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抬举张居正 字数4000+

  次日,又逢朱翊钧视朝。
  朱翊钧才在御座落座,张居正“扑通”一声直接跪倒在地,再次提出辞呈。
  朱翊钧只好自然而然开始办公。
  他望着御座下跪拜的张居正,劝慰道:“首辅请起,朕已命孙隆传达口谕:不允辞职。朕知道首辅绝无贰心,首辅继续做事吧,不要再提交辞呈了。”
  张居正泪水长流,跪地不起,说道:“臣受先帝顾命之托,代主行政,开罪各路人等,视臣为眼中钉,诬陷臣作威作福。虽皇上圣明,明察秋毫,但小人常戚戚,各色小人众口铄金,毁臣声誉于瞬间,臣心灰意冷,不得不辞,万望我皇恩准。”
  说罢,激动异常,伏地痛哭不已。
  殿内众臣纷纷唏嘘不已。
  朱翊钧表情木然,定睛俯瞰跪拜在地张居正,又扫一眼殿中的大臣们,徐徐站起身来。
  大臣们面对张居正的举动,尽管表情各异,但似乎都有所触动。
  朱翊钧大脑的思路极其清晰:嗯,这就好,通过刘台弹劾张居正这件事,大臣们应该都脑袋清醒了。以后,骄横狂妄者势必收敛,胡言乱语者也将有所节制。
  更重要的是,众臣通过此事,清楚了真正的人主是朕,而非张居正。
  朱翊钧缓步走下御座,来到张居正面前,轻掖张居正的胳膊,说道:“首辅平身。卿之忠诚,日月可鉴。朕已将刘台下入锦衣卫诏狱严审,就是对首辅忠诚的肯定。快快请起。”
  张居正痛哭失声,再次叩首。
  朱翊钧瞥一眼文立万。
  文立万心领神会,上前扶起了张居正。
  朱翊钧冷静的出奇,他返身回到御座,注视着殿内站着的大臣,大声说道:“首辅张先生夙夜在公,毫无私心杂念,忠诚可鉴。刘台诬陷首辅张先生图谋不轨,意欲谋逆。今天当着诸位大臣的面,朕敢说,就算朝中真有人谋逆,首辅张先生也断然不会。”
  满堂大臣听了此话,面面相觑,无不惊诧。
  谋逆这话题太敏感了,太让人忌讳了,陛下怎么随口就说了呢?
  文立万心中大赞朱翊钧的脑力。
  朱翊钧却毫无顾忌触及了“谋逆”这个敏感话题,而且毫不犹豫为张居正决不谋逆背书,瞬间将张居正推到道德高点。
  嘿嘿,就算张居正就是想谋逆,也怪不好意思的。
  文立万看着御座上的朱翊钧,微笑颔首。
  这位只有十三岁的皇帝,通过刘台事件,警告了张居正的非分之想;又在大臣面前,将张居正推到道德高点,大火炙烤,让张居正想都不敢想谋逆之事。
  才十三岁啊,这简直是天纵奇才啊。
  朱翊钧天生就是一块当皇帝的料儿!
  现代社会十三岁的孩子,正在为中考点灯熬油呢;而这个四百年多年前的孩子,已经在为自家的江山,与聪明绝顶的大臣们斗智斗勇了。
  朱翊钧不再谈论张居正辞职的话题,转而又和大臣们商议了另外几个奏章。
  散朝之际,朱翊钧说道:“散朝之后,通政使文立万来朕书房,有话要说。”
  文立万赶紧答道:“臣遵命。”
  大殿内文武大臣纷纷向文立万投来一种复杂的目光。
  朱翊钧一看,哎呀,这目光不就是活生生的羡慕嫉妒恨嘛。
  散朝之后,文立万跟随朱翊钧来到大殿后侧的书房。
  文立万是第一次进到这个书房,瞬间被皇帝书房的阵仗给镇住了。
  这里简直是书的海洋,各种善本孤本藏书满仓满谷。
  朱翊钧很随便在书桌前龙椅上坐下,说道:“坐吧。首辅张先生今天应该是感受到朕的挽留之意吧。”
  “陛下亲自走下御座扶掖首辅,他应该深感陛下的诚意。不过”文立万欲言又止,感到应该吧话题从张居正身上引开。
  张居正的话题太过敏感。
  “不过什么?”朱翊钧追问道。
  文立万只好如实道来:“今天在大殿,首辅并未收回辞呈。臣感觉首辅还会托病不出。”
  朱翊钧冷下脸来,说道:“朕已经两次挽留,还要怎么样?”
