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杀威去躁 本章4000+

  这次返京面见皇上,文立万特意争取到开放刘家港的海禁,以此为条件,新修建的东门市场,皇上将占有百分之三十的股份,且不用投入一两银子。
  也就是说,皇帝本人对开放刘家港海禁、修建东门市场是非常积极的。
  此时,文立万对徐满仓挑战他的权威,究竟是背后有人指使,还是妄自尊大使然,已经不怎么关心了。
  不管是什么情况,今天徐满仓不自量力,硬要与皇帝支持的苏州知府较劲,就正好拎出来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至于徐满仓的家庭背景,文立万并无没什么顾忌。
  徐达的长子徐辉祖这脉,本来就是没落的一脉。靖难之役后,燕王朱棣即位,建文帝的旧臣徐辉祖被革去俸禄爵位,不久便一命呜呼。
  徐达长子徐辉祖这脉的人,自此一蹶不振。
  文立万见徐满仓服软,但他已没有饶过此人的心思了。
  首先,徐满仓这种故意犯上的行为,就必须严惩不贷,否则后人见样学样,自己以后在苏州官场还怎么混?
  其次,徐满仓贿赂乡试考官,得中举人的事情,文立万已经掌握了证据,这种情况下放翻徐满仓,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
  文立万原本并不想对这个功臣后裔开刀,民不告官不究,放过他一马也就算了。甚至是想看一下这小子到底有多大能耐。如果真有能耐,说不定还能为我所用,没想到徐满仓一上来,就呛声叫板,直接往文立万的刀口上撞。
  文立万心中只能说道:小子,这就怨不得本官不给你面子了。
  文立万看着徐满仓讨饶下话的贱样,毫不犹豫说道:“先拖出去打,再拖进来审!”
  马上有两个阿福带来的捕快,架起徐满仓胳膊,拖到了大堂门外的院子里,按倒在长凳上,准备给徐满仓十五大板。
  院子里站满看热闹的县衙官吏衙役,宋功名让两个捕快守住大门,不准任何县衙的人外出。
  衙门内想过来参观知县挨板子的,来者不拒。
  宋功名站在台阶上,厉声说道:“所有官吏衙役听好,新任知县徐满仓,藐视府衙,擅自扣押府衙官吏,今苏州府衙文知府升堂亲审,先打十五板,杀威去躁,然后再审。”
  阿福明白知府打完板子,还要再审徐满仓,便给打板子的捕快使一个眼色,示意十五板不必打得太重。
  不轻不重的十五大板,打得养尊处优的徐满仓哭爹喊娘,鼻涕眼泪一大把。
  县衙的官吏衙役们,见上任不到十天的知县,被知府杖责,一致认为这是一场极具观赏性的好戏,一个个脸上假装惊愕不已,眼神里有种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
  除非有直接的利益关系,官场上长官的落难,往往是下属最开心的事。
  这也许是管理者与被管理者之间一种难以言传的心理逆反现象。
  手下留情的十五大板打完,徐满仓只是受了一些皮肉之苦,并未伤筋动骨。
  府衙的捕快将徐满仓左右胳膊架着,又提进大堂到文立万的案前。
  “知府大人饶了我吧,纵然下官错押府衙官吏,也不至于当众杖责啊。”
  文立万冷冷说道:“本来想饶你,没想到你不知高低,现在是你自己不饶你自己了。杖责恐怕是轻的,你从实招来,你这举人是怎么得来的?”
  徐满仓听到这话,这回是彻底慌了神,贿赂主考官,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下官错了,求知府开恩,放小的一马。”
  徐满仓又是磕头又是作揖,整个人都不对了。
  “扣押府衙官吏,蔑视府衙是一件事;贿赂考官是另一件事,如若你坦白交代,另外一件事情,可以不做深究。”
  “下官愿意愿意坦白交代。”
  “那好,我问你,擅自关押府衙官吏,谁给你这个胆量?”
  “呃,这个,这个是下官一时糊涂哇。”
  “你听不懂本官问话?”
