皆有或明或暗之千丝万缕联系。“廿四坊”等皆隶属于此阁。阁主无言,面如冠玉,包子脸,身形修长健朗,气度雍容,心胸坦荡,待人宽厚体贴。一身武功深不可测。
  贵为岸芷汀兰阁阁主的无言,依旧不多言。对于自己的过往,一如他一贯的行事作风一般,冷静、默然。没有人知道出走的十年,他经历了什么。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岸芷汀兰阁正像一树洁白梨花,一夜之间耸立在京畿,成为龙城外围第一民间组织,也是朝中分别以端王爷和上官欧阳太傅为首的两大党系都迫切拉拢的势力。
  面对端王爷,无言虚与委蛇;面对上官太傅,无言若即若离。许以重金,他原封退回;献以美女,他亦不笑纳。无言本人,静得像窗台那盆兰花,清香暗吐,纤尘不染。岸芷汀兰阁依然屹立不倒。
  其实,有样东西,可以令无言再难不言,那就是——情。
  真情,可以令人动心,也能让一向沉默若死的他开颜。
  他遇上了她,在太白记酒楼上——太白记,本也是岸芷汀兰阁密集关系网中的一支,归“廿四坊”之“食坊”所辖。那一句轻嗔薄怒的“收声!也不怕人家……整个一吃货!”勾起了他的好奇。抬望眼,他在万千食客中看见了她——明眸、白肤、玉颊、皓腕、绛唇,无一不美,何处不妖娆。那一眼,拨动了他的心弦,仿佛一阵轻风袭过,荡起涟漪,吹皱一池春水。
  那一眼,他知道,“无言”的日子已成过往。今后的日子里,这个女子注定在自己的记忆里驻足。情,何其难以自制;缘,何以妙不可言?
  她下楼,他的目光被牵引得下楼。看她在街边,被那个娇俏可爱的人儿拉扯得踉踉跄跄向糖葫芦摊奔去,无奈又娇俏的神情,再次让他心旌摇动。岸芷汀兰阁,不正缺少一个像她这样清新如兰的女主人么?
  当然,敏锐如无言,是不可能不注意到他的。那个以同样好奇又带有着些欣赏、关注的目光盯着她的他——金锐,这是怎样一个丰神俊朗的俏公子,莫非他也对她一见钟情?
  萌生爱意的时候,即便沉着冷静如无言,也变得敏感而多愁善感。仅仅是一眼,无言几已认定这个婴儿肥口中的“小扬姐”是自己心中所属。真爱面前揉不进一粒沙子,更不愿意与他人分享,哪怕只是目光的驻留。无言明白自己生了妒念,却情难自已。
  马蹄如雷,把无言从出神拉回现实。惊诧间,他发现自己的眼中,已经失了那美艳人儿的身影。举目上眺,更惊诧的是,那人儿与婴儿肥竟然被高高抛起,又直直坠下。许是“关心则乱”吧,无言第一次体会到“心吊到嗓子口”的感觉。
  他不能再坐视不理,于是,无言起身,行动。
  如离弦之箭,无言倒射出窗口,无暇理会同一时间身边白影一晃。双手一张,无言已搂住那姑娘的腰肢,触手腻滑,更令他心神一荡。一回眸,他的眼对上她的眼,不知怎的,那姑娘倚在他怀中,竟也不自觉地红霞满面。霎那间,无言有了一种期许:愿时间静止,自己就像现在这样搂着她,无声地坠下去,坠下去,坠向那无休无止爱的无底深渊。
  无言徐徐落地,这才发现婴儿肥已落,哦不,是躺,稳稳地躺在另一个男子的怀抱,正是金锐,同样的关切眼神看着怀中的伊人,那专注,让无言惊觉又惭愧:惊觉他的“她”和金锐的“她”竟不是同一个“她”;惭愧适才自己竟如此小心眼,平日的胸襟和气度都到哪里去了?想到这,无言不禁多向金锐投去一瞥,金锐仿佛也若有所感,于此时回转目光,两人对视,他从他目中领略了浩浩英雄气概,他从他眼里见识了翩翩君子风度。
  怒马没有因撞倒人而止步,依然笔直地向四人冲来。说时迟,那时快,金锐和无言一手放下伊人,一手出掌,雄厚内劲疾吐,在不退不让的情况下硬生生地将奔马遏止。那两奔马前冲之势突然刹住,不禁如人般直立,四蹄乱舞,口中嘶鸣不已。马上骑客虽是惯熟骑射的大内侍卫,当此之时,也是手足无措,好不容易勒马悬缰,才稳住身形,免了坠马扑地之辱。饶是如此,两人也已经狼狈不堪,面上无光。
  宫中侍卫,颐指气使惯了,逢官便大三级,何曾如此丢人过?两名侍卫翻身下马,手按刀柄,立时便要发作。忽地,一串又老又尖的声音划过耳际,字字清晰:“是谁啊,挡住老夫的去路?”这句话并不怎么响亮,却重若泰山,一干侍卫已分列两侧,由适才那两个侍卫领头,单膝下跪,恭声道:“恭迎元公公,元公公吉祥!”
  官轿帘幕掀开,迈出一个身着黛青色宫装配着一束锦玉腰带的老者,五六十岁年纪,肥头大耳,面容白净,额下无须,肚子高高隆起,眼睛半眯着,脸上堆着笑意,似乎随时准备着说出一句“恭喜发财”来。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养尊处优、貌不惊人的老头儿,就是当今皇上身边第一红人、大内总管兼御前副都统、位高权重的元炳泰元公公?