  “再三挽留啊。不是有好事不过三的说法吗?”
  朱翊钧有些不快,随手翻着桌上一本书,半晌不说话。
  文立万说道:“今日朝堂之上,臣对陛下的认知,再次更新。”
  “再次更新?”
  “是的。陛下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令臣大呼厉害!”
  “哦,怎么个厉害了?”
  “刘台弹劾事件,陛下处理得游刃有余,条理清晰,其结果必定振聋发聩,让各方势力从此蛰伏,不敢轻举妄动。”
  朱翊钧听后,嘿然一笑。看来文立万是明白了他的意图。
  文立万见皇帝眉开眼笑了,劝道:“在陛下尚未亲政的局势下,对首辅的依赖,还是必不可少的。今日大殿之上,陛下言谈举止可谓恰到好处,首辅和众臣都不是笨蛋,他们会细细领悟的。臣感觉,首辅还会象征性做个推辞之态,陛下不妨顺水推舟,第三次挽留一下,给首辅一个台阶下,皆大欢喜。”
  “这样不会给首辅惯下毛病吗?”朱翊钧还是有些不快。
  “应该不会。首辅熟读经史,他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如果陛下三次挽留,他仍然推辞,那就是真不想干了。”
  “难道首辅前两次推辞,是假装不想干?”
  文立万细致入微分析道:“第一次请辞,肯定是愤懑满胸,觉得冤枉得不行,真是想撂挑子不干了。第二次心里就直犯嘀咕:不知道陛下是不是真心挽留?第三次就会想,为什么不干呢,撂挑子不干,不是正中刘台下怀吗。既然陛下真心挽留,就死心塌地干出个好样儿来。”
  “咦,没想到你想得还蛮深刻啊。”
  “想得再深刻,也没有陛下做得深刻。”
  朱翊钧嘿然一笑,说道:“好吧,就依你之见。明日如果首辅仍然托病不出,朕就让孙隆带上赐品和朕的亲笔手敕,三顾张府,成全了首辅的面子吧。”
  文立万说道:“陛下英明。”
  朱翊钧微笑道:“你可知道今日散朝,朕为何要将你召入书房?”
  “臣不知。”
  “你可知道朕为何要当着众臣,宣布让你陪朕来书房说话?”
  “臣不知。”
  朱翊钧哈哈大笑,说道:“以你的脑子,你或许能猜中其中一个。”
  文立万笑道:“让臣猜一下,如果臣猜中了,陛下请给臣一个月时间,去苏州娶亲。”
  “可以。”
  “陛下召臣进入书房,也许就是为了给臣安排婚假;至于为何要当着众臣面宣布,肯定是想要给臣面子喽。”
  文立万对皇帝为何召他进书房说话,确实一头雾水,只能随口一说。
  其实就算能猜到,文立万也不会明说。
  皇帝的心思都让你猜个一清二楚,你是想当杨修怎么着?你这不是逼着朱翊钧做曹操嘛。
  朱翊钧笑道:“第一个问题答错了;第二个嘛,还算沾些边。”
  “臣愿闻其详。”
  “子萱啊,你肯定能看清楚朕处置刘台事件的用意。”
  “臣略知一二。”
  “别这么说话好吗?弄得跟上朝一样正式。”朱翊钧直翻白眼,说道:“会不会说大白话啊。”
  文立万一下乐了,大白话谁不会说啊。
  来到明代,很多人嘲笑文立万说话太白,没有官味儿。
  现在皇帝喜好上大白话这口儿,不说大白话,皇帝还不高兴,那咱就说呗。
  “陛下这几次在大殿处置刘台事件,真是过瘾!这里面用意深刻,一般人未必看得出。臣总觉得陛下定有用意,却又捋不清楚。”
  文立万其实已经深知朱翊钧处置这件事的用意,却只能装糊涂。
  洞悉皇帝的内心,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与皇帝相处之道,在于能够精准揣摩皇帝的用意,然后顺势而为;同时又不能让皇帝感到你有窥破他心机的能力。
  朱翊钧微笑道:“言官可以让朕兼听则明,但很多言官不过是沽名钓誉,言过其实之辈,打击刘台,乃是训诫这些只会吃干饭,又想出大名的孙子。抬举张居正,那就更有深意了。”
  “这一打一压,似乎有一石双鸟的意思?”
