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预防针 字数4000+

  文立万去看了张居正给他物色的房子,发现这个房子实在是过于气派了。
  他按照市场行情换算一下价格,觉得购买这样的大宅不是很划算。
  毕竟他只和陆嘉仪两人居住,再加上一些家仆,总共也就八九个人,这样大的宅子,显然对一个小家庭来说,既无必要,也显得有些奢侈。
  文立万把自己想法给张居正说了,张居正倒也爽快,同意文立万自己去找一个大小合适的宅子。
  文立万把找房子的事情,交给阿福去办,自己在客栈把在苏州做得事情梳理一遍,将苏州做得主要事情写成奏折,准备在觐见皇帝的时候,亲呈皇上参阅。
  很快就传来消息,朱翊钧在讲读之后,要在文华殿见一下文立万。
  文立万在皇上讲读那天,早早起床梳洗之后,匆匆赶往文华殿西厢房。
  文立万来到西厢房的时候,见一个官员已经先他一步来到了西厢房,正襟危坐在椅子上。
  文立万认得此人便是御史刘台。
  他也要见皇帝?文立万心里只犯嘀咕。
  隆庆年间,此人科举考试的时候,成绩并不太理想,当时张居正是主考官,力排众议,将刘台取为举人。
  明代官场的大佬,身边的门生故吏总是能得到重用,刘台得到张居正的赏识,官至御史。
  按照官场惯例,刘台就类似于张居正的门生了。
  但是文立万知道,这个刘台后来和张居正翻了脸。
  此时,应该是即将翻脸的时刻。
  刘台见文立万进来,并不起身施礼,他只是望了文立万一眼,甚至连一丝笑容都没有向文立万绽放。
  文立万很是尴尬,其实两人都是彼此认识的,刘台对他如此冷淡,除了两人平日素无交往,更重要的是,刘台认为他是名门之后,文立万不过是野狐禅而已。
  “刘御史也要觐见皇上?”文立万随口搭讪道。
  刘台神色木然望文立万一眼,说道:“嗯。”
  发出这一声以后,再无下文。
  文立万见刘台很是冷淡,也就再懒得理他,自顾自坐在一旁,随手拿起茶几上一本《史记》的册子翻看。
  两人一时冷场,谁也不搭理谁。
  文立万貌似冷静,心中思忖:这厮一个七品御史而已,竟能得到觐见皇上的机会,难道是张居正给他安排的?
  如果真是张居正给刘台这个机会,这孙子之后做得事情,可就太不地道了。
  文立万很清楚刘台以后的所作所为,作为张居正的门生,刘台结结实实参了他老师文立万一本,让张居正在朝廷大臣面前颜面扫地。
  在明代官场,门生直接和自己的恩师叫板,还前所未有,刘台来这么一下子,那就够张居正喝一壶了。
  不行,咱得了解一下这孙子今天是不是要使坏,免得张居正给打个措手不及。
  才这么想着,张居正了走进来。
  今天他是皇帝讲读的主讲人。
  文立万、刘台见张居正进来,两人齐刷刷站起来,毕恭毕敬施礼作揖。
  “学生刘台见过恩师。”
  “学生文立万见过首辅。”
  文立万私下称张居正为“恩相”,在公众场合他则称张居正为“首辅”。
  张居正微微一笑,从两位门生的称呼里,已经感受到两人的高低。
  张居正说道:“今日皇上讲读《大宝箴》,我讲完之后,会给你两人留出一点时间,你们面见皇上的时候,说话一定要言简意赅,条例清晰,切忌主题涣散。”
  刘台抢先答道:“学生知道了。”
  文立万点点头。
  张居正看一眼刘台,说道:“子畏,你在皇上面前说事,切记不要急躁,心平气和把事情说清楚即可。”
  刘台垂下眼皮,微微一笑:“皇帝面前怎敢急躁?恩师的话我记住了。”
  张居正眉头略微一皱,便又舒展开来。刘台这种不以为然的态度,令张居正略有不快。
  “子萱,你所说的事情,可以结合考成法、一条鞭法,多讲一些实际案例。”
  文立万答道:“学生明白了。”
  张居正不再说什么,匆忙出了西厢房,去给皇帝讲习《大宝箴》了。
  刘台复又坐下,依然没有和文立万交流的意思。
  文立万也继续翻看《史记》,不再和刘台言语。
  “文知府如今干得很红火啊。听说最近可能又要官加一级。”刘台在沉默片刻后,突然说道:“今日觐见皇上,一定又是治国安邦的大事吧。”
  文立万对刘台这种酸不溜丢的调调很是不耐,望一眼之前还绷着劲儿,很是牛掰的刘台,只是哼哼冷笑一声,并不答话。
  你小子想不理人就不理人,想说话就说话,那是你的自由。
  咱想不想理你,也是咱的自由!
