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书生

  故事在老人与孩童间口口相传,发生的时间难以考证。根据遗留的内容,大概也许可能是大唐天宝年间。
  那是太原城以北,雁门关以南,两山间的小镇。因是山间谷地,每日飒飒风声悦耳动人,故而取名风廊。因风廊长约百里,又名百里风廊。
  天宝年间的风廊,汇聚三教九流。
  有尚义慕侠的江湖侠客,有旅居边塞的诗人,有避祸北方的可怜人,有发配寒地的流刑人,有来自南方的商贾,有来自西域的传教士,也有前来历练的名门弟子,……如此风廊,却是一时之盛。
  风廊兴起的时间难以考证,大抵是天宝初冬末春初。
  ……
  ……
  春总是悄然而至,推开窗看到一树梨花白。
  已经是春天了。
  陈寒声推开窗,嗅到淡雅清香,心情稍好。
  可是他很快就想到去年秋试落第,名落孙山,不禁黯然神伤。
  中举的喜悦可能有差别,落第的伤心大概一样,陈寒声喝了酒,不幸掉进了滹沱河,被小镇上青皮无赖救出,青皮挟恩图报,讹走了他全部家资。
  穷秀才敢怒不敢言,心里胸中积郁闷气,又被秋水一激,又病了一个冬天。幸运的是书生屡遭折磨,还保住了一条小命,心念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隔壁铺子的王巴却找上了门,原来这买药的花销是借了隔壁王巴的钱,书生依稀记得当时借的五两银子,定的一日十文钱的利。
  不知为何,王巴讨要本金加利息六百两。
  六百两,对于大唐多数人家也是天文数字。
  穷秀才还不起怎么办呢?
  王巴想了个主意,你把祖上传下来的客栈抵给我,算五百两,剩下的五百两先欠着,日后中了第,当了官再还我。
  秀才傻愣愣一想,我的客栈只值五百两吗?
  这哪能难住王巴,他又请了牙行估价。牙行给出了三百两的价格,陈秀才一听才明白过来,厉声质问王巴:你在坑我家产?
  王巴不甘示弱,扬言三日之内不交钱,就见官。
  这已经是第三日了。
  说起客栈,原来陈寒声祖上曾阔过,留下一处占地极好的客栈,在小镇富贵的南浦巷明月街甲字号。前街是官署街,后街是商会会馆,附近还有车船牙行,大概能顶七八百两。
  春寒料峭,陈寒声紧紧衣服,越想越冷。
  穷秀才算账可以,却算不出人心,蝇营狗苟太复杂,不是穷秀才所长。
  人总要吃饭。
  自从去年家资被青皮拿走,家里的客栈请不起伙计,陈寒声只能放下身段,操持店铺。穷秀才开门迎客,没有手艺收拢客人,门前冷落,只有鸟雀噪声。
  陈寒声熬了一锅粥,便是一天的伙食。
  他倚在柜台边,左思右想不得法,馒头沾着腌菜,摇头摆脑读着书,“……儒有博学而不穷,笃行而不倦;幽居而不淫,上通而不困;礼之以和为贵,忠信之美,优游之法,举贤而容众,毁方而瓦合。……”
  书声琅琅,春风清冷。
  朝霞散成绮色,碧蓝如洗的天空,多了几分杏蕊桃红色。
  街巷积雪初融,客栈门前行人稀。
  一个年轻人,一袭白衣劲装素洁无纹,纤尘不染,他腰间别着一根骨笛,蹀躞带系着一柄横刀,撑着折伞走在通往小镇的路上。
  走在泥泞不堪的地面,年轻人的白靴却不在一点泥污。
  他走进店里,看着积满灰尘的桌椅,眉间略微挑动,很快就恢复如常了。
  小镇西边的河朔世家、武林名门——霸刀山庄,准备要开扬刀大会,方圆百里内只剩下一间客栈了。白衣人很无奈,也只能将就了。
  他走到柜台前,拍拍桌子,迎来陈寒声茫然的眼神。陈寒声自顾自道:“本店只有粥,在锅里自己盛,客房楼上随便选。住店先亮出路引,自行登记身份。”
  白衣人淡淡一笑,提起笔蘸墨,在书簿上写下“柳眠风”,转身向着厨房走去。身后传来陈寒声讶异的声音,“小楷体式秀逸,笔致洒脱,颇得右军神韵。”
  陈寒声说着拿出张纸,写了一遍“柳眠风”,比照着长叹,“还是我的字好看,可惜无人识货。”
  白衣人柳眠风听到读书人的话,未做计较,寻着糊味很快找到了厨房。灶台上、锅盖上满是积尘,锅里的粥也糊了。
  赶了三四天的路,来到小镇已是饥肠辘辘,他那还有那么多讲究,能吃上饭就不错了。舀一瓢清水洗洗碗,盛了一碗粥在店里找了个地坐下,包里还有干粮,掰开搅在一起吃。
  这时屋外传来谈笑声,沉重的脚步声。
  王巴领着乡老、里正、县衙胥吏,一行四人进了客栈。
  王巴是个斜眉三角眼,尖鼻狐狸嘴,满脸横肉,身宽体胖的五尺黑汉。杀猪出身的他,一脸戾气,手握两颗薄皮核桃,大摇大摆走到柜台。
  他那么一拍,核桃拍得粉碎,桌上尘土扬起。
  王巴急忙转过身去,拍着胸脯咳嗽不已。
  白衣人看着眼前的画面,“可惜,好好一个核桃。”
  王巴恶狠狠瞪了白衣人一眼,白衣人瞥了他一眼耸肩轻笑。
  陈寒声看着王巴,“王掌柜,你这是作何?”