  “没错!你上次说张居正不会谋逆。朕对你这话,想了一宿。觉得还是有一定道理,朕尚未亲政,现在就是要把张居正抬举高一点,越高越好。”
  文立万笑道:“陛下实在英明非凡。臣听出些意思了。”
  朱翊钧的想法,果然和文立万猜测的完全一致:皇帝未亲政的情况下,越是公开抬举张居正,越是驳斥张居正架空皇帝,专权擅政之说,越是驳斥张居正谋逆之说,皇帝朱翊钧就越安全,张居正就越不敢有非分之想。
  “朕召你入书房,是想问你,怎样再抬举首辅呢?”
  “呃,这次刘台事件,陛下已经很给首辅面子了。这不,已经三次否决首辅请辞了。”
  文立万怕朱翊钧又在试探他对张居正的忠诚度,所以不便深说。
  “我觉得这还不够。朕还要给首辅更大的荣耀,要让众臣,不,要让天下人都感知到朕对首辅大恩大德。”
  “陛下的思路绝对正确。只是呃,万一首辅面对过多的皇恩,一下膨胀了,忘乎所以了,那就过犹不及了。”
  “这种情况也可能发生,朕会逐步施恩的。”
  “哦,这就再好不过。”
  “问题是从什么角度入手比较好,既要让首辅感恩戴德,又要让众臣羡慕嫉妒恨。”
  文立万再次被十三岁的朱翊钧震撼:这个被命运推到至尊地位的孩子,为了履行自己的历史使命,真是费尽心机,为朱家的江山操碎了心啊。
  “臣有一个建议,一品官九年考成已到,到时候陛下可以加封赏赐,让首辅感到皇恩浩荡,让众臣来个羡慕嫉妒恨。”
  朱翊钧笑个不停,说道:“这个嘛,朕也考虑过。一品官考成,众官都要得到加封赏赐,这一点怕是不能让首辅快意,众臣也未必会羡慕嫉妒恨。朕觉得除了加封赏赐首辅,还得照顾一下首辅的儿子啊。”
  文立万一听此话,突然想到张居正次子张嗣修参加会试中举,不久就会参加殿试这件事。
  莫非朱翊钧想在殿试的时候,拉张嗣修一把?
  文立万清楚张嗣修殿试进士及第,而读卷官竟然是张居正本人。
  史书对张居正次子张嗣修参加殿试,张居正却任读卷官颇有指责,却不知这背后有朱翊钧的影子。
  朱翊钧这手实在厉害,既施恩张居正,又将张居正推到羡慕嫉妒恨的靶子上。
  古代对科场舞弊,制裁极为严厉,稍有触犯,必将严惩不贷。
  现在朱翊钧竟然打起这个主意,看来他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
  文立万瞬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朱翊钧召他进入书房,原来是要商议此事。
  抬举张居正倒也没什么,可不能这么抬啊。
  不行,这事咱得劝说一下皇帝。
  文立万暗自思忖:张居正毕竟对他有提携之恩,这样置张居正于不义之地,以后如何有脸再见恩相?
  “子萱怎么不说话了?”
  “陛下想怎么照顾首辅的儿子?”
  “首辅的次子张嗣修已经会试中举,就要参加殿试了”
  “陛下的意思是拉张嗣修一把?”
  朱翊钧只是望着文立万,不置可否。
  文立万继续说道:“陛下应该知道科举事关国本朝纲。若开此先例,后患无穷。更何况那些言官最忌讳科场舞弊,万一寻根溯源追问起来,恐怕对陛下不利啊。”
  文立万知道自明朝开科取士以来,招揽人才就被提高到国本朝纲的地位,容不得半点虚假。
  朱翊钧使出这招来抬举张居正,他也觉得是一招险棋。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朱翊钧尚未亲政,如果他力主张居正任殿试读卷官,引起言官进谏,掀起声势浩大的波澜,追究作弊主谋,他一个未亲政的小皇帝,如何逃脱干系?
  这一点,朱翊钧肯定是很清楚的。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朱翊钧找文立万商议此事的可行性,内心期待的是文立万能够给出支持的理由。
  但是,然而,好像文立万对他的这个方案并不看好。
  毫无疑问,文立万能想到的问题,朱翊钧也能想到。
  但朱翊钧更想听到文立万解决这些问题有何妙招。
  发现问题是一种能耐,能解决发现的问题,才是大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