  恶人先告状。两侍卫头一见主子,慌不迭地凑上前,在元公公耳边低语几句。元公公一直笑脸,只在后两句时,笑容一敛,半眯着的眼睛向无言和金锐一扫,又重新合上了,笑骂那两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贵人,还如此理直气壮,当真该死!”口说“该死”,脸上却没有半丝杀意,元公公往前迈了两步,向无言一拱手:“老夫道寻常人家也不敢随随便便挡老夫的车驾,原来是岸芷汀兰阁无言阁主。幸会!幸会!两个不中用的狗奴才冒犯了阁主,又惊吓了佳人。老夫代他们向无言阁主和这位姑娘致歉,还望二位海涵,海涵!”说罢,元公公竟真的折腰下趋,向无言和那位姑娘行起大礼来。
  无言却是脸色一变,将那姑娘护在身后,袍袖一拢,还了半礼,说道:“元公公言重了。既是奴才无礼,又怎好劳动主子赔礼呢。元公公返归还真是声势浩大,八人大轿,侍卫开道,横冲直撞,旁若无人。百姓无知,还以为是皇上出巡呢!”言毕,两人都是微微一晃,随即站定。原来,元炳泰自幼修习西域“修罗破煞”异术,又是内监之身,五十余年童子功,内力精纯,适才一弯腰,已暗运四成“修罗破煞功”功力,向无言直逼过去,存心要叫这位阁主出个丑。哪知无言袍袖一拢,已形成一股坚实的气墙,再借还礼,将那四成功力消弭于无形。“修罗破煞功”无功而返,委实大出元炳泰意料之外。不过他在宫中见惯风浪,心中惊疑不解,脸上却依旧笑咪咪的:“无言阁主见笑了。老夫能有今天,全是皇上的恩德,又岂敢与圣上相提并论呢?不过诚如阁主所说,奴才犯了事儿,就该承担后果!”
  元公公说完,转头向那领头的侍卫笑着说:“刚才,是你骑马撞人来着?”那侍卫迎上元公公的笑脸,背上已然一股寒意蹿起,语无伦次:“小的……小的……”“喀喇”一声,喉骨应声而断。另一个头儿吓得面如土色,转身欲跑,一只死亡手掌已搭上脊背,“修罗破煞功”掌劲暗吐,几声脆响,那头儿脊背碎裂,倒地抽搐几下,眼见是不活了。“老夫平生最讨厌的就是恃强凌弱!”元公公笑骂,转眼向那两匹肇事的马瞟了一眼,“人已死,畜生更不中留!”语音未落,元公公左右开弓,两匹高头大马连哀鸣都来不及,就筋骨断折,在地上扭曲成一团。
  元公公举手投足之间,连毙二人二马,功夫之高,手段之辣,一干侍卫莫不动容。元炳泰本人却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依旧笑容可掬:“不知这样个处置法,无言阁主可还满意?”
  无言不动声色:“元公公好深厚的修罗掌劲,治下严苛如此,视生命犹如草芥,无言佩服!”语带讥讽,元公公却好似受了嘉奖一般:“阁主过奖了!”余光一瞄,仿佛刚看到金锐一样,走到他面前:“这位公子气宇轩昂,想来也非普通人物,适才那两个该死的奴才同样得罪了公子和身边这位姑娘。不知公子高姓大名,凭老夫刚才那两下子,能否消得了公子心头之气,大家交个朋友如何?”说着,故伎重施,躬身一揖,又是四成“修罗破煞功”向金锐直逼过去。
  谁知金锐竟旁若无人地应接下来。他见对方是个太监,已有三分不屑,又目睹元公公及其手下仗势欺人,出手狠毒,更平添七分厌憎,当下也不愿说什么“久仰、幸会”之类的客套话,只淡淡地回了句:“在下金锐,见过元公公。”
  这一来,元炳泰心中更是惊诧莫名。无言的武功他听闻过,能接下自己四成“修罗破煞功”,他虽然吃惊,却还能接受;可金锐他是初见,年级较无言还轻,江湖上又名不经传,身受四成“修罗破煞功”居然如无言般恍若无事,这不得不令元炳泰对眼前这个少年重新审视。他却哪里知道,金锐从其父金无式那承袭了不死不灭的“帝王之血”,又从小在四老和四杰的督训陪伴下修习长大,“金池十六煞”每人或多或少传过他一招半式,故虽未能融会贯通,论内力已不输于当世一般高手。元炳泰的“修罗破煞功”虽然厉害,却已伤他不得。
  元公公两番偷袭均告无果,便知今日的形势对自己大大不利,欲待收场,到底不甘。转念一想,计从心来。对无言他们笑道:“虽然料理了两个不听话的奴才,老夫心里仍感不安。这样吧,三日后,端王爷正好宴请上官太傅,不如几位同去,也算是老夫借王爷地头给几位赔罪。端王爷求贤若渴,善与人交,几位前去,王爷必然高兴。特别是无言阁主您,王爷可是生生记挂着您哪!不知各位肯不肯赏老夫一个面子?”
  换了平时,莫说无言会婉言拒绝,金锐初次见面,更忌讳“交浅言深”。可今日两人各救了自己心动的姑娘,眼见佳人无恙,心中愉悦;又在不动声色间挫了元公公的气势,不免一丝得意,竟然鬼使神差地答允了。三位姑娘自然听从二人的意见,并无异议。一场街头风波总算平息。
  风波真的会就此平息么?只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