  王巴咳了会,感觉身体舒服了些,挺直身子扬起脸,用他的鼻孔瞪着陈寒声,“陈寒声,我当你这读书人守信,已经给了你时间。现在时间已到,交钱还是交房契?”
  陈寒声取出借据,低声道:“王掌柜,我欠你六两,为什么要交房契?”
  王巴怒道:“放屁,白纸黑字写得清楚,你欠我六百两。”
  陈寒声打着算盘,急道:“那咱们算,一天十文,百天千文。”
  “一日五两本,十文利;二日五两十文本,二十文利。”王巴背着手在店里逡巡,仿佛在看自家店铺,嘴里还不停念叨着如何重新装修。
  随王巴来的胥吏傻头傻脑,突然蹦出一句:“这不就是高利贷吗?”
  王巴拧着一张脸,不敢怒,挤出一个笑脸道:“这不是高利贷,这就是正常借款,李长吏别多想。”
  胥吏摇摇头,板着脸道:“那可不行,我娘说过,不管别人做什么,我不能掺与这种事。”他说完话,转身离开了。
  王巴看着胥吏离开,暗骂了句“不识抬举,你舅不是县太爷,你是个屁。”
  乡老、里正没有忌讳,二人一逗一捧,说了起来。
  里正道:“陈三娃,我是里正,你周爷爷,这是你赵爷爷,咱们乡老。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还想吃官司不成?”
  乡老道:“莫说是你,太宗爷游地狱,遇到追债的都得还钱。年轻人,别因为小事坏了前程。”
  里正道:“你有大好前程,兴许今年秋试能中,入朝当了官,很快就能挣出五百两买个店铺。”
  乡老道:“别因小事,遗憾终生。”
  ……
  他们二人,一人一句,根本不给陈寒声张口的机会,说了足足两炷香的时间。
  陈寒声在二人围攻下委屈不已,一来不敢得罪乡老、里正,二来这分明是骗局又无从辩解,搜肠刮肚找不出说法,气得涨红脸,而又窘迫无言。
  柳眠风早就听明白了,实在看不下去如此欺负老实人,于是说道:“超过五成利的借贷,是不作数的。”
  王巴提起条凳,指着柳眠风,“敢管我的事,你算哪根葱?老子镇风廊王巴,有种报上姓名?”
  陈寒声拉着柳眠风,示意他离开。
  柳眠风推开他,忍俊不禁,“原来是王八,失敬失敬。我江湖无名之辈,不值一提。但无论是谁,都要讲理吧?”
  “我已经很讲江湖道义了。”
  “看来你的道理一文不值。”
  “速速离开,饶你不死。”
  柳眠风嘴上说着“大侠饶命”,却是一脸“你能怎么我?我好怕怕哦!”的欠揍表情。
  王巴被激怒,抡起条凳虎虎生风,恶狠狠冲向柳眠风。
  柳眠风微微侧身,手掌在条凳上一按一推,王巴已是退倒在地,肥胖的身体还在地板上弹了几下。
  “好好活着,别作死。”
  柳眠风拍拍手,准备再去盛一碗糊糊。
  乡老、里正见事不对,拔腿就跑,丝毫不像已经甲子年岁的老人。
  王巴灰溜溜从地上爬起,正撞上陈寒声茫然的眼神,连狠话都没敢说就跑了。
  陈寒声看着寂静的客栈,迷惑道:“这怎么了?”
  柳眠风摊手道:“他们回家吃奶了。”
  陈寒声似乎不喜低俗的语言,也没有表露出反感的样子,急切的问:“大侠,是你打走的那老王八吗?”
  柳眠风端着碗走向厨房,轻声道:“也算是吧。”
  陈寒声跟着柳眠风走进厨房,在后面问道:“大侠,你说我该怎么做?”
  “还钱啊!”
  “可是那么多,还是高利贷。”
  “把借据拿了给我看看。”
  陈寒声慌忙去取借据,交给柳眠风。
  柳眠风看完轻笑道:“他就是欺负你老实,想要强取,这借据写得清楚,也没有下陷阱。你不用怕他,还他六两,他若纠缠不休,就去衙门告他。”
  陈寒声犹豫一会,缓缓道:“那我六两也拿不出怎么办?”
  柳眠风道:“你这住店多少钱?”
  “一天八百文。”
  “那这粥呢?”
  “粥免费。”
  柳眠风瞥了他一眼,“你可以说住店六两的。”
  陈寒声急道:“我家祖祖辈辈都是读书人,岂可为了几个臭钱就折节。子曰:君子固穷……”
  柳眠风哂笑道:“那你怎么办?”
  “我,我,我不知道。”陈寒声垂头,羞愧不已。
  柳眠风看到他的窘态,竟然有些羡慕。
  他望着人流渐多的街道,喝着苦味的粥,“你把店收拾收拾,霸刀山庄扬刀大会在即,会有人来住店的。”
  他从包里拿出一吊钱,交给陈寒声。
  陈寒声推辞半天,就是不肯拿。
  柳眠风道:“看到你,我突然没那么讨厌迂腐的读书人了。”他把铜钱放在桌上,自己坐在门槛上喝粥,陈寒声拿起扫帚,很不懂事的开始扫地。
  一时间尘烟滚滚,柳眠风端着碗关上门,气恼道:“书呆子!无药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