  刘台搭讪突遭冷遇,顿觉很失面子,不由有些恼火,说道:“哦呦,知府就是厉害,一方大员好威风,对咱这样的小御史很看不上眼啊。”
  文立万闻听此言,火一下直冒:刚才进门,本来是要互相施礼问候的,这孙子一脸死相,对人爱理不理,现在到反诬别人不理他。
  “啊呀,写了这么厚一个奏章。今日给皇上又要进献什么妙策?”刘台语调轻浮地讥讽道。
  “你想看看吗?”
  “想啊。”
  “这是给皇上看得东西,你想先过目不成?你胆子蛮肥呀,是不是不想要小命了?”
  文立万觉得不杀杀这个自以为牛×货的锐气,这小子不知道要张狂到什么地步。
  “不必不必。”刘台听到这句事关脑袋的话,马上认怂。
  “怎么一下又怂了?不是刚才还牛皮哄哄的吗?没那个胆儿,就别找这个岔,知道吗?”文立万不说则已,一旦说了,就步步紧逼。
  刘台气急败坏,又不好发作,哼了一声,默默坐回到椅子上,扭头生闷气去了。
  文立万见刘台气焰收敛了,便说:“刘御史,本官劝你一句,凡事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干什么事情,还是不要急功近利,欲速则不达啊。”
  文立万说这话的意思,是指刘台做得一件蠢事:前一段时间,北方草原的游牧民族,觉得要改善一下生活质量,大队人马突袭辽东。他们的情报工作不大到位,不知道镇守辽东的是明朝第一猛将李成梁。
  李成梁早就闲得手痒了,一通痛快淋漓暴打,把侵入者打得屁滚尿流,史称“辽东大捷”。大获全胜肯定是要上报朝廷,官们把自己打胜仗的成绩上报朝廷后,想给皇帝一个惊喜,谁成想皇上早就知道大捷的消息了。原来原来巡按辽东的御史刘台,抢了个头功,捷足先登,把消息抢先报了。
  李成梁、辽东巡抚张学颜目瞪口呆,不能吧?有这样抢功的吗?这是不是有点太不懂规矩?
  刘台见文立万翻出旧账,顿时面红耳赤,说道:“文知府这是何意?”
  文立万毫不犹豫迎头痛击:“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就是要阁下做人厚道一些,别当机会主义者。”
  “机会主义者?”
  “没听说过这个词汇吧?回去慢慢咀嚼吧。”文立万故意说着现代语言,让刘台彻底懵圈,“我可跟你说清楚了,你要是胆敢欺师灭祖,别怪我没有事先给你打招呼。”
  刘台悚然一惊,说道:“欺师灭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有个预感,你在不远的将来,还会做出一件急功近利的事情。刘御史啊,我劝你不要利令智昏。”
  文立万知道刘台后来彻底和张居正翻脸的事情,他觉得应该先给他打个预防针,免得到时候损人不利己。
  刘台脸色骤然一变,问道:“你听谁说的?”
  “没听谁说啊。是你心里想得事情在脸上浮现出来了。”
  刘台倒吸一口冷气,死死盯住文立万的眼睛:“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早就觉得你来路不明。”
  文立万噗哧一声笑了,说道:“哦,怎么个来路不明?”
  “你并无什么背景,却从一个小小的幕客,转眼成为四品知府,这其中必有蹊跷。”
  “既然知道有蹊跷,还敢找我茬,你还想不想在紫禁城混了?”文立万将计就计,顺着刘台话头说下去。
  “哼,紫禁城难道是你说了算的地方吗?你以为本人是吓大的?”