  “听得懂,下官听得懂。这个嘛,唉,我就直说吧。”徐满仓看看四周的人,说道:“我想单独向知府大人交代。”
  文立万看一眼宋功名,对方马上明白了知府的意思,向大堂里所有人扫一眼,摆摆头,率先走出大堂。
  阿福站在文立万侧后方,一动不动。
  徐满仓看看阿福,又看看文立万,意思是他要说的话,只能一对一。
  阿福冷冷望着徐满仓,丝毫未动。
  文立万扭头对阿福说道:“阿福,暂时回避一下。”
  “知府不要轻信这厮,疯狗是要咬人的。”
  文立万轻声笑道“没事,这厮我对付得了。”
  阿福点点头,恶狠狠瞪一眼跪在地上的徐满仓,从文立万侧后方走出大堂。
  徐满仓见大堂只有文立万一人,忙不迭说道:“知府明鉴,小人也是受蒙蔽,才做出这等愚蠢之举啊。”
  “受何人蒙蔽?”
  “是府衙通判陈光宗告诉下官,说谭知府,不,谭令会马上就会官复原职,所以要我不必惧怕惧怕知府。”
  “哦,你怎么认识陈光宗?”
  “下官从京师来苏州任职前,有人告诉我,到苏州后陈光宗会马上找我,让我熟悉情况。”
  “谁告诉你的?”
  “就是武清伯。”
  文立万长舒一口气,一切与他的推测惊人相似。
  除了顶层大人物的怂恿,加上徐满仓自以为名门望族的荣耀,他才可能头脑发热,忘乎所以,干出这等蠢事。
  “武清伯还说什么?”
  “他说,谭令会并没有倒,只不过皇上要试探一下文知府,才将谭令会找个理由调开。如果谭令会有问题,现在早就宣判了。”
  “还有呢?”
  “还有就是说文知府勾结戚总兵,暗中联合倭寇,意欲谋反,所以皇上欲擒故纵,委派文知府入主苏州,其实是找机会要除掉文知府。”
  “这话你就信了?”文立万忍不住笑了,说道:“有这样形同儿戏的玩法吗?”
  文立万对武清伯的防范,一刻都未有松懈,却不曾想武清伯会玩出这样低智商的花样,而且偏偏遇到智商更低的徐满仓。
  “你号称是我朝功臣魏国公长子徐辉祖一脉传人,可有此事?”
  “下官确实是徐家后人哇。”
  “准确回答本官的问题。”
  徐满仓见文立万目光凛然,赶紧叩首,说道:“文知府饶命,小的其实并非徐辉祖公一脉,不过嗨,小的就明说了吧,小的只是这脉的远房亲戚。”
  文立万不由笑了,说道:“冒充魏国公直系后裔;贿赂乡试考官,徐满仓啊徐满仓,你这几件事情做得可是有些罪行满仓啦。”
  徐满仓霎时涕泗横流,再次重复刚才磕头作揖的整套程序,哭诉道:“知府开恩,知府恕罪,饶过小的这次吧,您的大恩大德,小的一定知恩图报。”
  “哦,何以为报?”
  “小的愿以万两黄金谢罪。”
  “本官如若对黄金不感兴趣呢?”
  徐满仓愕然一惊,万两黄金可是打点这种事价码的十倍了,难道还不满足?
  如果这个知府确实是个不贪图钱财的人,这可咋办?
  “知府大人叫小的干什么,小的就干什么。”
  文立万默默一笑,这小子现在才说了一句能救他命的话。
  “嗯,这话我爱听。”
  “小的一切听从知府驱使。”
  “那好,起来吧。”
  徐满仓颤颤巍巍站起来,心想,也就是刚才那十五大板打得手下留情,也就是他年轻气血足,否则现在哪能站起来。
  文立万淡然一笑:“听说知县的书法很差,可是当真?”
  “小的实在惭愧,此话说得极是。小的字写得确实难看。”
  “字是咱官人的门面啊。你一个知县,字写得跟苍蝇蚊子一般,如何叫人信服?”文立万说道:“你到案前来,本官让你看几个好字。”
  文立万从怀中掏出皇帝朱翊钧的亲笔敕书,徐徐打开,正面朝徐满仓,铺在桌上。
  徐满仓听文立万唤他去看书法,竟然不敢上前,怕文立万变着法子收拾他。
  文立万点点头,说道:“来啊,看看这手漂亮书法,以后学着点。这手漂亮书法的主人,比你年龄还小。”
  徐满仓这才颤颤巍巍,走进书案,仔细盯着朱翊钧亲笔敕书的字看了一遍。
  看到皇帝签名、印鉴后,不由膝盖一软,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知府饶命,饶命呀!小的再也不信武清伯的鬼话了。小的还有老母在家,小的愿意辞官回乡,赡养老母,求知府给条生路吧。”
  徐满仓看了皇帝朱翊钧的亲笔敕书,顿觉自己是被武清伯的谎言给骗了。
  TMD,没想到皇亲国戚也是满嘴跑舌头,没有半句实话,差点让这老儿骗了,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文立万冷眼看着跪在案前,又是磕头又是作揖的可怜知县,心里叹道:如果这样的知县遍地开花,大明离灭亡也就不远了。
  打量徐满仓片刻,文立万轻声说道:“徐知县起来吧。”
  徐满仓闻声一惊,抬头看见文立万注视他的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悲悯;文立万的话语里,似乎也给他留有一线生机。
  他晃晃悠悠站起身来,听到文立万说了一声:“坐吧。”
  坐?文知府赐座了?徐满仓的心脏狂跳不已,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
  难道有救了?难道知府大发慈悲了?
