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场

  “场”是一个耐人玩味的词。
  《现代汉语词典》对“场”的解释,其中一个意思是:指某种活动范围。例如:官场、名利场、逢场作戏。
  有人聚集的地方,就有“场”的存在,府衙便是一个“场”的存在。
  文立万把三班府衙划归宋功名代管,目的是要把府衙的警力掌握在自己手里;安排秦为径多听多看多想,目的是在府衙设置自己的耳目;调阿福来府衙当差,选拔可靠衙役,建立护卫,除了保证自身安全外,一旦有突发事件,这些护卫便能以一当十,成为他手中的王牌。
  谭令会在府衙培植的势力众多,作为谭令会的对头,文立万手中的牌并不多,他要干事,就必须先将府衙内部的人理顺。
  通判陈光宗是进士出身,又有他远房舅舅谭令会帮忙使劲,很快就做了苏州府的通判,官及六品。
  谭令会被抓之后,陈光宗很是害怕。谭令会干得那些事,他或多或少有所参与,现在文立万做了知府,他极怕文立万找他麻烦。
  但文立万上任后一段时间,似乎并没有找他麻烦的意思,陈光宗一颗紊乱的心慢慢得以平复。
  廖化隆留下的同知空缺,陈光宗已经不敢奢望了。
  文立万不收拾他,便是放他一马了,哪敢再想升官的事情。
  文立万将廖化隆分管的三班衙役,交给宋功名代管,令陈光宗颇有不祥之感。
  三班衙役类似皇宫的禁卫,文立万将三班衙役交给他的亲信宋功名掌管,目的不言自明。
  陈光宗下班时候,刚好遇见文立万,便随口邀请文立万去家里吃饭。
  他知道文立万这样身份的人,不提前专门下帖邀请,人家是不可能答应去他家吃饭的。但他还是这样说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在主官面前说出这样轻浮的话,也许就是郁闷而已。
  事实上,今天他确实在家设了饭局,邀请苏州府推官顾本立吃饭。
  在苏州府衙,两人都是进士出身,都是谭令会的门生故吏,都是朝廷佐贰官。
  所以两人最投脾气,闲暇之余,互请对方到家小酌几杯,是常有的事。
  佐贰官的官阶低于主官,但并非主官之属官。这个官职是皇帝为了在主官身边掺沙子,特意设置的官职。既要辅佐主官,又有监督主官的职责,可以直接给皇帝上奏章。
  陈光宗是个美食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苏州府衙的人都知道,他家的苏州本帮菜质量上乘,并不比得月楼的菜品差。
  两人觥筹交错,酒过三巡之后,话题便自然而然转到了府衙的那些事上。
  陈光宗问道:“推官可是知道知府大人最近正在厉兵秣马?”
  顾本立兴致在盘中的碧螺虾仁上,只顾咀嚼着虾仁,不经意答道:“他想拿谁先开刀?”
  陈光宗闷声道:“现在还看不出来。”
  顾本立喝下一口美酒,说道:“那陈兄怎么会有‘厉兵秣马’一说?”
  陈光宗小声说道:“三班衙役已经划归宋功名管辖了,此事难道不是‘厉兵秣马’?”
  三班衙役等同于府衙的兵力,以前是五品同知廖化隆掌管,现在把这块切割给只有八品的宋功名,这么大的事情,顾本立竟然毫无察觉?
  顾本立嘿然一笑,继续吃菜喝酒,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这潇洒玩得有点大了吧?
  陈光宗看一眼顾本立,内心对顾本立的迟钝神经,深表蔑视,一脸怏怏不乐。
  文立万就要下手动刀子了,你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等人家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那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啦。
  顾本立自然能感觉到陈光宗的急躁,便悠悠说道:“要我看,文立万下车伊始,绝不会贸然行事的。我个人看法是,对知府大人,你我要鼎力相助。”
  陈光宗不由瞪大眼睛,直视着顾本立,一时不能理解这小子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我都沾了知府谭令会的光,现在文立万搞倒了谭令会,你倒要对文立万鼎力相助?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难道通判大人还有更好的妙招?”顾本立仰首饮下一杯美酒,咂巴着嘴唇,说道:“文立万是给皇上赚內帑的人,是微服巡抚苏州的钦差,是张居正手下的红人。你我就是两枚鸡蛋,文立万是一块石头,石头砸鸡蛋,砸也就砸了,活该鸡蛋倒霉。鸡蛋砸石头,砸也就砸了,活该自找倒霉。”
  陈光宗眼睛瞪得更加溜圆,叹道:“莫非人为刀俎,我甘为鱼肉乎?”
  顾本立哈哈笑道:“陈兄应该明白,如今你我已为鱼肉,岂能变鱼肉为刀俎?我的意思是,你我不仅要对知府大人鼎力相助,而且要逢迎巴结,让他随心所欲,为所欲为。这块硬石头只能放在火上烤,直到烤得酥烂,那时候,或许用鸡蛋轻轻一敲,石头就会化为齑粉。”
  陈光宗瞪圆了的眼睛缓缓变成月牙,双手一击,赞道:“妙招!真大智慧也。哎呀,这个想法真是妙不可言。”
  真没想到顾本立城府如此之深,这个计谋简直堪比越王勾践卧薪尝胆。
  鸡蛋碰石头的事情确实不能做哇。
  难怪这些天顾本立见了文立万,总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原来人家早就参透了文立万的软肋,早就心中另有所谋了。
  顾本立见陈光宗一脸的推崇敬仰,自我感觉值瞬间上升到临界点,说道:“文立万也是人,我就不信他见钱不眼开。等到有朝一日他有了事,哼哼,那时候才是我们登场的时节。”
  陈光宗两眼放光,亲自给顾本立斟酒,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人和人之间能在很短时间取得共识,有时候并不是太过困难的事情。
  只要两人的价值观是一致的,达成共识的难度几乎为零。
  像文立万这样的人,估计和陈光宗、顾本立达成共识的难度可能比较大。
  文立万把三班府衙划归宋功名掌管后,有意想看看陈光宗等人的反应。
  果然,下班的时候,陈光宗就故意用“请吃饭”撩了文立万一下。
  要知道在等级森严的古代社会,一个下级官员这样跟上级主官说话,是很犯忌的事情。
  看来陈光宗不敢公然表达不满,只能用这种下意识的行为了。
  陈光宗是谭令会的远房外甥,也是谭令会的门生故吏。这样一个人对文立万有敌意,并不是一件让人意外的事情。
  文立万知道有“场”存在的地方,就有恩怨存在,人是利益的动物,追名逐利这个词的内在含义是,名利其实都是利。
  这有点像叔本华说的那句话:我们的视线、活动和接触的范围圈子越狭窄,我们就越幸福。范围圈子越大,我们感受的焦虑或者担忧就越多。因为随着这一范围圈子的扩大,我们的愿望、恐惧、担忧也就相应增加。
  文立万躺在床上,回味着哲学家的话,心想此人是个佐贰官,以后不定会生出个什么幺蛾子。
  管他呢,自己又没有什么把柄在陈光宗手里,爱谁谁吧。
  文立万翻身平躺,舒坦四肢,酣然睡去。