  刘台狠劲一下冒上来,并不怯文立万的威胁。他哥哥刘春做过前朝的尚书,家庭出身怎么也算是个高干,文立万这样的草根小子竟然敢威胁他,真是可笑不自量!
  文立万也恶狠狠盯着刘台,说道:“我今天已经把话挑明了,你自己看着办。”
  刘台双眼闪烁着一丝慌乱,随即又镇定下来,冷眼看着文立万,一言不发。
  “看我干吗?你以为我跟你说着玩儿?”
  “哼,知道你狠!你不狠,也坐不到知府这个位子!”
  “知道就好。”
  “可你别忘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狠,还有比你更狠的!”
  文立万问道:“你是说你自己吗?”
  “没错!”刘台从心眼里对文立万充满鄙视,一个野狐禅的路子,会有什么能量?
  文立万读出了刘台眼里的鄙视,说道:“那就拭目以待呗。”
  说罢,顺手拿起那本线装《史记》的册子,悠然翻看,不再理会刘台。
  刘台也翘起二郎腿,微微闭目养神。
  文华殿讲读的房间里,小皇帝朱翊钧双手背在身后,慢慢在屋子里踱步,口中念念有词背诵道:“今来古往,俯察仰观,惟辟作福,为君实难。宅普天之下,处王公之上,任土贡其所有,具僚和其所唱,是故恐惧之心日弛,邪僻之情转放。岂知事起乎所忽,祸生乎无妄。故以圣人受命,拯溺亨屯,归罪于己,推恩于民。大明无偏照,至公无私亲。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礼以禁其奢,乐以防其佚。左言而右事,出警而入跸。四时调其惨舒,三光同其得失。故身为之度,而声为之律。勿谓无知,居高听卑;勿谓何害,积小成大。乐不可极,极乐成哀;欲不可纵,纵欲成灾”
  朱翊钧如此流畅的背诵,让张居正暗自叹服。
  朱翊钧又吧啦吧啦背下去,近千字的文章一气呵成背完,无一中断,不错一字。
  张居正听完,击掌叫好:“陛下之聪慧,微臣望尘莫及,实在是天纵奇才。”
  要说读书的功夫,张居正可谓是人中翘楚,即使如此,在朱翊钧的聪慧面前,张居正还是自叹不如。
  张居正进讲了《大宝箴》中的一些要点,朱翊钧随时有感而发,显然对这篇文章的微言大义已有洞悉。
  “‘周文王小心’这句,小心一词用意颇深,大抵是兢兢业业的意思吧。”
  “陛下理解非常精到,正是此意。”
  “为人王者,若不小心,岂不一失足成千古恨?”
  “陛下所言极是。”
  “为人臣者,若不小心,岂不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张居正猛然一惊,这话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所思吗?
  显而易见,皇上如此专心致志向学,其心中目标是很明确的,就是早日成为一个真正的皇帝。
  朱翊钧接着说道:“也就是说,王者是不敢有丝毫失误的。”
  “陛下可谓一语中的。天子得失,事关社稷苍生,必定要如文王一样,小心才是啊。”
  张居正简直觉得面前这个孩子有些令人畏惧了。
  朱翊钧聪慧也就罢了,却还如此勤奋,这样的帝王,生生是千古一帝的坯子啊。
  “文立万、刘台觐见,所奏何事?”朱翊钧随即转了话题。
  “文立万从苏州回来,想要汇报苏州诸事进展。刘台近日与李成梁、张学颜颇有争执,想面对陛下,予以澄清。”
  “刘台不懂规矩,急功近利,浮躁浮夸,让他自省去吧,不见。”
  “也许刘台是喜出望外,才做出越级抢功之事,陛下不妨兼听其词,或另有感想。”
  朱翊钧摇摇头,话语很坚决:“朕知道刘台是你的门生,才没有问罪。张先生替朕训诫,让他闭门思过吧。今日就不见了。可宣文立万来见,朕倒是很想听听他在苏州的作为。”
  张居正本想让刘台通过觐见皇帝,减少皇帝对这个门生的厌恶。
  没想到朱翊钧丝毫没有见刘台的意思,张居正知道多说无益,只好默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