  徐满仓垂手而立,并不敢就坐,等待文立万再次确认。
  “坐下说话。”
  徐满仓听了这话,这才大大舒口气,赶忙坐在下首椅子上。
  “你现在知道武清伯所言,目的何在了?”
  “小的明白了,此人肯定是和文知府有过节,想拿小的当枪使!”徐满仓想到武清伯李伟的唆使,内心不由怨气冲天,这老东西真够黑的,差点让老子丢了小命。
  文立万微微一笑,收起敕书,装进兜里,说道:“在官场混,想抱大腿也不奇怪,问题是要有判断力才行,至少得分清什么是大腿。否则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还要搭上卿卿性命,实在是不合算啊。”
  “小的知错了,文知府如果给小的一个自新机会,小的一定戴罪立功。”
  “哦?怎么戴罪立功呢?”
  “启禀知府,小的愿意改过自新,以后武清伯李伟交办给小的的事情,小的会随时禀报大人。”
  文立万微笑不语,没想到徐满仓头脑并不愚笨,竟然想做双面间谍来戴罪立功。
  这恰恰是文立万所需要的。
  “怎样你不是更危险吗?”
  文立万并未马上答应徐满仓的请求,这个人是否可靠,还要试探一下。
  “小人的命捏在知府手里,除了戴罪立功,管不得危险不危险了。”
  “倘若武清伯知道你投了本官,该当如何?”
  “反正总是一死,不如弃暗投明,或有一线生机。”
  从徐满仓这话里,可见这小子并非纯粹无脑,还是会想些明白一些事情。
  “既然如此,那就以观后效吧。”
  “知府大人,小的有话要说。”
  “讲。”
  “知府要防府衙内部的人。”
  “哦,此话怎讲?”
  “陈光宗说的。”
  “陈光宗说什么了?说我身边有奸细?”
  “是的,陈光宗在您身边埋了钉子。”
  文立万有些惊讶,这事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难道自己身边人有人背叛他?
  “陈光宗他们可能会铤而走险,谋害知府!”
  文立万顿然警觉,如果府衙里真有人要下手害他,还真是防不胜防。
  “你说这话可要负责任啊。”
  “小的敢说,就敢承担。”
  文立万紧盯着徐满仓的眼睛,试图从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些什么。
  徐满仓此时反而十分镇静,坦然说道:“我只求活命,怎么会胡说八道,欺骗知府大人?如果知府大人不愿听,认为小人在玩反间计,那小的也就自认倒霉了。”
  文立万感觉到问题严重性,如果武清伯、陈光宗准备向他下毒手的话,而且是利用自己身边人下毒手的话,他几乎是没有任何防备能力的。
  自己在明处,杀手在暗处。
  这样的毒手往往是立竿见影,根本无法防备的。
  文立万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徒然有一种无力感包裹了他的全身。
  难道自己信赖的那几个人中间,会有人随时要对自己下毒手吗?
  堡垒最怕从内部攻破,身边人的背叛是最为致命的。
  天呐,这剧情是不是太好莱坞了?
  回到苏州的这些日子,他一直在考虑如何尽快推行市场经济模式,几乎就没有时间再想过对手的事情。
  没想到死神已经步步逼近了。
  如果徐满仓并非诳语,那么可以断定,武清伯李伟已经决定冒险了。
  也就是说,只有杀了他文立万,谭令会的案子才可能翻案,武清伯李伟也才可能摆脱与此案的干系。
  从这个角度看,这帮人决定下手的可能性是有的。
  多亏今天和徐满仓较真儿,猜得到这个消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